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
第259期
2023
02.27
【摘要】
古代哲學“諸子”思想史在很大程度上倚賴早期史書的記述,其中,司馬遷的《史記》至為重要,它提供了一系列篇幅不一的戰國思想家傳記。然而,在這些敘述中,個人的生平、思想和著述交織混雜,方式多樣而不均衡,并不構成了解中國早期思想與思想家的可靠導覽。《史記》對不同思想家的處理是有選擇性的,大量文本遺產未在其中獲得充分呈現,但是,它發展了幾種獨特的作者模式,包括文本素材庫的匿名匯編模式,以及因困厄不得志而發憤著書的個人經驗模式。
【關鍵詞】
司馬遷 《史記》 諸子文獻 歷史編纂學 思想史
【作者簡介】
柯馬丁(Martin Kern),漢學博士,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教授,美國哲學院院士,國際漢學學術刊物《通報》(T’oung Pao)主編
柯馬丁教授
【譯者簡介】
陳龍,文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文學院講師
【校者簡介】
郭西安,文學博士,復旦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古代“諸子”思想史在很大程度上倚賴早期史書《史記》與《漢書》的記述。司馬談(公元前110年去世)的《論六家要旨》并未注明特定的文本或思想家,《漢書·藝文志》則將這些信息有序措置。盡管如此,在《史記》的列傳部分的確包含了一些敘述,將《漢書·藝文志》中的一些“子”以作者的面貌呈現。本文力圖探究《史記》是如何再現這些作者的。
方麗特(Griet Vankeerberghen)的近作《〈史記〉中的文本與作者》(Texts and Authors in the Shiji)堪稱此項探究的極佳起點。該文談及出土文獻,提醒我們“就標題和內容而言,《史記》所呈現的文本與其他傳世文獻的差異程度,或許并不亞于它與考古所見寫本的差異”。樸仙鏡(Esther Klein)則借助傳世文獻(其中主要是《史記》),揭示西漢時期〔包括司馬遷(約公元前145—約公元前85年)筆下〕的《莊子》極有可能迥異于現今所見的傳世本《莊子》。這尤其體現在《史記》未曾賦予《內篇》特殊地位,甚至連《內篇》都沒有收錄,而《內篇》被后世譽為《莊子》的思想核心,并由此歸作莊周(生活于公元前4世紀晚期或公元前3世紀早期)本人的手筆。上述二文均提示我們在讀解《史記》中的“諸子”時,不可假定他們的同名傳世文獻與《史記》所據文獻相差無幾。
我們在審思早期“諸子”時,也必須全然摒棄將早期“諸子”視作其同名文獻之個人作者(personal authors)的傳統做法。在某種程度上,這要求改弦更張,反對《史記》中那種聲稱作者身份的常規方式。盡管仍然偶有訴諸這種傳統觀念的做法,并被中國學界和當代西方中國哲學研究界廣泛篤信,然而已有大量證據表明,絕大多數(即便不是全部)的傳世“諸子”文獻都是后世編纂而成的復合文本,它們是各自展現了諸子,而不是為諸子所作。依我目前研究所見,絕大多數中國早期文獻實為出自特定條件限制的選集(circumscribed anthologies)或材料素材庫(repertoires of material),并非“寫就”而成,而是經由“逐步編定”,形成現今所見的著作。此過程完全消解了“獨著”(individual authorship)的觀念,使之讓位于編者與選家的角色。簡言之,我認為《史記》突出強調特定歷史人物是其文本之作者,乃是一種時代誤置的表現,其原因需追溯至公元前2世紀后期,很可能受到司馬遷本人經歷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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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依據方麗特的研究,《史記》各卷提及作者時并不均衡。在69卷的列傳中,僅有11卷將文獻歸于特定作者名下。我們還會注意到,對先秦作者的提及集中于某些特定的卷束:卷62《管晏列傳》至卷65《孫子吳起列傳》記述了11位公元前7世紀至公元前3世紀的思想家,包括管仲(管子)、老耳(老子)、莊周、申不害、韓非、孫武(孫子)。而自《漢書·藝文志》起,傳統將他們歸為法家、道家或兵家。卷68《商君列傳》專述了法家典范商鞅。卷74《孟子荀卿列傳》涵括了至少16位各類論辯文作者,尤以孟軻(孟子)、鄒衍、荀況(荀子)、公孫龍、墨翟(墨子)最為知名。卷76《平原君虞卿列傳》的部分文字專述了政治家虞卿。卷77《魏公子列傳》介紹了另一位兵家魏無忌(魏公子)。此外,卷84《屈原賈生列傳》和卷85《呂不韋列傳》分別呈現了屈原和呂不韋的生平。在諸如卷14《十二諸侯年表》序言部分等處,司馬遷也有些出人意料地談及了這些作者,但值得注意的是,列傳部分的首卷為卷61《伯夷列傳》,前文述及的第一組作者則出現在緊隨其后的4卷中。而除了屈原與呂不韋之外,所有作者的傳記都集中于總計69卷列傳的大約前四分之一部分(屈原、呂不韋與孔子都不應被視為“諸子”)。此外,司馬遷對這些作者傳記的措置并沒有遵照思想內容的一致性,至少不同于《漢書·藝文志》給出的思想線索。
