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私概念在我國以及國際法律體系中已占據相當重要的地位這一現實,反襯出它在國內倫理學界并沒有獲得與其重要性相匹配的研討這一狀況的不合理性。隱私問題上的“倫理滯后”,不僅會影響到人們對隱私文明意識的健康塑造,而且也會造成司法實踐中隱私概念內涵理解上的歧義性和過于粗泛的解釋空間。從理論上講,隱私體現了人的精神自主的特質,就此而言,隱私概念在倫理學領域就不可能被視為完全陌生之事物。但以往倫理學從未讓人的精神自主濃縮在一個具體可視的“隱私”概念上加以解析探討,在過去的倫理學教科書及詞典中也從未給“隱私”一個位置加以理論上的闡釋,卻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當然,隱私概念躍升為當今倫理界不得不應對的一個研究對象,要歸功于數字信息社會提供的歷史性機遇。數字信息社會通過將一切均數字化的方式,在給人們帶來生產與生活上極大便利的同時,也使得所有的當事人的隱私在這一整個社會都裹挾于其中的全方位、全維度的信息數字化的過程中,極可能遭受到暴露與侵害。從表面上看,數字化信息社會所奉行的是一條對等公正的原則:你要想免費從信息服務企業或機構得到服務,就必然要主動提供或被動披露你自己的數據,從而實現所謂的等價交換。但實際上數字信息服務的享受者與服務的提供者所構成的是一種信息暴露者與處于隱蔽位置的信息操控者之間,或者說,觀察的客體與觀察的主體之間非對等與非對稱的關系。數字信息的服務企業或機構運用各種方式對數據用戶的信息進行識別、采集、分析和儲存,通過對其在數據信息工具的復雜使用過程中留下的行為軌跡,再現出當事人的一個能夠顯露出其文化背景、階層地位、政治取向、基本需求、偏向好惡等隱私內容的詳盡的生活形象的圖景。這樣一種由人工智能借助對海量數據的加工所塑造出的當事人的數字形象,未必是其客觀面貌的真實反映,但這并不妨礙其可以脫離相關個體的生物記憶而獲得機械的永久儲存,不再被遺忘,并在完全不同的系統中任意傳輸、流通,為不相關的第三者分析、掌控與利用。重塑出來的數字形象還可以反過來誘使當事人受控于被精確定制的數字信息,從而深陷所謂信息繭房,嚴重的話還會導致相關者對自身需求的客觀認知以及對外界事物的正確把握上的重大偏差。這里最要緊的問題就在于,在作為數字形象的載體的普通用戶與作為這種數字形象的塑造者的企業或權力機構之間所形成的不對等、不公正的關系:普通用戶完全失去了對自己數字形象的掌控。當事人并不知道,自己的這一形象是被誰和如何塑造出來的,在哪些機構得到流轉與傳播的,又是得到怎樣的分析、加工和改造的?這也就意味著,一方面,數字信息社會使得普通民眾因數字工具的使用和處于廣泛的被數字工具監控的環境中早已成為透明人,其結果是,“由于其自我被數據化,他便生活在持續的不安全之中,不知自己的行為是否被監控或者所收集的信息不知何時不利于他地得得到使用”。而另一方面,操控著這些普通用戶的數字形象者卻完全處于隱蔽和匿名的狀態,他們可以清晰地觀察別人而自己卻不被觀察得到,從而形成一種壓倒性的信息主宰與專制者的身份與地位,同時也就輕易地逃避了自己應有的任何規約與責任。“這種情況下在觀察者與被觀察者之間出現了一種非對等的交匯,其中受害者的私人領域受到侵擾并無法得到自動的恢復”。普通信息用戶對自己數字形象的失控,意味著他的一些可以暴露和更多不想披露的信息被無數隱身者無端盜取,以至于不少人驚呼,我們已經完全進入了一個新的極端透明的時代:如果說舊的透明社會是上帝全知一切,那么,啟蒙運動便使社會贏得了解魅,世俗化時代的人們確立了自身主體的地位,這就使得民眾擁有了對自身隱秘信息予以掌控的需求,從而為一種不透明狀態的形成奠立了基礎。但是數字信息的出現卻又使社會再次回復到了透明的時代,作為大數據資源占有者的壟斷企業與權力機構,通過對用戶數字形象的把握,不僅可以了解其行動軌跡,而且也可以洞察其內心的隱秘。難怪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稱數字社會里隱私不再是社會規范。盡管他自己把其別墅周圍的鄰房全都買下,以便保護自己的隱私。一.隱私與現代性
