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走愛意的能算作偷盜嗎?
被孤立的邊緣人彼此擁抱,不能算作家庭嗎?
偷盜與家庭,《小偷家族》究竟講述了什么?
個人輕盈卻孤單,人群熱鬧卻臃腫,所以人們渴望建立家庭
而好的電影卻總是能讓人看見生活的真相,也總是讓人深思自己的不智:
人類是如此復雜的動物,于是社會是如此復雜的體系,
而家庭仿佛一個短暫明亮遺世獨立的烏托邦,
只可惜美好的聯結不會永續,總有洪流會將它沖毀。
人與人的聯結,就像看不見的花火
人類的需求龐大而細膩,我們也許從來都沒有意識到,我們多渴望與他人建立聯結;
而更可怕的是我們也許從來都沒有意識到,我們何等輕易的就能建立起我們所擁有的“荒誕關系”。
電影的故事切口是一個東京平房下的五口之家,在一個院門被灌木斜溢覆蓋,玄關暗黃褪色的狹小空間,雜物與家庭成員盤坐或橫仰的身體填充構畫著這個家庭的大致雛形。
圓框老花鏡背后的奶奶初枝,嚴厲又慈愛,用自己的養老金與保險負擔著五人的開銷,同時承擔著大家長的角色,就如同浮世繪海報所繪那般用她僅有的并不精致的陽傘照顧著整個家庭。
但一雙眼總仿佛是再也無法聚焦,也折射不出任何光芒,好像已失去過什么至關重要的東西,沒有任何苦難還能再驚起她內心一番波瀾。
擺在貨架上的東西不屬于任何人;
爸爸治是個廢柴敗犬,雖然一身逗人開心的本領,也學著像個家長一般偶爾說些人生箴言,但是沒有穩定工作,也沒有常規謀生手段的他,會在家庭難以維系時領著兒子去偷來日用品和食物,就像影片一開始那樣:
母親信代在洗衣廠打著小時工,大女兒亞紀則輟學做了應召女郎,兒子祥太也遠離所謂“社會正軌”,聽從父親所說的“只有在家無法學習的孩子才需要上學”也這般自我安慰。
一個拮據平凡的底層家庭,仿佛一貫如此,也會一直如此下去~
某日,父子組團偷盜歸來,在臨近的公寓微敞的外窗中再次看見獨自一人呆坐在窗邊的小女孩,惻隱之下,將她帶回了家,也推動了動搖這個家庭日常平衡的因果鏈條。
妻子信代負氣丈夫多管閑事增加家庭負擔,又擔心背負誘拐的罪名,當晚把女孩抱了回去,卻正趕上女孩的父親家暴,女孩的母親大聲吶喊:為什么要怪我啊!我也不想要生出她的!
一句話,讓信代攤在地上,她抱回女孩,讓她成為了家庭的第六人
“我們沒要贖金,而且她們家里兩個月都沒有報警,她也沒有選擇回去,她選擇了跟我們生活。”
這就是羈絆吧~
小魚總是弱小,所以它們常常集結在一起,
近看它們相互擁擠,遠看卻有龐大的黑影,
它們靠這樣騙過大魚以求自保。
電影中兩次提到的童話,是某種隱喻,也是《小偷家族》這部電影真正的故事大綱。
這個家庭其實就是一群底層又邊緣的人,以常理無可理解之方法筑起的一個烏托邦;貧窮不過是最表面又不傷筋骨的問題罷了,他們溫情互愛,并以睥睨狷介的眼光看待世界,貧窮就可如同被克服。
父親因腳傷無法打工,卻得以和孩子親密互動;妻子為保護偷來小女孩的秘密被工廠辭退,反而與老公重拾性愛的歡愉。
丟掉工作,脫離了社會結構,反而尋得了最本真的狀態。
烏冬面、可樂餅,
波子汽水里的玻璃珠、烹煮著面筋的壽喜鍋,
手拉手的海灘一躍,看不見的天邊花火~
除了愛,我們什么都沒有
而當到了某個命運的節點,埋在瑰麗時光中的引線被點燃,我們隱約察覺的異樣被一一證實,一場幻夢被戳破。
仿佛一場垃圾堆砌的現代藝術作品被看見了細節關巧,唯美與遺世獨立的理想鄉,被撤去了最關鍵的基礎假設——血緣
除了愛,我們什么都沒有,不只是物質上的,甚至是血緣上的。
于是一個六口之家的絢麗假象背后真實殘酷的人性角逐漸漸浮出水面。
自我放逐的三個成年人,在各種不同意義上違背著大眾概念里的道德,但卻確實為被放逐的孩子們構建了更有溫度的家庭生活。可那看起來貧困卻溫馨的家庭生活背后,卻也充滿了自利、仇恨與執念,復雜得宛如真實生活。
緊抱,是置身于必然失去的洪流之中的偷安
戰利品?