較諸《漢書·藝文志》和新近出土文獻,《史記》遠未詳盡羅列作者和文本,它提及的“諸子”僅是《漢書·藝文志》中列出的一小部分。此種對著書情況的有限描述甚至延及司馬遷本人所處的時代:《史記》對西漢“賦”的記述不夠連貫完整,甚至未曾提及司馬遷本身即為辭賦家,即使《漢書·藝文志》將八篇“賦”歸在其名下。這并非指《史記》只字不提那些舉世聞名的高產辭賦家,他們多為司馬遷的同時代人,寄身漢武帝(公元前141—公元前87年在位)的宮廷中,在《史記》中,這些人大多在不同的語境下被提及,其中一些人甚至重要到被單獨立傳,卻沒有被當成文本的作者。對此的完整論述,我們不知如何解釋此種“遺漏”,尤其是比照之下,賈誼(約公元前200—公元前168年)或司馬相如(約公元前179—公元前117年)等其他歷史人物在《史記》中的傳記充斥著大量歸于其名下的作品。倘若《史記》對司馬遷同時代人作者身份的記載都吝于筆墨,那么它對更早時期情況的記述同樣簡略,便也不足為奇了。我們只能說《史記》對作者的收錄極具選擇性,但無從了解這些揀選背后的原則。
在繼續探究《史記》對“諸子”的再現方式前,需對此種再現的作者做一簡要說明:純為方便起見,我們假設《史記》對“諸子”文本的各種描述出自一人之手,將這位想象中的作者稱作“司馬遷”。我其實非常懷疑此種假設。在《史記》中,有太多的內容(譬如司馬相如的傳記)似為后世所植,而屈原、老子等人的傳記雜亂湊泊、漏洞頗多,不可能由那位在別處以卓越文體學家面目示人的司馬遷所作。但另一方面,《史記》對作者的描述頗有共性,盡管不一定反映了某種單一聲音。我們姑且把這一聲音稱為“司馬遷”,這會使下文言說起來便利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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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正如上文《莊子》之例以及下文所要詳述的內容顯示,這位記述“諸子”文本的作者對這些文本的理解或探究方法似乎迥異于我們。首先,他更多時候談論的是單篇文章而非整部著作;其次,傳世文獻包含眾多有標題的篇章,他卻往往傾向于僅提及少數篇目。此外,我們可以注意到,《史記》中不同的兩卷會對同一文本采取各異的處理方式,這或許會削弱兩卷出自同一作者手筆的假設。
司馬遷在談及文本〔他多稱之為“書”(writings),間或在涉及如《呂氏春秋》不同部分時,以具體文類稱之〕時,偶有提及體量巨大的文集(再三申明“十余萬言”),但同時僅列出少數篇目,它們在相對應的傳世文獻中所占的篇幅,至多相當于現代著作的一章(《輕重》實屬例外,它在傳世本《管子》中由數篇而非單篇文字構成)。除了卷帙浩繁的《呂氏春秋》、系諸孔子之名的《春秋》以及司馬遷認為是同一標題總領諸種文本的少數情況(見下文)外,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司馬遷認為戰國時代作者所著之“書”是“著作”(books);我們也不清楚“數萬言”或“十余萬言”,這類套語的真正意涵:《史記》稱莊子“著書十余萬言”,但傳世本《莊子》的篇幅不到其三分之二。這種龐大體量或許源于許多早期文本存在諸多平行版本(parallel versions),致使奉詔校書的劉向(公元前79—公元前8年)在整理《荀子》《管子》等文本時,刪除了大約90%(!)的被他作為“副本”(duplicates)的材料。這些材料并非近乎相同的真正副本,因為此類繕寫本(copies)僅是多份物質文件而已。它們若要作為獨立寫本而藏于秘府,就很可能需要彼此差異顯著、相互獨立,譬如圍繞荀子或管子大體形成了相關的文本素材庫,其中,相同的思想會有不同的表達,或以不同的文本措置來呈現。如是,司馬遷歸諸莊子的“十余萬言”或許并非由全然有別的文本構成,而是可能包含了被認定屬于同一文集的諸多材料,部分重疊,從中或可見其彼此之間的一致性。
