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三姐是《紅樓夢》里死得最慘烈的女子,拔劍自刎,血濺一地,似三春遭遇狂風暴雨摧折的桃花,霎時飛紅無數,香消玉殞,可嘆可惜。本來正值芳華,如花似玉,和世界告別的方式也是如此決絕,這既需要巨大的勇氣,卻也是因為對世間徹底絕望,再無半點留戀之意。
那么,是誰殺死了尤三姐呢?
最直接的原因,是柳湘蓮的退婚。尤三姐面子上掛不住,羞憤之下,做出此舉。當尤三姐自刎后,眾人急救不迭。尤老娘一面嚎哭,一面大罵湘蓮。賈璉揪住湘蓮,命人捆了送官。可見眾人都覺得,罪魁禍首是柳湘蓮。如果不是柳湘蓮出爾反爾,先應允了婚事,后來又反悔,尤三姐也不至于心灰意冷,連性命都不要了。真是枉自尤三姐對他一往情深,他卻辜負了尤三姐!
但此時尤二姐卻說,人家并沒有威逼他,是他自尋短見,你便送他到官,又有何益?尤二姐的話,倒也不無道理。柳湘蓮并沒有直接對尤三姐做過什么,或想要她的命。甚至,他們此前連面都很少見,興許柳湘蓮連尤三姐是誰都不知道。柳湘蓮又為何要害她呢?
至于尤三姐對柳湘蓮的深情厚意,柳湘蓮也委實不知啊。柳湘蓮對尤三姐的了解很少,一是絕色,二是她是尤氏的妹子。一聽絕色他欣然應允,但等他回過神來后,覺得東府里除了那兩只石獅子,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更不要說那樣標致的人了,不定在里面怎樣鬼混呢?
柳湘蓮有沒有知情權,有沒有選擇權呢?難道尤三姐喜歡他,他就一定要應允這門親事嗎?他也有說不的權利啊。而且,他覺得,反正像尤三姐這樣的女子,已經沒有名聲了,也就不會在乎名聲吧?
柳湘蓮當然想錯了,古代退婚對于女子來說,是有損清譽的。別人甚至尤三姐可以不看重,可是他不能不給她這份尊重。他既然要慎重,就不該當時爽快地答應,就應該多做了解,才給予答復。那樣尤三姐不會有太大的期望,如若不成,也不會過于難堪,覺得再難見人。正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柳湘蓮退婚的直接原因,還是聽了大嘴巴賈寶玉的話。柳湘蓮前去詢問寶玉,寶玉倒也無遮無攔,把里面的情形說了個大概。他說的是“他是珍大嫂子的繼母帶來的兩位妹子。我在那里和他們混了一個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對尤物!——他又姓尤。”聽聽,混了一個月!怎么混的呢?這就惹人遐想了。寶玉其實和那些紈绔子弟也差不多。
當柳湘蓮大呼不好時,又繼續追問其品行如何。寶玉也坦率,“你既深知,又來問我做甚么?連我也未必干凈了。”這下,也就承認了,尤三姐是無恥淫蕩之人。如果沒有寶玉的這番話,柳湘蓮可能還猶豫不決,但知道內情的柳湘蓮,此時也打定了主意。
寶玉錯了么?好像也沒錯。他對朋友坦誠,說的也都是大實話。尤氏姐妹,確實有著不少污點,寶玉還沒有將更多的齷齪事說出來。他總不可能睜著眼瞎說吧,而他也不知尤三姐對柳湘蓮的情意,如果知曉這一層,好好對湘蓮講講,興許還有轉機。而且賈寶玉也間接批評了柳湘蓮,你原說只要一個絕色的。如今既得了個絕色的,便罷了,何必再疑?可見,柳湘蓮不僅要絕色,更要身家清白的女子,他之前也應該講清楚,這樣也可以省去很多誤會和麻煩。
是誰殺死了尤三姐?