要把握隱私概念的內涵,就需要觸及到對與之相呼應的“公共性”、“公共領域”的理解。但是在這一點上,學界的看法是有所分歧的。人類學家迪爾(Hans Peter Duerr)認為,隱私與公共領域的區分,并非是世界文明演進過程中相對晚近的現象,恰恰相反,人類一直都有對自身隱私保護的初始愿望。“人類在所有的文化階段都有私人空間的需求并且看重之,從而實現自我發現并建立人際關系。遠近距離之失衡,缺乏私密性(Intimitaet)及個體自我決定得到確定的領域的生活,在源頭上便已制造出了嚴重的干擾。”《希波克拉底誓言》作為古希臘職業道德的圣典,就已有保守秘密、保護隱私的規定。希波克拉底因此可以被稱為康德以前這段漫長歷史時期里最為重視隱私對于人的生命、健康及福祉之保護上的作用的偉人。公元前五世紀的《十二銅表法》,作為最早的羅馬法文獻,就有對住房予以保護的規定。對于古羅馬公民而言,他的家就是避難所,私人房屋的不可侵犯性受到道德、宗教及法律制度的雙重保障。《巴比倫塔木德》作為猶太教口傳律法集,也有保護隱私領域的描述:家庭和客人的隱私應避受鄰居好奇目光的掃射。十三-十四世紀之交巴塞羅納猶太教經師阿德里特(Salomon Ben Adret)就曾說過:“即便是最微小的對私人空間的意外地掃入,……都會引發傷害,因為通過觀察者的眼睛所造成的損害是無可估量的”。
另一派則認為,隱私固然體現了人類最基本的心理需求,但隱私作為人類學、社會學以及哲學倫理學的一種成熟的研究對象,的確是要同與之相對應的“公共性”、“公共領域”等概念聯系起來,才能得到具有規范性意義的解釋。“何為私者,這首先要對比著公共性來解釋。私者便是非公開之物。一方相對于另一方得以定義。就隱私(Privatheit)這一主題而言,這一區分從古希臘以來便有著傳統:一方面是城邦,即市民的公共生活;另一方面是與此相區分的家政領域,對之每位個體自己掌控。直至今天社會分析都是基于這一區分,借此'這些社會的基本結構’能夠得以把握”。盡管早在古希臘就有公與私之別,但無論是古代社會還是中世紀卻都無法為一種成熟穩定的公共領域及私人領域的建構提供充分的經濟、社會、文化和政治條件。從整體上看,由于生產水平所限,古代社會的人們所面臨的首先是幸存的問題。而“在日常生活被幸存之難所支配的古代社會里,幸存之難要通過氏族的同舟共濟才能解決,則隱私既無法作為領域,亦無法作為實踐找到其社會的位置”。中世紀人們生活在狹小的空間里,個體性與自我獨立為占統治地位的集體性的社會生活方式所禁止。總之,只要前現代社會的“整體之家”、“家國同構”的基本格局不被超越,則私人生活便無法構成一種獨特的領域,在公共性與隱私之間也就無法劃分出一條清晰的界限。而這一情況的改變,只有在進入現代化時代才會發生。
現代性的一個基本特征,就是人之個體通過對家庭束縛、村落歸屬和等級體系的解脫而贏得自我崛起。從經濟層面上看,個體從相對固化的封閉鄉間走向充滿流變與活躍氣氛的城市,其最初的經歷便是居住場所與工作場所、公共街道、交通網絡之間的明確分離,從而自然產生了公共狀態與私人狀態嚴格區分的強烈感受。從政治層面上看,個體除了工作與居住場所之外,還有機會出入公眾皆可自由活動的空間,如廣場、酒館、飯店、咖啡廳等,即所謂公共領域,與他人結識、交往并談論與大家相關的社會事務,這里包括揭露宮廷的真相,甚至是其中具有轟動效應的性關系丑聞。能夠起到調節國家與公民之間關系的具有政治含義的公共性的出現,也是社會進入現代性的一個重要特征。而公共領域的成熟同時又給民眾個體帶來了一種需求:自己可以評議王公貴族的告示指令,因為這里涉及到的是一種公共事務,而宮廷權力卻不得對當事人的私人領域予以觸犯,因為家庭住所中的私人生活,如夫妻關系、性伴侶關系以及自己的身體健康狀態等皆與公共利益無關,故而隱私應贏得特殊的保護。反之,如果平民百姓隱私遭受到外界的普遍關注,則會給當事人帶來嚴重的不良反應與巨大的心理痛苦。