與此同時,這些材料的重要性未被等量齊觀。對于歸諸莊子的文章,司馬遷僅僅提及4個或5個篇目(具體數量取決于文本解析),皆非出自備受推崇的《內篇》。對于另一份“十余萬言”的文本《韓非子》,司馬遷列舉了其中的6個篇目,包括占據傳世本《韓非子》6卷篇幅的《內外儲》。有別于《史記》中的其他先秦“諸子”傳記,韓非列傳的絕大部分內容是整篇《說難》的錄文。對于《管子》,司馬遷列出了其中的5個篇目,包括《輕重》,它類似于韓非子的《內外儲》,可能由多篇文章構成(同樣,這反映在傳世本的篇章劃分上)。對于鄒衍的“十余萬言”文本,司馬遷只提及了2個篇目。或許,盡管司馬遷意識到了有一個龐大得多的文獻總集存在,但他可能也只知曉其中一小部分內容。又或者,他是有意選擇聚焦某些篇章,對其余篇章緘默不語,這頗似眾多讀者對《荀子》的態度:認定《性惡》完全代表了《荀子》,以致“后世讀者……似乎不那么精細地去品閱”除此以外的其余篇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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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史記》雖對“諸子”文本的記述頗為有限,卻以幾種不同方式再現了這些文本的形成過程。有些“諸子”傳主被主要描述為作者,他們的傳記幾乎未包含其他實質性信息。《史記》卷74《孟子荀卿列傳》即為典例,它以“太史公曰”開篇,隨即將作者問題作為該卷的核心主題:
太史公曰:余讀孟子書,至梁惠王問“何以利吾國”,未嘗不廢書而嘆也。
這恰好涉及傳世本《孟子》開篇的第一句話,司馬遷的表述暗示,他之所見并不是一部以這種方式開篇的獨立著作,否則他也不會用“至”來引導梁惠王的問句。其后,“太史公曰”繼之以下文:
嗟乎,利誠亂之始也!夫子罕言利(引按:出自《論語·子罕》)者,常防其原也。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引按:出自《論語·里仁》)。自天子至于庶人,好利之弊何以異哉!
在此,司馬遷以批判“好利”為“太史公曰”評斷的主題,仿佛這就是整篇列傳的核心。除此以外,他還融入了與孔子相系的其他兩句引文(分別見于《論語·子罕》與《論語·里仁》),將孟子的文本直接嵌入孔子的思想和文本傳統中。司馬遷援引孔子之言,卻未提供明確出處,似乎假定了其讀者熟稔該傳統。
緊隨這番開篇導言的是一份關于孟子的簡要傳記,完全旨在提供孟子文本得以產生的背景,但對孟子的生平幾乎只字不提。相反,它將孟子置于公元前4世紀的政治思想語境中,將孟子著書標示為他對自己未獲認可或器用的最終回應:
孟軻,騶人也。受業子思之門人。道既通,游事齊宣王,宣王不能用。適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則見以為迂遠而闊于事情。當是之時,秦用商君,富國強兵;楚、魏用吳起,戰勝弱敵;齊威王、宣王用孫子、田忌之徒,而諸侯東面朝齊。天下方務于合從連衡,以攻伐為賢,而孟軻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其后有騶子之屬。
因此,在孟子的故事中,他的遠大抱負折戟沉沙,政治活動一無所獲,加之飽經世界動蕩不安,這些使他最終只能潛心著述。孟子本人在生活中無法實現的抱負,如今寄托于《孟子》的文本。《孟子》以上古思想為藍本,正如孟子的傳記以孔子的先例為藍本一樣。依據《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在其賢明之諫被拒后方才轉向著述:“魯終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
荀子的傳記同樣簡明扼要。荀子,趙人,當他抵達齊國之際,鄒衍、鄒奭和淳于髡的學說正興。因大夫之缺,荀子三次被齊國任命為祭酒,但后遭讒言,他不得已奔赴楚國,被春申君任命為蘭陵令。春申君死后,荀子再次被廢。他對濁世之政與周遭的無恥學者深感震驚,批判各種思想流派,“序列著數萬言而卒。因葬蘭陵”。
值得注意的是,《史記》卷74《孟子荀卿列傳》雖然明言荀子著書“數萬言”,并在標題中提及荀子,卻未透露任何與荀子思想立場有關的信息。荀子對各種思想流派的批判可能間接牽涉傳世本《荀子》第6篇《非十二子》,依王志民(John Knoblock)之見,該篇“對荀子聲譽的損害最大”,遠甚于《荀子》其余篇章。它抨擊了墨子、慎到、田駢這三位均于《史記》同卷被提及的人物,并將矛頭指向子思和孟子;它還進而批判了“五行”(五種德行模式)之說。
與此同時,在《史記》卷74中,鄒衍的傳記篇幅最長,上承孟子,下接淳于髡、慎到、荀子、墨子和其他一系列被順道提及者,包括環淵、接子、田駢、鄒奭、公孫龍、劇子、李悝、尸子、長盧和吁子。就思想立場而言,這些不同的思想家無法都被歸置于這樣一個凸顯孟子與荀子的標題下,況且孟、荀二人本身也無法相互勾連。那么,《史記》卷74為何會取這樣的標題呢?