亞紀是被奶奶初枝收留的,所以在家里她與奶奶最為親近,奶奶永遠維護她,支持她,鼓勵她,她總會賴在床上抱住奶奶,一臉安心又滿足的表情~
但是她不知道她所擁抱的奶奶,每年都會去前夫家以祭奠之名勒索“三萬日元”。
她更不知道搶走初枝奶奶前夫的正是自己的親奶奶~
初枝用自己的方式報復著傷害自己的家庭,而在她過世前最后一次勒索時,曾向亞紀的親生父母問起大女兒的事情,他們卻支支吾吾,編制謊言,不愿意讓人知道女兒離家出走,像玲一樣,她被她的血緣所遺棄了。
而初枝收留亞紀,溫情是真,愛護是真,可惜報復與仇恨也是真的!
共情?
信代與女孩擁有著相似如孿生般的原生家庭不幸,被母親吼出“后悔生下你”的傷人語句,甚至一同分享著被熨斗燙傷的創傷證明;
而那一晚,信代為女孩剪了頭發,取了新名字——玲,征求意見后點燃了女孩的舊衣物,然后信代抱著她,火光映紅她們的臉,信代喃喃自語:“因為愛你所以打你,都是騙人的,如果愛你,就會抱緊你,像這樣”。
在他人身上發現自己,并企圖通過愛他來彌補自己所缺失的愛;
“必須要生了孩子才能成為母親嗎?”
缺少母愛,又在生理上無法實現母愛的給予,信代對玲的情感比起給予更多的其實是索取,她需要被人稱為母親,需要通過愛這個跟自己如此相似的女孩來試圖抹去自己童年所遭受的傷痛~
寄生?
而治作為是一個沒有生存技能的敗犬,同樣沒有辦法擁有孩子的他,需要被稱為父親的滿足感,他渴望給予與教誨,哪怕他所能提供的只有偷盜與不勞而獲;
相比初枝與信代他的索求更加直白與迫不及待,從電影中程,他就開始提出訴求,他每每給予善意或教誨,每每試圖扮演一個父親的角色時,都會請求祥太叫自己“爸爸”,治甚至將自己的真名給了這個孩子(治的真名是祥太),
他的愛溫暖又駭人,他將全部的人生與價值寄托在一個孩子身上,仿佛成為“父親”能把他從糟糕的人生揪出來。
夏日,海邊,他與祥太踏浪,海浪襲來,他抱著祥太向后倒退,這是他們離得最近的一次,無論身心。
緊抱,那些瞬間都是他們聯結最為緊密的時刻,而終究只是在必然失去的洪流之中的偷安罷了~
愛是美好的,因為愛是抽象的,遠看,很多事物都很美好,可是概念化的愛是不存在的,
愛的真貌恰恰是上述這些更為鄙陋粗糲的欲望雜糅而成的,
在自利中利他,在無私中渴求,
而當情感缺乏承諾與契約,一切親密將注定迎來疏離,而更為傷人的是疏離中的不舍。
不可結緣,徒增寂寞
挨過寒冬,一家人去海邊,當他們手拉手躍向大海時,初枝奶奶無聲的一句“謝謝”是她的最后一句臺詞。
而她的去世,也成為了一切分崩離析急轉直下的起點~
她將保險與靠同情心和愧疚心騙來的錢悉數留給了“家人”,“家人”卻因為火葬太貴而將她埋在屋下,還繼續騙領她的養老金
而她致死沒有告訴亞紀的真相也埋下了 家族多米諾骨牌般分崩離析的暗雷。
那日,光線久違的好~
玲在偷盜時差點被發現,危機之時,祥太為轉移目標,明目張膽的搶了一袋橙子,他跑的飛快,甚至在最后走投無路,跳下橋去~
祥太的飛身一躍,是他對家族的保護,而家人卻因為不能跟警察有交集而打算棄他而走
全家終究被抓后,一切塵埃落定,所有人注定將再次被放逐回原有的生活軌道。
原本以為被愛的,以為自己被善意收留的亞紀,發現自己原來是“利益交換”的犧牲品,被戳到痛處的她供出了信代犧牲工作也要維護的秘密~
玲被帶回了親生又疏離的父母身邊。
而信代將一切罪名包攬,卻叫來祥太,告知了他親生父母的線索,斬斷了治與他的聯結。
聯結最深之人終究還是完成了對彼此的最深的背叛與傷害。
他們守護彼此也都在傷害著彼此,當烏托邦的外殼被敲碎,當代社會的意識形態瘋狂的涌入其中,彼時那些美好的一切仿佛一座遺跡,讓人更加痛心。
最后,信代開始服刑,亞紀又回到物是人非的老房子,
祥太陪治釣魚,堆雪人,然后將前往學校,從此不見,
治最后的臺詞是沒有說完的道歉,祥太最后的臺詞是無聲的“爸爸。
在影片結尾,被送回親生父母身邊的玲哼唱著信代教給她的兒歌,登上了陽臺巴望這外面的世界,那個有著希望、有著關愛的世界,有著信代的世界。
她知道,她欠著信代一句無聲的“媽媽”。
我們都渴求愛渴望聯結,可是如果只有愛真的夠嗎?
又或者我們真的愛過除自己以外的他人嗎?
聯結是如此美妙的事,可它從不永恒
美妙卻不永恒的事物都是危險的
因為它們會在破裂時讓彼此都跌回更深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