更深入一步地考察,我們就可以發現,人們之所以因公共領域的出現而激發對私人領域的強烈感受,是因為私域體現的是心靈的秩序,起支配作用的原則是情感上的愛意。而公域所體現的則是行為的秩序,起支配作用的原則是普遍理性。“在一方占支配地位的是情感的約束力量,在另一方,至少按理念而言,是由實踐的政治理性的約束性來確定”。總之,私人領域及隱私的出現,與現代化進程對公共性的塑造相關,與公民對國家權力的限制相關。隱私本身就是現代性的社會與文化的建構,是現代社會秩序的一種結構性的要素,是現代公民生活形態得以確立的一個基本特征。從這個意義上講,隱私就不僅是屬于個人的,它是現代社會政治生活的一種特殊表達,它本身也就體現為一種特別的社會領域,正是在這樣一種獨特的社會領域中個體體驗自己的本真性、完整性,形塑其認同性,達成其自我實現。綜上所述,現代性帶動起個體之人的地位的崛起,也導致了公共與私人領域的鮮明分化;個體之所以能夠做出這種區分,要歸溯于其在現代性運動過程中逐漸強化的自主選擇的能力。擁有自主意志的個體,其觀察世界的視角發生了與前現代社會完全不同的變化。他把自己看成是世界的目的,把自己獲得的財產置于排他性的掌控之下,規定自己的隱私完全限制在自己自由支配的范圍之內,而不受他人的無端干擾。正所謂“我的家就是我的堡壘”。十八世紀中葉查塔姆勛爵的名言“搖搖欲墜的小屋,風能進雨能進,而國王和官吏不能進”,就是顯現出公民的住房權在國家權力面前所應有的位置。就此而言,“隱私的誕生與十八世紀下半葉個體主義的發展密切相關”。“隱私與自由自主的人相系,這個人擁有著決斷權,可以主動決定其隱私是否得以分享”。
二.隱私的范圍
所謂隱私,是指個體之人的私人生活安寧和不愿為他人知曉的私密空間、私密活動和私密信息。隱私勾畫出當事人與外界保持某種距離的界限,在此界限范圍之內的事物不具公開的價值,沒有展現的意義。這些事物不僅是指其住所里發生的情況,當事人在公共交往中也有匿名的權利,在居所之外的活動也不應受到揭露,其電話及其他通訊記錄應維持隱密性;只要這些個人私事都與公共性無關,便不受他人的侵擾。“隱私標識著一個領域,它作為得到保護的空間覆蓋了與職業生活及國家干預無關的事物”。由于隱私具有不被注視、打探、侵入、干擾的特性,這就意味著當事人在這一范圍之內享有高度的自由和自我發展的機會。從某種意義上講,隱私的實質就體現在一種不被打擾的自由自在的狀態上。隱私呈示著對社會的逃避,隱私“指征著所有為社會所定義的非社會性的事物,是由個體所掌控并自主形塑的歸屬物”。如上,隱私標識著一種個人的堡壘,與公共事務不相涉,且在這個范圍之內一切由當事人自己掌控。這就關涉到隱私的客觀與主觀兩個標準。就客觀標準而言,判定一件事物或一個場景是否屬于隱私,要看它是否與公共利益具有相關度?政治人物的健康狀態,由于關涉到選民對其工作能力的判斷,便不再享有與普通人同等的隱私保護。特斯拉出事故的車輛的數據,由于涉及到車輛的安全系數及公司的利益,故也不能被車主視為自己的隱私。在車站、廣場、路口等重要的公共場所架設監視裝置,其記錄到的普通行人的活動軌跡對于當事者而言的確是其隱私;但如果不是普通行人,而是犯罪嫌疑人或失蹤的兒童等特別人群,其行蹤具有重大的社會價值,對于當事人而言其這種外在的活動情況便不再具有隱私的屬性。由于公共安全構成了社會的重大利益,故在“允許作為一定程度的安全保障的監視器的存在”與“不愿忍受監視器下的不適感”之間,大部分人會選擇前者,公共場所的監控措施可以得到大部分民眾的認同。就主觀標準而言,判定一件事物或一個場景是否屬于隱私,在滿足其與公共利益沒有相關度這一前提條件下,就需要看它在當事人心目中所做出的決斷。在不損害他人及社會公益的情況下,當事人自行決定某事是否屬于自己的隱私,是否不對外披露。由于人與人之間差異巨大,同一行為主體在不同時期也有不同的需求與想法,故隱私作為一條與外界保持距離的封閉圈,在不同的人之間,在同一人的不同的時期之間,會有完全不同的呈現。此人認為是隱私者,在別人那里就不是;此時被認定是隱私者,換一個時間又可能不是。從某種意義上講,隱私是一種形式的規定性,它可以承接無限復雜的內容,一切都取決于當事人自己的決定。