依據傳記,孟、荀二人只有兩點共性使之有別于該卷提及的其他所有人。第一,他們人生失意。孟子從未被器用,荀子首次出仕便遭讒言構陷,再次出仕又被廢。而對于其他人,司馬遷或對其職業不置一詞,或凸顯其在當時的諸侯國中功勛卓著——如鄒衍與淳于髡的例子所示。第二,孟、荀二人都受困于當時的政治環境,這解釋了他們的人生何以失意。
事實上,《史記》在鄒衍傳記末尾,透露了司馬遷的個人判斷:
其游諸侯見尊禮如此,豈與仲尼菜色陳蔡,孟軻困于齊梁同乎哉!
由此,司馬遷引出了一系列剛正不阿之人(再次包括了孔子與孟子),他們不愿折節以媚上,而在鄒衍門下:
如淳于髡、慎到、環淵、接子、田駢、騶奭之徒,各著書言治亂之事,以干世主,豈可勝道哉!
因此,《史記》卷74遠非簡單描述諸位思想家及其傳統。除了鄒衍之外,它對“諸子”的實際生平或思想立場著墨甚少,對許多思想家只是提及名字而已,因為“世多有其書,故不論其傳云”,無須詳述。墨翟的簡略傳記略顯尷尬地被司馬遷附于該卷末尾,只是些道聽途說之言:
蓋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為節用。或曰并孔子時,或曰在其后。
司馬遷似乎對墨翟其人其作幾乎一無所知,但仍將之囊括在《史記》卷74內,這說明該卷旨在總括過去的著名思想家,不過對他們的實際生平或思想立場沒有特別的興趣。盡管孟、荀二人是該卷名義上的主人公,但對其生平思想,我們從卷中實際上幾無所知。司馬遷反倒將筆墨用于對不同哲學傳統的代表人物的分類上,大致分為三類:一大類是為了榮華富貴而趨炎附勢(“以干世主”)之徒;另一大類是他不予置言或者認為無須多言之輩;還有少數人,即如孔子、孟子、荀子,他們哀嘆濁世之政禮崩樂壞,作文針砭,并愿意為此受難。《史記》卷74似乎只為最后一類人所作,其他人純屬陪襯或者無足輕重。回想一下開篇的“太史公曰”那段文字,其核心聚焦“好利”:這不僅是《孟子》的主題,而且成為衡量所有戰國時代思想家、著書者和說客道德操守的標尺,使司馬遷得以將孟、荀二人置于該卷眾人之上。正如下文所示,對“好利”的抵抗和批判這一主題并非《史記》卷74獨有,而是司馬遷的作者概念的核心,它由此也極大影響了后世無數中國知識分子自我形象的認同與塑造。
《史記》中還有一些“子”,其特點主要體現在思想和文本創作方面,莊子堪稱典型,他出現在另一思想家與作者的列傳——《史記》卷63《老子韓非列傳》中。莊子的簡略傳記僅在開篇列出他的籍貫、姓名、生活時代,之后完全聚焦其思其作,他“以詆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所作“皆空語無事實”。最終,不獲器用這一主題先被提及(“王公大人不能器之”),但轉而在關于莊子的一則簡短軼聞中被顛覆:莊子笑謂其志在“終身不仕”。此則軼聞也以高度濃縮的形式出現在傳世本《莊子·列御寇》篇中,這使得莊子傳記與司馬遷所稱“皆空語無事實”之《莊子》文本間的界限變得模糊了。
《史記》卷63中的其余傳記詳略迥異,最長的是韓非的傳記,除了孔子的傳記,它是《史記》中對先秦“諸子”生平與思想最具實質意義的記述。與孟子和荀子一樣,韓非也被描述為對當時的腐朽政治失望沮喪,故作“十余萬言”應世。但有別于孟、荀二人的傳記,司馬遷提及了韓非所作的6篇文章的篇目。這些篇目不同于莊子傳記所引篇目,并非傳世本《韓非子》中的無足輕重者,而是即便今日也仍被奉為其正典的代表之作,包括《五蠹》《孤憤》《說林》《說難》。司馬遷雖將老子與韓非二人的傳記并置,卻未提及韓非的《解老》與《喻老》這兩篇論說文,也未提示二人之間的任何其他特殊聯系。值得注意的是,就故事結局而言,韓非與孟、荀二人相似,只是更為凄慘。韓非至秦廷,遭到包括李斯在內的一干人等的構陷,被迫自殺。但這些故事也存在一個重要區別——韓非寫作并非源自個人苦痛或挫折沮喪,韓非“為人口吃,不能道說,而善著書”,因此“見韓之削弱,數以書諫韓王”。盡管韓王“不能用”,但韓非后來被召入秦廷(雖然最終遭受猜疑),以其《孤憤》《五蠹》深得秦王賞識。換而言之,在最后遭遇不測之前,韓非業已贏得尊崇。
思想家申不害則仕途亨通,他的小傳與老子、莊子、韓非三人的傳記被一道收錄于《史記》卷63(但《史記》未記載其死亡信息)。公元前4世紀中葉,申不害被韓昭侯任用為相,為韓國帶來了繁榮和安寧。據司馬遷所述,申不害的學說“本于黃老”,他“著書二篇,號曰《申子》”。
