沈尹默:《二王法書管窺》——關于學習王字的經驗談(2)
二王遺墨,真偽復雜,既然如此,那末,我們應該用什麼方法去別識、去取才能近於正確呢?在當前看來,還只能從下真跡一等的摹拓本里,探取消息。
陳隋以來,摹拓傳到現在,極其可靠的,羲之有《快雪時晴帖》,《奉橘帖》,八柱本《蘭亭修稧敘》唐摹本,從中唐時期就流入日本的《喪亂帖》,《孔侍中帖》幾種。 近代科學昌明,人人都有機緣得到原帖的攝影片或影印本,這一點,比起前人是幸運得多了。我們便可以此等字為尺度去衡量傳刻的好跡,如定武本《蘭亭修稧帖》,《十七帖》,槯場殘本《大觀帖》中之《近得書》、《旦極寒》、《建安靈柩》、《追尋》、《適重熙》等帖,《寶晉齋帖》中之《王略帖》、《裹鮓帖》等,皆可認為是從羲之真跡上摹刻下來的,因其點畫筆勢,悉用內擫法,與上述可信摹本,比較一致,其他閣帖所有者,則不免出入過大,還有世傳羲之《游目帖》墨蹟,是後人臨仿者,形體略似,點畫不類故也。
我不是說,閣帖諸刻,盡不可學,米芾曾說過偽好物有它存在的價值,那也就有供人們參考和學習的價值,不過不能把它當作右軍墨妙看待而已.獻之遺墨,比羲之更少,我所見可信的,只有《送梨帖》摹本和《鴨頭丸帖》。此外若《中秋帖》,《東山帖》,則是米臨,世傳《地黃湯帖》墨蹟,也是後人臨仿,頗得子敬意趣,惟未遒麗,必非《大觀帖》中底本,但是這也不過是我個人的見解,即如《鴨頭丸帖》,有人就不同意我的說法,自然不能強人從我。獻之《十二月割至殘帖》,見《寶晉齋》刻中,自是可信,以其筆致驗之,與《大觀帖》中諸刻相近,所謂外拓。此處所舉帖目,但就記憶所及,自不免有所遺漏。
前面所說,都是關於什麼是王字的問題,以下要談一談,怎樣去學王字的問題。
我認為單就以上所述二王法書摹刻各種學習,已經不少,但是有一點不足之處,不但經過摹刻兩重作用後的字跡,其使筆行墨的微妙地方,已不復存在,因而使人們只能看到形式排比一面,而忽略了點畫動作的一面,即僅經過廓填後的字,其結果亦復如此,所以米芾叫人不要臨石刻,要多從墨蹟中學習。
二王遺跡雖有存者,但無法去掉以上所說的短處,這不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小缺點,在鑒賞說來是關系不大,而臨寫時看來卻是一個根本性的問題,必得設法把它彌補一下,這該怎麼辦呢?好在陳隋以來,號稱傳授王氏筆法的諸名家遺留下來手跡未經摹拓者尚可看見,通過他們從王跡認真學得的筆法,就有竅門可找。不可株守一家,應該從各人用筆處,比較來看,求其同者,存其異者,這樣一來,對於王氏筆法,就有了幾分體會了。因為大家都不能不遵守的法則,那他就有原則性,凡字的點畫,皆必須如此形成,但這里還存乎其人的靈活運用,才有成就可言。
開鑿了這個通津以後,辦法就多了起來,如歐陽詢的《張翰》等帖,試與大王的《奉橘帖》、《孔侍中帖》,詳細對看,便能看出他是從右軍得筆的,陸柬之的《文賦》真跡,是學《蘭亭修稧敘》的,中間有幾個字,完全用《蘭亭》體勢,更好的還有八柱本中的虞世南、楮遂良所臨《蘭亭修稧敘》。 顯而易見,他們這些真跡的行筆,都不像經過鉤填的那樣勻整,這里看到了他們腕運的作用。其他如徐浩的《朱巨川告身》、顏真卿《自書告身》、《劉中使帖》、《祭侄稿》,懷素的《苦筍帖》等,其行筆曲直相結合著運行,是用外拓方法,其微妙表現,更為顯著,有跡象可尋,金針度與,就在這里,切不可小看這些,不懂得這些,就不懂得筆不得筆之分。
我所以主張要學魏晉人書,想得其真正的法則,只能千方百計地向唐宋諸書家尋找通往的道路,因為他們真正見過前人手跡,又花了畢生精力學習過的,縱有一二失誤處,亦不妨大體,且可以從此等處得到啟發,求得發展。 再就宋書家來看,如李建中的《土母帖》,頗近歐陽,可說是能用內擫法的,米芾的《七帖》,更是學王書能起引導作用的好范本,自然他多用外拓法。至如群玉堂所刻米帖,《西樓帖》中之蘇軾《臨講堂帖》,形貌雖與二王字不類,而神理卻相接近。這自然不是初學可以理會到的。