“因為只有在起作用的隱私中我們自己才能決定,應何時、如何、在何種程度上將我們自己的信息傳遞給他人”。有關隱私的內涵及判定的主客觀標準的闡釋,對于我們而言,就為對隱私內容的分類奠立了必要的基礎。其實。就隱私的分類來說,早在上世紀六十年代,現代數據隱私法之父維斯廷(Alan F. Westin)在其名著《隱私與自由》(1967年)中就有所涉及。在維斯廷看來,“隱私意味著一種自由,即能夠決定信息何時并且以何種程度向他人傳遞。另外。隱私也是個體從社會中的一種自愿和暫時的回退”。維斯廷將隱私分成四類。首先是“獨處”:當事人既無他人的陪伴亦不受他人的觀察,此乃隱私之最完滿的狀態。其次,“私密性”:這里體現為一種最私密的關系(如夫妻)或者最密切的關系圈,其中可以獲得緊密、放松和激情的感受。再次,“匿名”:當事人的身份在公眾場合不被識別,其身影隱藏在人群之中。最后,“緘默”:當事人樹立一種心理上的屏障,以防外界不測性的侵入。然而。隨著現代社會的飛速發展,信息技術使得這四道界線開始逐漸模糊了起來,這就導致了對隱私新的劃分方式出現的必要性。荷蘭女學者勒斯勒爾(Beate Roessler)在其名著《隱私的價值》(2001年)里對隱私的區分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她把隱私劃分成“空間”、“信息”和“決斷”三類。空間隱私是隱私所有類型中最為直觀和簡單易解的。它標識著當事人的特定環境,如院落、房屋、房間對于其自身信息的專屬性。這一環境構成了當事人從社會中的退卻領地和私人舞臺,且不受外界的觀察與公共的控制。空間隱私是一種最基礎的隱私,甚至可以說被視為信息與決斷隱私得以存續的物質前提條件。行為主體只有在獨處的場所里享有空間隱私的情況下,才能真正直面自己,與自己對話,對自己的行為進行反思,對社會的交往予以關照,表達自己的心聲,培植自身的文化、社會與政治觀念,呈示自己的生活樣態,形成發展同親朋好友最隱秘的關系。正如勒斯勒爾所言,“我們需要和看重(象征性的和實實在在的)私人空間,這不僅是因為我們視其內在地就是具有價值,而是也因為,我們樂意在某種(象征性的和實實在在的)空間和維度上形成、規劃和運用自主性,屬于此的也有,我們樂于和能夠自我決定我們何時獨處,何時與某些他人、與隨便其他什么人在一起。”總之,只有在安寧的空間里才能揭示出自我展現的力量,一種真正的自主性的培育要以某種程度的匿名性為前提條件。正是空間隱私的道德要求為所有的人的住房權的法律保障提供了堅實的邏輯理據,這一要求同時也禁止當事人的住房地址受到惡意的公開,以防止大量民眾聚集到家門口圍觀。“德國法庭強調,即便是名人也有權利使其這一部分的私人領域不受公眾的關注”。 信息隱私指的是行為主體對自己的身體及行為層面的信息的遮蔽,關涉到當事人在非確定的他者——社會、企業、機構和確定的他者——親戚朋友、同事面前,對自身信息的掌控能力,“關涉到主體對涉及到自身以及自我生活的信息與知識予以掌控的自我決定。”即當事人有權自行決定,是否、在何種程度上將自己的信息透露給他人,并確保這種信息在不同功能的社會領域中流動的有限性與合宜性。在數字技術導致的日益透明的社會里,在常人百姓與數據企業及權力機構之間的信息鴻溝日益加大的情況下,行為主體對自身信息隱私的保障、對信息自決權的捍衛,構成了抗擊與消解數字社會信息流的失控性的重要手段與舉措。信息隱私的重要性,一方面體現在它是每一位當事人形成自我理解及自我認同性的建構性要素。一個人如何勾畫自身的隱私,在他人面前是否或以何種方式展現或隱藏自身,決定了他要做一個怎樣的人和樹立一種怎樣的形象的基本態度。“信息隱私的保護對于個體而言如此重要,是因為(就其眾所周知的界限內)有關其自我展現的掌控對于個體作為自主個人的自我理解是建構性的,這里所掌控的是,他是樂于如何、在誰面前、在何種情況下展現自身……”。另一方面,信息隱私的存在決定了行為主體在社會交往中與他人形成的人際關系的差異性,每個人對不同他者會劃定自身完全不同的隱私界限。而這樣一種人際關系的差異性反過來又會確定和影響當事人的自我理解和自我認同的性質。