《史記》卷63以老子的傳記開篇,老子的傳記是“一堆令人費解的零碎之物”,借用韋利(Arthur Waley)之言,“根本談不上任何材料”。它與其說是傳記,不如說是傳奇故事,它在敘述一則老子與孔子會面的軼事之前,簡要列出老子的姓名、籍貫和“周守藏室之史”的官方職位,這一敘述是早期文獻中老子傳說的核心內容。緊隨其后的是老子“修道德”的文字,這是對老子思想的主要描述。他眼見周朝衰落,遂西去;在邊關,關令尹喜請求老子著書,于是老子當場著書五千余字,分上下篇,言說“道”“德”之意,然后離去,“莫知其所終”。
司馬遷有關老子傳記的第一個版本到此就結束了,這也是對老子著書情況的唯一記載。那么老子為何著書?我們為何會有他的這部書?該書是如何傳回邊關以東的?是因為一個邊關官員突發奇想,成功說服老子著書,然后感到有責任傳布這份文本嗎?有別于幾乎其他所有情況,司馬遷并未合理解釋老子的作者身份:就是單純一份無題文本在那里,老子的傳記看起來是完全圍繞著文本的存在而展開的。正如郭店、馬王堆的出土文獻和新近刊布的出處未明的北大簡所充分證明,這一文本在司馬遷的時代就已十分有名,人們當時就在尋求其作者。為老子立傳者所知的文本最有可能與現存文本形式類似。這份傳記由軼事和傳聞湊泊而成,構思毫無章法,一再引起司馬遷本人的質疑,它為《老子》這份來源不明的重要文本提供了一位作者,或者更確切地說,它提供的是一段有關作者的明顯虛構的傳奇,卻竟然在兩千多年的中國思想史上占據《老子》文本及其作者相關敘述的主導地位。在《史記》中,所有其他文本及其作者都被置于其所屬時代的政治框架內,《老子》及其聲稱的“作者”則不然,但老子被敘述為啟發了《韓非子》、《莊子》和《申子》的先聲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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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在上文探究的《史記》卷63與卷74的所有事例中,傳主的最典型特征是表達了思想,并由此著書。這些特征似乎是傳主首先被立傳(或被簡要提及)的唯一原因,但這并不適用于所有在《史記》中被提及的作者。司馬遷還將一些成功的兵家視為作者,主要基于其功績而非著書,他們的著書僅被當作事后之思。這些兵家包括了《史記》卷64中的司馬穰苴,卷65中的孫武(孫子)、孫臏和吳起,以及卷77中的魏公子。司馬穰苴的作者身份僅在其傳記最后兩句話中被提及:
齊威王使大夫追論古者《司馬兵法》而附穰苴于其中,因號曰《司馬穰苴兵法》。
然而,司馬遷在緊隨其后的“太史公曰”評論中,對穰苴參與創作早期《兵法》一事深表懷疑,聲稱該作“閎廓深遠,雖三代征伐,未能竟其義”,而穰苴身為區區小國的軍事將領,不可能創作這個《兵法》。司馬遷在提及穰苴得到齊威王認可后,便淡化了穰苴的思想家地位,似乎在說書名有誤,需要糾正。
頗值一提的是,前文所述的著書動機(政治挫折和個人郁結)在此均未發揮作用。孫武的情況亦然,其傳記頗為奇怪地聚焦一則軼事。孫武因其《兵法》而被吳王召見,吳王聲稱“子之十三篇,吾盡觀之矣”,要求孫武用宮女來展示其勒兵之技。孫武應允,但最后違背吳王意愿,處決了兩位無視軍紀的吳王寵妃。孫武隨后得出結論:“王徒好其言,不能用其實。”此言不同尋常——無論作為讀者的吳王是否業已“盡觀”(這里顯然是反諷轉折)整部作品,文本唯被付諸踐履(“用其實”),方非虛詞空語。
孫臏的傳記意蘊更加豐富,頗為詳細地介紹了其運籌帷幄的能力。與司馬穰苴一樣,也僅僅是在傳記的末句,孫臏才被確認為另一部世間流傳的《兵法》的作者(“世傳其兵法”)。就篇幅而言,吳起傳記相當于孫武和孫臏二人傳記的總和,但該篇傳記甚至未提及任何著作。唯有在“太史公曰”的評論中,司馬遷才聚焦到三位兵家之為作者的這一面向:
世俗所稱師旅,皆道《孫子》十三篇,吳起《兵法》,世多有,故弗論,論其行事所施設者。語曰:“能行之者未必能言,能言之者未必能行。”孫子籌策龐涓明矣,然不能早救患于被刑。吳起說武侯以形勢不如德,然行之于楚,以刻暴少恩亡其軀。悲夫!