明白了用筆之後,懷仁集臨右軍字的《圣教序記》,大雅集臨右軍字的《興福寺碑》,皆是臨習的好材料,處在千百年之下,想要通曉千百年以上人的藝術動作,我想也只有不斷總結前人的學習經驗,通過自己的努力,多少總可以得到一點。我是這樣做的,本著一向不自欺、不欺人的主張,所以談率地說了出來,并不敢相強,盡人皆信而用之,不過聊備參考而已。再者,明代書人,往往好觀閣帖,這正是一病,蓋王著輩不識二王筆意,專得其形,故多正局,字須奇宕瀟灑,時出新致,以奇為正,不主故常。這是趙松雪所未曾見到,只有米元章能會其意。你看王寵臨晉人字,雖用功甚勤,連棗木板氣息都能顯示在紙上,可謂難能,但神理去王甚遠。這樣說,并非故意貶低趙、王,實在因為株守閣帖,是無益的,而且此處還得到了一點啟示,從趙求王,是難以入門的。
這與歷來把王、趙并稱的人,意見相反,卻有真理。試看趙臨《蘭亭修稧敘》,和虞、楮所臨,大不相關,即比米臨,亦去王較遠,近代人臨《蘭亭》,已全是趙法。我是說從趙學王,是不易走通的,卻并不非難趙書,謂不可學。因為趙是一個精通筆法的人,但有習氣,萬一沾染上了,便終身擺脫不掉,受到他的拘束,若要學真王,不可不理會到這一點。
最後,再就內擫外拓兩種用筆方法來說我的一些體會,以供參考,對於了解和學習二王墨妙方面,或者有一點幫助。
我認為初學書,宜用內擫法,內擫法能運用了,然後放手去習外拓方法。要用外拓法,先須凝神靜氣,一心一意地注意到紙上的筆毫,在每一點畫的中線上,不斷地起伏頓挫著往來行動,使毫攝墨,不令溢出畫外,務求骨氣十足,剛勁不撓。前人曾說右軍書“一拓直下”,用形象化的說法,就是“如錐畫沙”。我們曉得右軍是最反對筆毫在畫中“直過”,直過就是毫無起伏地平拖著過去,因此,我們就應該對於一拓直下之拓字,有深切的理解,知道這個拓法,不是一滑而過,而是取澀勢的。
右軍也是從蔡邕得筆訣的,“橫鱗,豎勒之規”,是所必守,以如錐畫沙的形容來配合著鱗、勒二字的含義來看,就很明白,錐畫沙是怎樣一種行動,你想在平平的沙面上,用錐尖去畫一下,若果是輕輕地畫過去,恐怕最易移動的沙子,當錐尖離開時,它就會滾回小而淺的漕里,把它填滿,還有什麼痕跡可以形成?當下錐時必然是要深入沙里一些,而且必須不斷地微微動蕩著畫下去,使一畫兩旁線上的沙粒穩定下來,才有線條可以看出。這樣的線條,兩邊是有進出的,不平勻的,所以包世臣說書家名跡,點畫往往不光而毛,這就說明前人所以用“如錐畫沙”來形容行筆之妙,而大家都認為是恰當的,非以腕運筆,就不能成此妙用。
凡欲在紙上立定規模者,都須經過這番苦練工夫,但因過於內斂,就比較謹嚴些,也比較含蓄些,于自然物象之奇,顯現得不夠,遂發展為外拓。外拓用筆,多半是在情馳神怡之際,興象萬端,奔赴筆下,翰墨淋漓,便成此趣,尤於行草為宜。知此就明白大令之法,傳播久遠之故。內擫是基礎,基礎立定,外拓方不致流於狂怪,仍是能顧到“纖微向背,毫發死生”的妙巧的。外拓法的形象化說法,是可以用“屋漏痕”來形容的。懷素見壁間坼裂痕,悟到行筆之妙,顏真卿謂“何如屋漏痕”,這覺得更自然,更切合些,故懷素大為驚嘆,以為妙喻。 雨水滲入壁間,凝聚成滴,始能徐徐流下來,其流動不是徑直落下,必微微左右動蕩著垂直流行,留其痕於壁上,始得圓而成畫,放縱意多,收斂意少。所以書家取之,以其與腕運行筆相通,使人容易領悟。前人往往說,書法中絕,就是指此等處有時不為世人所注意,其實是不知腕運之故。無論內擫外拓,這管筆,皆要左右起伏配合著不斷往來運動,才能奏效。若不解運腕,那就一切皆無從做到。這雖是我的話,但不是憑空說的。
昔者蕭子云著《晉史》,想作一篇二王法書論,竟沒有成功,在今天,我卻寫了這一篇文字,以書法水準有限,而且讀書不多,考據之學又沒有用過工夫的人,大膽妄為之譏,知所難免,但一想起拋磚引玉的成語來,就鼓舞著我,拿起這管筆,擠牙膏似地擠出了一點東西來,以供大家批評指正,持論過於粗疏,行文又復草率,只有汗顏,無他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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