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馮賢亮,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來源:《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5月。(因篇幅所限,此文選取原文第三、四部分,注釋省略。如需援引,請參考原文)
“輿地志”專欄編輯:申志鋒,浙江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研究生
▲ 作者:馮賢亮
城鄉關系
實際上,古人在他所處的時代,對城市、鄉村有較明確的概念。我們今天分析和討論傳統時代的“城市”、“鄉村”概念,必須以古人的觀念和感受為依據,而不能簡單地以現代標準作出劃分。在此基礎上,與此有密切關聯的一些概念,諸如地主的“鄉居”、“城居”或“在鄉”、“在城”,就必須得到修正性的認識,由此對以往的歷史和相關認識進行再檢討。
至于明清時代的人們對于城、鄉的認識和區分,我們可以從歷史地方文獻中檢擇若干條資料作簡單說明。
在道光年間編撰的《蘇州府志》中,曾有這樣的記載:“江南煙戶業田多,而聚居城郭者什之四五,聚居市鎮者什之三四,散處鄉村者什之一二。”這條史料可以反映清代中期甚至包括后期,知識階層為代表的民眾對于城市和鄉村的區分認識。市鎮已被作為介于兩者之間的過渡,而鄉村不再包括市鎮。再如,在太倉州北、近常熟縣的璜涇,在清代前期還只是一個小村,但居民已達二千戶,“遠城郭,邊海而室”。清代《璜涇志略》的編寫者描述當地的民風時,用了“自鎮而南至于城”的寫法。璜涇舊屬常熟縣,清代改隸太倉州。這里的“城”顯然是指后者。鎮與城的區分,仍然是很清楚的。
直到民國時,人們對于城市和鄉村的描述,事實上仍是保持了以前的傳統說法。如對于鄉村都圖方位坐落的說明,即使是本屬一個小鎮的地域,但仍要與所屬縣城的遠近寫明距離。如清代屬于蘇州府長洲縣十一都四圖、民國劃入吳縣十一都三圖的黃埭鎮,就標明了“離城三十四里”;其他十一都的一圖“離城二十八里”、二圖“離城二十九里”。這個“城”,顯然就不是黃埭鎮了。到民國時,撰寫鎮志的“鄉賢”,仍視黃埭鎮為“鄉區”。
在大量的地方歷史文獻中,編撰者們常將鎮之四周村落地方,稱為“四鄉”。在他們看來,這是一個市鎮賴以成長和繁榮的根本,有時也叫“鄉腳”。比如,蘇州府郊的木瀆鎮上的麻業市場“麻市”,就曾依靠“四鄉”的支持而達到極盛。又如張澤鎮,民廛稠密,“四鄉農民聚族而居者,所在皆是”。仍然采用了“四鄉”的表達方式。再如信義鄉,北臨至和塘,為蘇州、昆山兩地往來孔道。清人分析當地風俗十分之七類昆、十分之三似蘇后說,“居鄉日用,向較居城少儉”。這個信義是一個有名的鄉鎮,但仍不被當時人認為是“城”。太平天國戰爭在咸豐年間漫延到江南地區后對城鄉地區帶來的震動,許多文人和士紳在個人筆記文集和地方志中都留下了大量記錄,他們都講到當時府城士紳多避亂“居鄉”。這個鄉,我們可以斷定絕不包括府縣城市,屬于鎮以下的范圍。民國時期的人們對于“鄉村”的考述,多將市鎮列入一并說明。比如嘉興的新塍鎮、陡門鎮等,俱在此例。
市鎮經濟在太湖流域的充分發展,讓現代的許多研究者對它們應歸入城市還是鄉村,都不無困惑,因為它們的界定涉及到一系列相關問題的探討。因此在他們的表述中,多有含混的現象,有的甚至為某一問題的研究需要(如城居地主與鄉居地主),斷然將市鎮歸入城市一類,完全沒有仔細考察明清時代人心目中的城、鄉概念,以及市鎮在這兩者之間的位置。因此已有不少學者對此作了一些討論,進而適當考察了城鄉關系。