最后一篇描述軍事專著作者的是《史記》卷77《魏公子列傳》中的魏無忌(魏公子)傳記,內容豐富,堪比《史記》卷63《老子韓非列傳》(不包括其中的《說難》文本)、卷65《孫子吳起列傳》或卷74《孟子荀卿列傳》中的任一傳記。以下為司馬遷對魏無忌作者身份的全部論述:
當是時,公子威振天下,諸侯之客進兵法,公子皆名之,故世俗稱《魏公子兵法》。
司馬遷似乎認定軍事專著寫作是這些兵家成就的偶然副產品(accidental byproduct)。他從未主張這些兵家的作品或知識先于或者高于軍事計劃或行動,也不曾將任何兵家視為著書之人。在孫武傳記中,司馬遷甚至似乎在嘲笑好讀書卻又無法付諸行動的國君(至少這是司馬遷借孫武之口所言)。哲學家們因濁世之政與禮崩樂壞而著書,與之相反,軍事文本頗與個人因素無關。司馬遷屢次指出軍事文本廣為流傳,在司馬穰苴和魏無忌的傳記中,他兩處均談及全部文本素材庫的匯編新修。此中,文本材料都被標記為“兵法”,但往往不清楚是否指實際標題。最有可能的情況是,所有軍事謀略著述總稱“兵法”,它們易于合并、重編并賦予新題,從而抹除所有前人的作者權。這也說明了這些文本不論長短詳略,皆廣泛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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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最后,留給我們探究的還有《史記》所論的歷史和哲學傳統中的其他6位先秦作者,他們皆大名鼎鼎:呂不韋、商鞅、虞卿、管仲(管子)、晏嬰(晏子)和孔子。《史記》卷62《管晏列傳》是管子和晏子的合傳,二人成就非凡,但其傳記只字未提著書一事。“太史公曰”的評論聲稱《管子》和《晏子春秋》“詳哉其言之也”,指出“既見其著書,欲觀其行事,故次其傳”。商鞅的傳記同樣未曾提及其著書,而“太史公曰”的評論指出:
余嘗讀商君開塞耕戰書,與其人行事相類。卒受惡名于秦,有以也夫!
秦相呂不韋仕途成功,但死于非命,其傳記描述了《呂氏春秋》的編撰情況:
是時諸侯多辯士,如荀卿之徒,著書布天下。呂不韋乃使其客人人著所聞,集論以為八覽、六論、十二紀,二十余萬言。以為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號曰《呂氏春秋》。布咸陽市門,懸千金其上,延諸侯游士賓客有能增損一字者予千金。
另一位成就斐然的政治謀略家虞卿的傳記篇幅頗長,司馬遷在其傳記末尾提供了下述信息:
魏齊已死,不得意,乃著書,上采《春秋》,下觀近世,曰《節義》、《稱號》、《揣摩》、《政謀》,凡八篇。以刺譏國家得失,世傳之曰《虞氏春秋》。
“太史公曰”的評論補充道:
然虞卿非窮愁,亦不能著書以自見于后世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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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所有這些文段或許都很簡短,卻蘊含了有關不同著書實踐和司馬遷自身解讀的各種豐富信息。首先,司馬遷把一些歷史人物主要描繪成思想家和演說家,他們的著述是自身政治實踐的自然延伸。在孟子、荀子、韓非或者虞卿的傳記中,作者被描繪成在飽受政治挫折或個人郁結(或兼歷二者)之苦后,方才發憤著書,這就將作者所著之書與其生命直接相系,可能會賦予這些作品顯著的個人化甚至情緒化聲音。其他情況(主要是軍事著述)則截然相反,謀略的實際運用被認為遠比闡述它的文辭重要。最后,司馬遷多次試圖融合寫作和實踐,他為管子、晏子和商鞅立傳的興趣受到他們所著之書的激發,期冀將其著述與實際作為相比。就上述三人和兵家孫武、孫臏和吳起而言,著書之事皆不見于他們的傳記,僅在“太史公曰”的評論中被提及。這些評論并不聚焦作者如何受到個人情感的驅使(若然,則此事原本應見于他們的傳記中)。相反,重點倒在于司馬遷本人,因為他將自己描述為這些作者的讀者——他一再喟嘆縱如卓越謀略家,面對不義與極刑,也依然無法自救。