把這兩個方面綜合起來加以考察,就可以得出勒斯勒爾式的結論:“信息隱私屬于個性與主觀性的核心”。需要指出的是,信息隱私概念的出現向全社會提出了一種文明行為素養的要求,即要求行為主體善于對自身信息的把控,從而培育出一種獨立自主、富有自身獨特性的人格;同時,也要形成一種對他人的隱私不予打探的社會行為能力,有效抑制毫無社會價值的窺視欲與好奇心。決斷隱私體現著行為主體在有關自身生活的決策行為中所享有的高度自由的空間,它是與人的自主性聯系最為密切的隱私內容。決斷隱私概念的邏輯基點是行為主體對其自我認同性、自身個性、自我主權以及自行確定其生命形式之權利的尊重。人與人之間在個性上的差異必然導致他們決斷上的彼此不同。而決斷隱私則防備和阻礙著他人對當事人自我決策的影響與干擾,授權當事人不必在他人面前為自己的決定提供合理性的解釋、論證與辯護。決斷隱私的庇護當然并不意味著行為主體的決斷可以為所欲為,并不意味著對社會規制及法律框架的全然漠視,并不意味著當事人可以倒向自我主義的極端立場,而是意味著行為主體在事關自身生活的議題上擁有做出抉擇的機會與權利,并為此承擔選擇的責任。“決斷隱私意味著一種原則上的自由,即對自己的生活方式無需做出解釋,也無需置于公眾的聚光燈之下。這樣看來對生活方式之認可的基礎就在于,承認主體擁有一種比如與大多數主體另類的生活的自由。”三.隱私的硬核:私密性
如上,勒斯勒爾依照空間、信息和決斷三個層面為隱私的內容做出了分類。應該說,這種分類是從領域角度進行的,其缺點在于未能精準反映出隱私在程度上的內容差異。隱私其實還有淺層與深層之分。潛層的隱私亦被稱為相對隱私,即在一定情況下,相關內容會失去隱私的地位。而深層隱私被稱為絕對隱私,所謂絕對隱私是指相關內容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失去隱私地位,從而呈現出這種內容因其神圣性、絕對不可觸碰性而必須受到他人、社會及國家機構的無條件的保護。如前所述,隱私作為一種籠統的概念,標識出一個區分私人領域與公共領域之邊界的圓圈。圓圈范圍之內,是當事人完全自主掌控的私生活的區域。“人類生活與職業生活和國家干預之強制無關的所有領域,都屬于隱私的范圍”。我們知道,現代性進程的一個成果便是私人領域與公共領域的嚴格區分。而像家庭這樣的私生活領域所運行的是與公共生活領域完全不同的邏輯和交往模式。從經濟上講,前者的特點是關護,后者的特點是逐利。從政治上講,前者的特點是善意,而后者則是權力關系。從思維形式上看,前者強調情感作用,而后者則重視理性考慮。“私人生活應是一種情感的保護地,在這里恰恰不是計算的理性與權力占支配地位,而是遵循著愛意與關護關系的必然性。家庭作為私人生活的場地通過愛意得以形塑,通過彼此關懷得以維系”。激情、善意、情感約束,構成了支配私人生活領域的基本原則。當然,這里所描述的僅僅是一種理想化的狀態。“一種隱私領域之所以被稱為正當的,只有當其中所有的人都得到平等對待,當那些不受平等對待并處于一種不平衡、非對等關系之中的人都得到保護”。假如相反地,私生活領域內都不是關懷與愛意,而是等級與權力占支配地位,導致家庭中的弱勢者,如婦女、老人、兒童在身體與心靈上受到欺凌,則再用隱私的名義來抗擊外界的聲討和國家機構的干預,則對于受害者而言便意味著一場無法承受的巨大災難。這就不難理解,上個世紀七十年代隱私的理念受到了女性主義的猛烈抨擊,她們反對將社會區分為私人與公共領域,因為這種區分將婦女隔絕在公共社會之外,而四壁之下的家庭卻成了法外之地,婦女一旦受到父權、夫權的欺壓,馬上就會陷入絕境。女性主義認定“隱私具有強化社會中的非正義的功能”,因而提出要讓隱私政治化,諸如婚內強奸、強制墮胎、兒童養育等傳統私人領域的隱私問題應得到公開的社會討論,家庭中的權力關系、角色分配、個人認同性的建構等問題應獲得國家權威的關注與干預。“需要得以阻止的是,私人場所被濫用為一種防止合法干預的空間,一種不得成為議題的和使歧視及壓迫得以掩蓋的領域。'完美的’私人場所,即對于他人完全封閉的和保密的空間,便相應地會是一個地方,在這里所有種類的違規都可以施行而不會受到處罰”。