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紅樓》（精讀本）163
風之子原創
讀至第三十二回，終于意識到一個問題，就是花襲人支使史湘云的問題。
花襲人是這樣跟史湘云說的：
“且別說頑話，正有一件事還要求你呢。”史湘云便問：“什么事？”襲人道：“有一雙鞋，摳了墊心子。我這兩日身上不好，不得做，你可有工夫替我做做？”史湘云笑道：“這又奇了，你家放著這些巧人不算，還有什么針線上的，裁剪上的，怎么教我做起來？你的活計叫誰做，誰好意思不做呢。”
襲人這話說的還算客氣，求。
可是湘云的話，卻并非一味撒氣，是有些道理的。湘云畢竟是客，又是小姐，怎么可以做這些活計？
是的。黛玉、寶釵、三春都做女紅，可是：
1.人家是做著玩的，沒有攤派，也沒有任務。
2.沒有人敢支使她們做什么。
3.人家是在家里做，天底下沒有到別人家做客還要幫著干活的理。
如果這還不明顯，來看看襲人是怎么和寶釵說的：
寶釵因而問道：“云丫頭在你們家做什么呢？”襲人笑道：“才說了一會子閑話。你瞧，我前兒粘的那雙鞋，明兒叫他做去。”
嚯嚯，襲人這話說得干嘣脆啊。人家寶釵是問湘云在賈府情形，不是問湘云做什么活計，可是襲人硬生生就轉到干活上去了，襲人就是讓晴雯麝月秋紋碧痕干活怕也不能這么直接了當吧？
一個丫鬟，對一個小姐，居然如此不客氣。于所謂的親密不見外之余，是不是也透著一股子不敬？
襲人何曾敢這樣支使過誰？
即便是鶯兒，她也只敢央煩寶玉去和寶釵說，煩請鶯兒有空了來打幾個絡子。
就算是第三十六回寶釵隨手給寶玉的兜肚繡幾針，也是她一時興起，襲人可不敢勞煩。
黛玉，三春，襲人自然不敢。就是寶玉房里的第一針線高手晴雯，她即便忙不過來，勞煩鶯兒勞煩湘云，也不敢勞煩晴雯。這是為什么？
晴雯固然負責賈母之針線，但只要襲人開口，晴雯是會為寶玉做針線的。其實從小說看，閑暇時，晴雯偶爾也會為寶玉做針線的。
襲人不勞煩晴雯，是她不愿意勞煩，她怕勞煩久了，寶玉只認得晴雯針線。
于是放眼紅樓，襲人就只勞煩過兩個人做針線，一個是湘云，一個是鶯兒。
鶯兒是丫鬟，是賈府的客。
而湘云是小姐，也是賈府的客。
所以，襲人所為，其實連寶釵也看不下去了：
寶釵聽見這話，便兩邊回頭，看無人來往，便笑道：“你這么個明白人，怎么一時半刻的就不會體諒人情。我近來看著云丫頭神情，再風里言風里語的聽起來，那云丫頭在家里竟一點兒作不得主。他們家嫌費用大，竟不用
那些針線上的人，差不多的東西多是他們娘兒們動手。為什么這幾次他來了，他和我說話兒，見沒人在跟前，他就說家里累的很。我再問他兩句家常過日子的話，他就連眼圈兒都紅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說不說的。想其形景來，自然從小兒沒爹娘的苦。我看著他，也不覺的傷起心來。”
寶釵這話，已經相當不客氣了。你這么個明白人，怎么這會竟糊涂了。
寶釵有兩次點醒襲人，一次就是要襲人不要把賈環構陷寶玉的事情說給王夫人，因為處置失當致使金釧之死的就是王夫人，認真追究起來，王夫人難辭其咎。另一次就是這次提醒花襲人。寶釵的話似乎是說湘云的可憐和難處，但其實是在提醒襲人，不要那么過分，湘云雖然在家里一點兒做不得主，畢竟也是賈母娘家史侯家的千金，好歹也是主子，基本的尊卑底線還是要有的。
所以，襲人的反應是：
襲人見說這話，將手一拍，說：“是了，是了。怪道上月我煩他打十根蝴蝶結子，過了那些日子才打發人送來，還說‘打的粗，且在別處能著使罷；要勻凈的，等明兒來住著再好生打罷’。如今聽寶姑娘這話，想來我們煩他他不好推辭，不知他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糊涂了，早知是這樣，我也不煩他了。”
這是典型的找臺階下。卻原來襲人支使湘云做針線，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什么我們煩湘云，放眼紅樓，也只有你花大姐姐煩，別人并沒有煩過。
湘云的窘境，以襲人自小服侍湘云，和湘云的要好，和她的智商，襲人不可能不知道，應該是知道了不體諒。
寶釵進一步說明湘云的痛苦，襲人便繼續拿寶玉做擋箭牌。看在襲人言聽計從的份上，于是寶釵說：
“你不必忙，我替你作些如何？”襲人笑道：“當真的這樣，就是我的福了。晚上我親自送過來。”
這是寶釵的體貼周到之處，她也得給襲人一點臉面。
可是，我們究竟何曾見襲人送針線活計過去給寶釵？又何曾見過寶釵為寶玉做針線活計？ 除了第三十六回那次情不自禁繡了幾針。
可見，襲人是知道再怎么也不能勞煩寶釵做針線的。就是寶釵的丫鬟鶯兒，也必盡到禮數。這就進一步說明了襲人對湘云的那種親密，帶著一股子輕慢和大不敬的味道。
這是為什么？
只因湘云雖然是史家千金，卻父母早亡，襁褓之間即為賈母收養。
只因湘云的叔叔嬸嬸待湘云薄。
在襲人眼里，湘云只是仰賴賈母垂憐，并沒有什么根基。加之性格又好，盡可以不客氣。
所以，湘云親自送了戒指來，襲人還敢這樣打趣湘云：
“你還說呢。先姐姐長姐姐短哄著我替你梳頭洗臉，作這個弄那個，如今大了，就拿出小姐的款來。你既拿小姐的款，我怎敢親近呢？”
本是襲人的職責，如今也變成哄了。湘云是最沒有小姐款的，倒變成了襲人取笑的作料。
這就是襲人對湘云的好。好是好，用也是要用的，不惟要用湘云當大炮去轟黛玉，也要湘云做針線活計。難道我們花大姐姐不知道，你越讓湘云做些丫鬟的活計，人家就越拿本就無父無母無根基的湘云不當回事？
如果說湘云在史家跟個丫鬟差不離，那么在賈府，襲人可是唯一敢把湘云當丫鬟使的人。
這就是襲人的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