較早對江南市鎮作系統研究的劉石吉,已深刻地指出,“小城鎮”基本上是一個經濟的范疇,也是歷史與社會的范疇,它依賴于鄉村,在性質上介于城市與鄉村之間;既是城市之尾,又是鄉村之首;是城市在鄉村的延伸,又是鄉村中的雛形城市。費孝通則強調指出小城鎮是城鄉的紐帶,是城鄉發展的必要環節,又是一個調節城鄉人口的蓄水庫。這些論述,體現了對市鎮定性較為審慎的態度。還有的學者認為,可以用最普遍意義上的“城市”概念來界定市鎮是否屬于城市,其中有兩條標準,一是與單個農村相比,城市的居民人數較多;二是城市中居民的“非農業化”程度較高;進而指出,這個較為籠統的定義十分適用于城鄉、工農之間無明確界線的明清江南地區。
至于城鄉之間的各種關系,更多地是通過兩者之間的人員變動和交往表現出來。這種人口流動,到明清時期已相對靜止下來,人口移動的誘因減弱,而且在全國大范圍內出現了人口過剩的現象。這是趙岡的結論。他還指出,除了蘇州等一二城郡以外,中國龐大的棉布市場與交易量,對于大城郡幾乎很少發生影響;進而推斷,每年銷售的31500萬匹棉布,大概只有15%賣給了城市居民,而85%是由江南地區直接賣到北方農村居民手中。這是鄉村對鄉村的交易。另一方面,大布商愈來愈向農村靠攏,農村才是真正的貨源地。于是在明清時期的江南地區出現了眾多的市鎮,作為布商向農戶收購產品的集散點。在這些論述中,市鎮應該屬于農村,而非城市,只是商品貨源的集散點。
由上述種種討論,我們看到,歷史上城市與鄉村的關系不免顯得過于復雜,但兩者之間關系的密切性,在人員流動與關系網絡上,表現得最明顯。正如費孝通強調的那樣,由城市遷往鄉村,仍然還要“留著一個根在鄉村里”,并沒有因這些人被吸引到城市里,而與鄉村脫離了關系。傳統中國城市所存在的特性,也就是與西方現代都市不同的地方,十分值得我們深思。費先生特別指出了這一點:“那些把老家留在鄉村里,單身寄生在城市里當工匠或伙計甚至老板的人物在現代都市里,即使有,也是暫時的和少數的。但是在我們傳統城市這卻是一種相當普遍的情形。”所以在士紳的流動變化中,有一類應當是城居與鄉居生活的變遷。如果我們熟知現代國家建立之前中國城鄉的關系,就能感受到費先生這段論述的深刻性。
城鄉的聯系與中介
當代學者已經將鄉村研究變成了一種學術時尚,使中國學術面對真正的底層社會。我們要關心現代社會在近時期內,對于鄉村自組織能力和相關調控功能施展的重新構建,就不能不回顧歷史。大量的研究論著已經表明,地方以士紳為主導的鄉村社會是維系傳統中國發展的重要基礎。在過去一千年里,士紳越來越多地主宰著中國人的生活。這是學界從早期的皇權研究向后來的精英研究的一個過渡,從而代表了一種日益重視底層社會整合和具體運作的研究趨勢。所以,以森正夫等為代表的日本學者,都已充分認識到,“鄉紳”的研究是把握明末以來中國社會的關鍵所在。具體的例證,已有許多學者以區域為對象,從各個方面對城市與鄉村之間存在的這種特殊“中介”,作了大量精細的研究。
就華北地區而言,學者們對現存繪制于李鴻章時代的幾份“村圖”的研究,表明當地的在籍官吏和貢舉生員屬于“鄉紳”階層,構成了農村中的“社會上層”,而居于其間的耆老和節孝,也具有一定的道德威望。毫無疑問,鄉紳是“鄉村政治的中心”,擁有相當的“道德解釋權和評價權”。
鄉紳耆老是政府控制鄉村的有效媒介,而基層組織除里甲制或保甲制之外,明清兩代更有特殊的黃冊及魚鱗圖來加強對人口和土地控制的記憶。實際上,在傳統社會后期,魚鱗冊已經成了鄉村地主及富紳這些具有特殊勢力的階層保護其自身利益的重要憑借,間有抄藏,而下層民眾鮮有知其實情者。在這種情況下,基層吏胥(“區書”與“糧書”)往往指東劃西,增加了對民眾在稅收利益上侵害的可能性。