這就說明某些內容的隱私僅具有相對的性質。如果家庭生活中出現了不對等的權力關系,如果在私人領域中占主導與支配地位的不是愛意而是暴力性的壓制,如果家庭中的弱勢成員作為一正常人的基本權益受到侵害,如果社會針對個人私生活出現了刑事偵查、對于當代史具有重大意義的個人信息的調查等壓倒性的共同要求與利益,則隱私保護就不再是絕對的了,國家機構對私人領域的介入與干預也就有了辯護的理由,相關隱私內容也就因此而失去了隱私所應有的屬性。以上所描繪的便是所謂淺層隱私或者相對隱私的情形。與淺層或相對隱私相對應的就是所謂深層或絕對隱私,亦被稱為所謂私密性,屬于隱私保護圈中最核心的部分,或隱私中的硬核,分當事人身體與心靈兩個層面的內容。從身體層面來看,私密性指行為主體的疾病和健康上的重大信息,裸體圖片、性能力等。從心靈與精神層面來看,私密性是指個體內在的情感與思想世界,包括政治傾向、宗教信仰、審美偏好等,并以日記、信件、對性生活經歷的描述等為外在呈現方式。在涉及到名人隱私信息的問題研究時,一種觀點認為,當事人的個人住址、聯系方式(電話號碼)等也屬于私密性的內容,因而所有的人都有對這類信息匿名的需求,不愿意自己的身份以這樣一種方式被識別與認定,乃至個人生活受到外界嚴重干擾。如果說隱私是一個圓圈的話,那么私密性便在這一范圍之內享有最高強度的保護,并構成了一種不可逾越的界限。每一個人作為擁有人格尊嚴者,均抱持著對自己最隱秘、最內在、最深層、最純粹之物加以守護的利益,并把這種保障作為一個最高的、最值得追求的目標,因為只有這樣他才有可能維護自身的神圣性。盡管公眾很難擺脫對他人的私密性加以打探的興趣,但任何人,包括隱私最易受到攻陷的所謂名人,也都擁有避免其私密性暴露在公眾視野范圍之內的權利。“即便是最隱秘的關系,也完全無法忍受一個人知道他人的一切且要求知道一切”。私密性之所以如此重要,與當事人對其自身的個體認同性的建構相關。從某種意義上講,“對人起建構作用的私密性是存在之根”。而正是這種個體認同性才支撐著所有當事人對自身存在價值與生活意義的全部理解。只有在私密的狀態之下,每個人才能顯露出自己的本真面目,真切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靜靜地詢問我應該做一個怎樣的人、遵從怎樣的人性、擁有怎樣的人格等內在問題,從而獨立地構建自我理解,達成自我實現,體驗自身心靈的本真性與精神上的完整性,完成個體認同性的塑造。只有通過私密性,一個人才能洞察和反思自己真正的自我需求,其主體性才能得以獲得、熔鑄和展現。“因此隱私是一種根本性的必然領域,在這里主體發現了其生命形式,并通過情感上有意義的相互作用來形塑和反思其內在的事物”。私密性之所以如此重要,還與當事人對其自身個體獨特性的塑造相關。彰顯自身獨特性、體驗與他人的差異性,是人的本性的一種內心需要,只要這種獨特性的彰顯與差異性的體驗無損于社會公益。維護自身的獨特性來源于生物學的理據。從動物習俗學的角度來看,每一類生物都擁有著一種與生俱來的與其同類、特別是與其異類保持一段自然距離的本能,目的一方面在于免受敵方的侵害,另一方面則在于標識出自己在由同類群體構成的橫向與縱向坐標上的位置。這種本能在后天的學習中不斷得到強化。人類個體更是如此。他需要占據著一種空間上與心理上的自己的地盤,與他人保持著一個精準的距離,從而培育出自己的差異性,發展出自己的獨特性,證成著自己的存在價值。“通過與他人的距離,才可能會有一種自主的生命。這一關聯下的距離意味著的正是隱私”。換言之,私密性為每一位個體形成差異性、成為異在者提供了生成與保護的場域。“隱私過去并且現在也仍然代表著一種差異,一種另類,一種特殊;代表著所有無法普遍化的事物,卻應得到認可并且對于社會也是有價值的”。正是由于在私密性中當事人的認同性才能得到形塑,差異性才能得到體驗,正是由于當事人真實的個性發展、自我展開、自我的確證與自我的維護必須在不受公眾觀察與期待和不戴面具的狀態下進行,正是由于一個人只有在自由的狀態下才能獲得作為一個人的全部心理要素,故個體的私密性必須受到國家機制的強力保護。