我們還可以從另一個角度審視這些不同的著述記載,也就是去考慮這些文本的創作模式。在《史記》的描述中,僅有極少數文本是邊際分明的:《呂氏春秋》(八覽、六論、十二紀)、《虞氏春秋》(8篇)、《老子》(分上下篇,共計五千余言)、《孟子》(7篇)、《孫子》(13篇)、《申子》(2篇)和《老萊子》(15篇)。還有一些文本據說體量巨大(“十余萬言”),但就《管子》《莊子》《韓非子》等文本而言,實則僅有少數篇目被提及,并且我們完全不知道司馬遷還可能掌握了傳世文獻的其他哪些部分。事實上,即便是《史記》提及的篇目,我們也不清楚它們與傳世文獻的關系,尤其是在司馬遷未曾援引這些篇章的實際文辭(唯一的例外是《韓非子·說難》)或以其他方式予以說明的情況下。正如李克(W.Allyn Rickett)在研究《管子·輕重》時所言,“司馬遷指的是否就是這些篇章,尚無定論。關于它們的創作年代,聚訟紛紜。大多數學者認為它們寫于漢代”。因此,這些篇章或為后世編定,而司馬遷的記述本身影響了這些篇章在傳世文獻中的題名和措置。
最后,還有一種特殊的著書模式,似乎根本與個人創作無關,而是對既有材料的編纂與重修,編纂者僅做少量添補。這種文本生成模式似乎適用于絕大多數軍事文本,但亦見于《呂氏春秋》。就此而言,《虞氏春秋》堪稱一有趣的混雜體(hybrid):此書因個人失意郁結而作,但也由早期資料匯編而成——至少部分如此。
大量佚名文本在被編纂成新作時,篇幅通常會變小,然后被賦予新題和名義上的作者,這在中國早期歷史上屢見不鮮,其例證于《史記》中亦比比皆是。據稱孔子本人從《詩經》“三千余篇”中選出305篇,“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換而言之,編纂乃刪減、節選,關涉“去重”的行為。正如劉向從他的《荀子》和《管子》材料中汰除了大約90%的文本一樣,“重”(duplicates)不太可能指大致重合的平行文本。相反,我們應該假設這是一個特定文本的不同版本,或對來自同一素材庫的材料的不同具現。此種著書模式牽涉編纂者而非作者,說明了兩種相關聯的現象。第一,同一文本存在平行但又不同的版本(譬如伍子胥傳奇,又如《詩經·蟋蟀》,我們如今在清華簡中發現了一個新版本,與傳世文獻的相似度達到50%)。第二,對源自更為龐大的故事(包括詩歌)素材庫的材料進行重新編纂,從而產生的復合型或者模塊式文本,易似湊泊之作,正如我們在老子傳記或屈原傳記中所見的那樣。
將體量較大的文本素材庫縮減為篇幅較小作品的做法亦灼然見諸他處。“論語”這一標題據說是對孔子弟子從其記下(“記”)的孔子言談(“論”)中選出名言語錄(“語”)的反映。此外,《史記》記述,孔子除了采刪《詩經》,還“因史記作《春秋》”,“約其文辭而指博”。這段文字的另一個版本亦可見于《史記》,描述得更為詳細:孔子“論史記舊聞”,“約其辭文”“去其煩重”,口授“不可以書見”的文辭。其后,左丘明據說“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編成《左氏春秋》。與之相似,鐸椒為楚威王(公元前339—公元前329年在位)傅,認定“王不能盡觀《春秋》”,于是“采取成敗”,創作了《鐸氏微》。同樣,如前所述,虞卿“上采《春秋》”,“觀近勢”,創作了《虞氏春秋》。它稍異于《史記》卷76《平原君虞卿列傳》中的文辭。呂不韋在編撰《呂氏春秋》時,也是“刪拾《春秋》”。進一步而言,正如司馬遷所述,“荀卿、孟子、公孫固、韓非之徒,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書,不可勝紀”。
要之,以上這些敘述都認為文本形成乃部分創作加部分編纂的結果,并且都一致性地使用了“采”“刪”“拾”“去”這類詞匯,亦即通過對較大素材庫的縮減來構塑文本。在這種文本生產觀中,我們看不到司馬遷在《史記》別處強調的那種受到個人經歷和情感驅動的作者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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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將創作表述為編纂,深刻動搖了文本的穩固性,因為它令文本的起始點不再可見。它也動搖了作者身份本身,正如人們一再注意到的那樣,對中國先秦文本而言,事實上幾乎每一篇文本的作者身份都極為脆弱,聚訟紛紜。除了最狂熱的傳統主義者外,鮮有學者會假定先秦哲學著作出自單一作者之手。正是在文本流動性這一背景下,《漢書·藝文志》主要圍繞作者來謀篇布局就頗畟然了,這是將文獻目錄的秩序與區分強加在一份更加冗雜的文本遺產上。也正是在相同背景之下,我們會注意到《史記》作出了有關作者身份的最為堅定的一些表述,以更激進的方式擴展了司馬遷對孟子、荀子、韓非、虞卿的描述:
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