其實,賈璉,賈珍父子等人才是比柳湘蓮更大的罪人!這些欲望不止,縱情享樂,過著糜爛生活的富家男子,如果不是他們,尤氏姐妹就不會失去清白,被人唾棄和嫌惡!尤三姐死了,賈璉忙亂著要報官,而且之前,也是他熱心地為尤三姐奔波牽線,張羅訂親的事,看起來真是好姐夫啊。可不要忘了,最初,賈璉也是想勾搭尤三姐的,只是尤三姐無意,才選擇了尤二姐。在賈璉等人的眼里,這樣漂亮的尤氏姐妹,就是待宰的羔羊,供他們享樂的。
當初尤氏姐妹來到寧國府,卻成了賈珍父子的玩物。這也是趁人之危了。但凡賈珍等人有半點禮義廉恥,就該注意和小姨子們保持距離,免得帶壞了他們的名聲,可是賈珍全然無視親戚關系,更不理會妻子尤氏,和兩個姨妹早有首尾。有其父必有其子,賈蓉對尤氏姐妹也是垂涎不已。
有人說,尤三姐是清白的,沒有讓他們得過手。這就可笑了,寧國府是什么地方?連正經小姐賈惜春都避之不及,生怕被連累了名聲!賈珍等人也不傻, 若沒有便宜可占,會好吃好喝地供著尤氏姐妹嗎?更何況,尤三姐后來給尤二姐托夢,也承認自己和姐姐皆是淫奔不才之人。不管是名聲還是貞操,尤氏姐妹在這里都喪失殆盡了!
賈珍等人,害得尤三姐丟了名節,也就相當于向她揮起了一把刀,刀刀在致命處。尤三姐想要上岸洗白,已是有心無力,不被環境允許了。只要提到寧國府,她就脫不了干系,她的美麗也成了一種罪過。
尤三姐死后,她母親尤老娘一面哭,一面罵柳湘蓮。其實,這個貪得無厭的婦人,又何嘗不是親手害了自己的女兒呢?尤氏姐妹年幼無知,卻被母親帶上了賊船,尤老娘本身沒有貞潔觀,帶著兩個拖油瓶改嫁,尤氏的家境,也不是多么貧窮。何況尤氏嫁到了賈府,多少也能給娘家一些資助。
但這對于享受慣了的尤老娘來說,不過是杯水車薪,不能滿足的。兩個漸漸長大,并且美貌驚人的女兒,成了她過上好日子的資本。她明知寧國府是什么地方,卻將兩個女兒帶了去,并且對賈珍等人的調戲視而不見,反而很是得意,天下間竟有這樣的母親!親手將女兒送到火架上去!
但凡,尤三姐有一個正常的,有自尊的母親,她不會有這樣不幸的結局,也不會走這么多的彎路。在她年幼時,沒有受到好的引導,這是很可悲的事,比物質的缺乏更可怕。
這個失去女兒的老婦人,哭什么呢哭?是哭女兒的死,還是哭自己余生又少了一份依靠,或者,心中有過一絲悔意?恐怕也不會有吧。
雪崩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而尤三姐自己,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責任。不可否認,她向往美好的生活,想要屬意的對象,這沒有錯,但她并不了解對方,就付出一片癡心,倒更像是她愛上了心中那個完美的偶像。
她寄希望于對方,可以帶自己逃離苦海,給自己一份平淡卻浪漫的生活。她只是憑著一腔情愿,憑著美好的想象,卻沒有想過,現實未必如愿。凡事需做兩手準備,當把所有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時,萬一雞飛蛋打,就沒有辦法補救。
說到底,尤三姐雖然決心很大,想要和過去決裂,但很可惜,這世界上,除了自己,又有誰能真正地給他人以救贖?柳湘蓮,沒有那么大的力量。他和其他男人一樣,不可免俗。就算同意了和尤三姐在一起,也不會是圓滿的結局,婚后的生活,可能更會讓尤三姐絕望。尤三姐不能承擔的生命之痛,柳湘蓮同樣承受不起。那個年代,名聲敗壞的女子,眾人的口水都能將她淹死,一失足,一定是千古恨,沒得道理可講,沒有機會重來。
也正是因為生存環境的殘酷,尤三姐徹底絕望了,她知道退婚意味著什么,良家女子可以為退親而死,她一個沒有名聲的女子,本應該無所謂的吧?不,其實她也渴望著被尊重,被人愛,當這一切都是空談時,活著還不如死去。當她活著時,她是一個蕩婦,百口莫辯,當她死去后,她成了一位烈婦,眾人為她悲慟,柳湘蓮為她痛哭,后悔不已。也許,這樣的結局,比茍延殘喘地活著,要好得多。
這世上,哀莫大于心死。尤三姐如此,后來的尤二姐又何嘗不是如此?當她們想要回歸正常家庭,追尋自己的幸福時,擋在前面的,是無數的豺狼虎豹,哪怕是隨意吐出的一口唾沫,也能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不甘為下賤的尤三姐知道,她沒有活路了,而尤二姐卻是在被眾人糟踐得夠夠的,才幡然醒悟,貌似她們選了截然不同的兩條路,但其實,她們一直沒有走出過人生的困境。
作者:阿五,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