在江南,城鎮鄉村中廣泛散布著“中層社會”的各個成員,維持著鄉村的穩定發展。一個典型的事例,是15世紀時上海浦東洋涇的陸氏,居于農村,身負糧長之役,但仍精心培養子弟,希望他們中間能出現向士大夫階層梯進的機會。潘光旦和費孝通曾經分析了915個清朝貢生、舉人和進士的出身。從他們的地域分布上看,52.50%出自城市,41.16%出自鄉村,6.34%出自介于城鄉之間的市鎮。這是一個有趣的比較,體現了研究者對于城市、鄉村、市鎮三者所處不同地位的認識。而伊懋可通過對1840到1910年上海地區市鎮與水道關系的系統研究,強調了從16世紀以來到20世紀有田業的鄉紳如何從鄉村逐漸轉向市鎮與縣城、府城的頻繁行為。另一方面,許多鄉居地主士紳的存在,使一度將近代中國社會中存在的耆老紳士層區分得很清楚的鄉紳、縣紳、府紳、省紳的界限,變得模糊了。比如,吳江縣分湖的柳氏家族,長期生活于鄉村,其權勢和影響力卻與縣級紳士相當。然而,大體上仍如濱島敦俊所認為的那樣,16世紀以后以市鎮為核心所形成的區域社會即“鄉腳”的世界,是由商人及生員層掌握控制權的社會。
表面上,精英階層的頻繁流動似乎使城、鄉差別顯得含混起來,但在城鄉下層民眾的心理上,兩者的區別仍然是十分清楚的。在費孝通關于小城鎮建設的討論中,對此有明確的例證。在他的家鄉吳江方言的表達形式中,長期保留著“城里人”、“街上人”(即鎮上人)、“鄉下人”三種特定的語匯,毫無疑問也是對傳統社會分層的一個表達模式,而且以士紳精英與鄉民的區別形態,揭示出了城、鄉之間的固有差距。
但無論如何,地方精英的存在,減輕了地方政府需要處理的民間瑣事雜務,更使上層皇權集團不需要直接面對普通民眾而能進行有效的鄉村控制,特別是在江南地區。這也得到了學術界的共同體認,代表性的研究仍以日本學者為主。至于他們在城鄉之間的具體職能與實際作用如何,有的學者還持不同的看法。比如,張鳴通過對晚清鄉村社會的研究,認為傳統鄉紳的權力屬于“文化威權”,來源于農村共同認可的文化氛圍和資源,既非村民的代理人,更非經紀,甚至不能說是村民的管理者。
在連接國家與鄉村社會的職能問題上,蕭公權分析了“地方”(a rural office)的特性,認為他們是鄉村社會的代表,且多出自貧民或中農階層。但約翰·瓦特等認為“地方”并不是鄉村利益的保護者,盡管他們在很大程度上減少了地方官員們對于保甲人員從事征稅、捕盜、緝查殺人犯等職任的依賴性。日本學者佐伯富綜合了這兩方面的觀點,指出“地方”具有雙重職責,既是鄉村社會的代表(但不是領袖),又是政府的聯絡員,負責鄉村中的修筑堤壩、賑濟災荒等公共事務,同時充當著政府最下層的吏役。杜贊奇則從另一個角度的分析,支持了佐伯富的觀點。他指出,國家政權利用“地方”為其“服役”,但并不為其提供報酬,也無意將其納入官僚機構;作為國家經紀,“地方”通過壟斷國家與村莊之間的聯系而獲得某種權力。然而中國的鄉村權力結構要比西方復雜得多,杜贊奇的分析無疑會讓人感受到那種過于“西化”的味道。
城鎮的發展到明清時期,尤其是清代,呈現了特別繁榮的景象,而且市鎮的壯大發展是其中一個重要的推動力。它曾帶動了相關地域鄉村的經濟勃興,在人口與土地利用條件關系緊張的形勢下,給大量的鄉村剩余勞動力提供了較為寬泛的謀生途徑。城鄉關系的意識,也逐漸成為引人關注的理論和實踐問題。從某種程度上講,城鄉關系不但可以將分散的自成一個社區的許多農村聯系起來,形成一種有別于農村的市鎮社區,其社會與文化內容應當說是從農村的基礎上發展出來的,因此也就保留著許多基本相同的一面,但又由于其作為一個社區的功能已經不再等同于農村,因而也存在有別于農村的一面,屬于與農村不同層次的社區。明清時期繁榮昌盛的大量市鎮是歸入鄉村,歸入城市,還是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來考察,仍然應當還原到歷史的情景中來具體分析,結論才有一定的普適性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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