這段文字出自《史記》末卷(卷130)《太史公自序》,它的另一個版本見于僅在晚出文獻中流傳的名篇《報任少卿書》。在這兩份文本中,司馬遷將著書描述為對個人苦難的直接回應,這可能從根本上反映了他遭受皇帝摧殘的經歷,但或許更重要的是,這是將文本與作者相系的最有力的紐帶。也就是說,創作是個體對監禁、饑餒、流放、殘毀等肉體和生存折磨的情感反應。沒有什么比這更能宣揚真相、表露真情,也沒有什么比這更能將文本及其意義植根于具體的歷史語境中。司馬遷在為屈原和孔子立傳時,采用了此種悲劇模式,他在其余任何地方都未曾以類似的力度論及作者的命運與寫作動機,并讓作者以相似的情感來自我言說。
前文稱引的一些文段可謂與此相應和,只不過措辭沒有那么極端。在司馬遷對孟子、荀子、韓非和虞卿的描述中,有一個特定的主題似乎發揮了主要作用,這便是個體亟須受到認可,但卻未能如愿。《孟子·滕文公下》提及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那些在其所處時代未獲認可之人轉而著書,這些著作最終有望得到后人更廣泛的接受。請注意前文所述的管子、晏子與商鞅的傳記,司馬遷自稱先見其著書,后才究其生平、言行是否與之合一,他甚至認為商鞅之文確證了他為何“卒受惡名于秦”。
《史記·孔子世家》載有一則軼聞,后亦見諸《孔子家語》,描述了孔子習琴之事:
孔子學鼓琴師襄子,十日不進。師襄子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已習其曲矣,未得其數也。”有間,曰:“已習其數,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志也。”有間,曰:“已習其志,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為人也。”有間,(曰)有所穆然深思焉,有所怡然高望而遠志焉。曰:“丘得其為人,黯然而黑,幾然而長,眼如望羊,如王四國,非文王其誰能為此也!”師襄子辟席再拜,曰:“師蓋云《文王操》也。”
此處的觀點是個體借由對藝術作品的感知與鑒賞,可發見作品的原初之“志”(purpose),最終甚至能直探作者個性(personality)。這也是司馬遷為管子、晏子和商鞅立傳的切入點,并進一步構成了他評價孟子、荀子、韓非、虞卿等作者的基礎。他能經由這些作者的文學活動追溯其“志”,而這些“志”又源自這些作者的現實生活經歷。然而,最明確體現這點的還是司馬遷“太史公曰”對孔子與屈原的評論,他們二人堪稱司馬遷在志向、德行、創作方面樹立的主要典范:
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
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
司馬遷的反應既滿懷情感,又頗為程式化。其核心是作者而非文本,他們憑借強而有力、真情實感的表達,昭示了本真的自我。進而,作為作者的司馬遷就至關重要了,他反過來將其自身顯示為敏銳過人的讀解者與立傳者,在更普遍意義上而言也是孔子式的史家。因此,與閱讀屈原之作時的情況一樣,司馬遷常常被所讀之作深深打動——他曾多次表示“未嘗不廢書而嘆”甚或“而泣”。司馬遷對先秦作者的反應和描述,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對強烈情感的程式化表達。有鑒于此,我們完全有理由追問: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司馬遷對作者與文本的刻畫,與其說行使了追求真相的史學記載的功能,毋寧說是體現了一種可能受其自身經歷形塑的個人選擇?《史記》對先秦文獻的記述并不均衡且高度不完整,它不構成對中國早期思想、文本與作者世界的可靠導引。《史記》并未充分呈現大量文本遺產,而表現出對某些特定作者模式的青睞,這些作者模式反映了司馬遷的自我認知。司馬遷筆下的荀子、孟子、屈原等作者皆為例證,孔子的形象尤為如此,他是《史記》描繪的最為重要的作者,也是代表司馬遷自身作者身份的終極典范(ultimate model)。
(責任編輯:張夢晗)
(網絡編輯:曹諄諄)
(原文載《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學報》2023年第1期,注釋從略,全文請見原刊,引用請據原文并注明出處。學報編輯部官網提供紙刊PDF版免費下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