“即便是公共的占壓倒性優勢的利益,也無法對針對這種絕對受到保護的私人生活的核心領域的侵犯做出論證,因為不存在著一種權衡。因此,對私密領域的保護強度是最高的”。然而,在由巨型企業和權力機構所主導的監控無所不在的數字化社會里,個體私密性顯示出極大的脆弱性,私密性所遭受到的最大的威脅首先來自于當事人在嚴密監控環境下形成的恐懼心理。前數據化時代社會監控是選擇性的,而今天的監控滲透到了所有的人的任何時空細節。由于現代監控的隱秘性、微妙性,當事人自然就會形成一種時時處處都會受到潛在觀察的假定意識,任何人在進入自身私密生活之時,首先感受到的便是這種被監控的心理壓力。于是他馬上就會行使自我審查。其結果,一是當事人采取躲避戰略:該做的不做,該想的不想,收回所有鋒芒的觀點,有意識地規約自己的行為,這就造成了一個人在講話的時候突然發現一只攝像頭或者麥克風指著自己之后當事人所表現出來的那樣一種效果。據報道瑞士議會引入電子投票機后,政治家們并沒有按自己的意愿投票,因為生怕自己的表態受到電子監控。二是當事人會運用順從的模式:說的或想的要順應主流,迎合自己所認定的所謂大多數人的意見。在本應是當事人自主決斷的位置上,取而代之的是自動操縱以達到一種行為適應。按理說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隱身的領域便是當事人的想法,但恰恰是在這里也完全變成透明化了,原因是由無所不在的監控所導致的當事人的自我審查,自我審查使思想被阻止、禁止和自我消失。“我們習慣于在原本審查之前就行使自我檢查。我們想到,'或許我們不應寫這個’并且為安全起見與危險的陳述保持距離。我們正是這樣對待我們的心靈活動的。通過對被禁思想的阻止與扭曲,我們便防止了自己內在的審查”。長期的自我審查的最終結果,就是我們的本性都可能得到改變,以至于連自己是誰都難以識別了。如上,數字社會中監控的無所不在對于當事人的心理壓力所造成的自我審查的行為,會導致其精神世界的完全透明及私密性的徹底消失。這就會給人類個體以及整個社會帶來災難性的后果。這就體現在:首先,沒有私密性,個體就無法維護自主性,私密性是人之個體的自主性與自由意志產生的前提。私密性意味著一種不被注視與觀察的狀態。只有在這種狀態下,當事人才能與外界保持著一種心理上的距離,才能沉浸在對自身偏好與情感的體驗之中,基于自身的本真面目回答要過一種怎樣的生活的問題,反思自己要追尋的終極生活目標并深刻感知自己生命的維度,在避受他人的期待與勸說的干擾、無需經受合規性的檢驗、毫無外在壓力的情況下,做出自身自主的決斷。總之,“一個人的自由,只有當他人的判斷與觀察所無法左右的一種自主空間存在之時,才能得到保障”。當事人的非透明性及私密性構成了其核心隱私,這應作為一種文明社會的普遍意識與建構規則得到廣泛的認可。正如勒斯勒爾所言,隱私是“一種機會,能夠使自我生活、個體愿望、存在狀態以及行為在多大程度上受到他人的關注與影響得到自我控制。這樣一種控制和相關的有機會逃避他人審視目光以及他人的實際需要是必須的,否則個人的自主性就無法得到展現”。其次,沒有私密性,個體就無法維護作為一個人的地位,私密性是人之個體的尊嚴與完整性的基礎。人之為人而不同于一種可以作為商品進行交換的物件,就在于他擁有一座隱秘的心靈花園,其內容不可探測,其深度不可觸量。正是人的這種私密空間的存在才使人獲得了作為人的尊嚴。如果人的一切都可被透視,那么他就會喪失人的基本屬性而淪落到作為信息載體、估價的對象那樣一種工具的地位。同時,人的完整性決定了他不僅擁有公開展示的一面——這一面受制于社會規范的約束和外界輿論的評價,而且也擁有本真的受到遮蔽的私人領地,這一私密性僅僅屬于當事人的自我掌控,屬于他獨自享受的私人世界。人的完整性恰恰是由公開性與私密性兩個部分構成的,對人的尊重不僅意味著對當事人的外在所呈的全面觀察與精準把握,也意味著對其內在所掩的高度理解。世界上的客觀事物在人類的努力下或許終將是透明可知的,但人身上的許多事物則永遠是不可知、也不能知的。無數隱秘將被當事人帶進墳墓并消失在歷史的深處。最后,沒有私密性,個體就無法激發精神的活力和思想的生命,私密性構成了人的創造性得以迸發的策源地。人的特征之一在于其自主性,自由與自主意味著新的開端的展現。這樣一種簡單、自然的新的開端之所以能夠展開,前提就在于沒有外在的觀察與監控、干擾與阻礙,也就是說在私密的狀態下進行。由于私密性的存在,才會有自發、自主的行為;由于擺脫了任何外力的監控,才能產生出無可預知的事物。愛因斯坦說:“我們能夠經歷的最美好的事物是驚奇”。任何有活力的、創造性的行為都孕育于私密性中蘊含著的神秘基底。這就如同一個人靈感的迸發,有時來自于他在荒郊外無目的行走,他享受著外界無法洞穿心靈的私密性,毫無被人觀察與知曉的心理障礙。創造性觀念的出現,常常伴隨著對原有常規的偏離,這種偏離是可以也應當容忍的,因為它往往預示著一種巨大突破的開端。因而我們應對由于監控所導致的自我審查以及“必須合規”的提醒所帶來的心理壓力保持高度的警惕。“這種適應壓力阻礙了即便是倫理上也會期待的對已樹立的規范的偏離得以實現,這種偏離構成了社會改進與變化的基礎”。德國憲法法院的判詞講得好:“誰要是不確定,偏差性的行為方式時時刻刻受到記錄并且作為信息得到持續的儲存、應用和擴散,便會試圖不以這種行為方式引人注目(并且)有可能對其相應的基本權利的行使予以放棄。這就不僅會損害個體性個人的發展機會,而且也會損害公共的福祉,因為自我決斷構成了一種奠基于其公民的行為和共同作用能力之上的自由民主共同體的一個根本性的功能條件”。結束語
任何社會都需要價值與規范,以便實現行為整合與秩序塑造。由于隱私特別是其中的硬核——私密性作為當事人的主體性符號構成了人之自由的本質性的前提條件,故隱私屬于人性中最核心的價值,是人權中的重要構件,作為人類文化與社會文明的遺產,在國際人權宣言、人權公約以及法治國家的憲法中獲得了法律固化的地位。過去,隱私問題往往局限在家庭范圍,或者僅僅是與當事人的住所及通訊聯絡的私密性相關,而在當今這樣一種信息技術全覆蓋的數字社會里,人們的隱私問題則體現在其在社會交往中留下的電子痕跡的被非法監控、調取、加工、儲存和傳播上。而且與持槍警察突然闖進當事人住所的驚悚情形完全不同,壟斷企業和權力機構對個人信息隱私的這種侵入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具有無痛性,因而更加危險和嚴重。由于當事人不知道自己的隱私是否、何時、其中哪些內容被他人所操控、在哪些情況下可能被哪些人所公開,則其基于自身意志來規劃或決斷的自由便會受到阻礙。這樣就向國家提出了采取一切措施來維護公民隱私權益的憲法要求。國家機構不僅自己不能利用地位優勢主動侵蝕民眾脆弱的隱私領域,而且需要通過法律的規范性內容及嚴厲的制裁機制為公民的隱私需求編織起一道堅實的防護網,從而保障當事人知曉其數據是如何得到使用的(落實透明性原則);確保數據加工僅僅局限在對于追溯目標必不可少的信息上(落實相稱性原則),嚴防數據用于與目標無關的目的(落實目標相系原則),讓當事人有權拒絕對他不利的信息加工(落實禁止權原則)并且能夠對其數據加工的主體有所了解(落實知情權原則)。正如澤勒(Peter Seele)和扎普(Lucas Zapf)所言:“自由-民主國家本質上奠立于其公民的私密隱私基礎之上。這一公民的秘密不得受到任何暴力的侵擾,他需不受權力影響地展現其態度與信念,正是這種態度與信念使得他有能力參與到一種生機勃勃的、多元的民主的意見抗爭之中。隱私與秘密是個體性的空間,它標識出了國家的界限同時也使得國家對自由的塑造成為可能”。民眾對國家保護個體隱私的呼吁,甚至催生出了一種所謂“保障對信息技術系統之可信性與完整性的基本權利”。在這里所謂可信性,是指當事人要求信息系統在產生、加工、存儲數據時,對這些數據的保護具有信任度。所謂完整性,是指當事人可以信賴自己在系統中儲存的數據不被第三者侵入、偷竊、使用、監控與操縱。這一新型權利的落實,公民對國家的數據處理行為的信任,是國家在數字社會中真正實現對個人信息隱私保障的重要標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