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客的日常》
張佳瑋 著
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
《俠客的日常》是一部以武俠為主題的文化隨筆，全書分為際遇、俠情、群像、金古四輯。蕭峰、楊過、郭靖、令狐沖、張無忌、楚留香、陸小鳳……這些我們耳熟能詳?shù)慕鸸湃宋铮瑥埣熏|在命運流轉(zhuǎn)、衣食住行中還原他們的日常與情感，并以點帶面，勾連起豐富的文化現(xiàn)象與世故人情。武俠，每次重讀都像在找一個任意門進入虛擬天地，賞讀這些傳奇故事里的日常煙火，體會離合悲歡中平凡俠者的一生。
>>內(nèi)文選讀：
楊過：風(fēng)雨如晦，心有所感
金庸小說的主角，大多人生目標(biāo)明確。陳家洛要反清復(fù)明，袁承志和郭靖要報父仇，令狐沖追求自由自在，胡斐要解決鳳天南，為鐘家報仇。喬峰先是要查出身世，再是要止戰(zhàn)。大俠講究雖萬千人吾往矣，威武不能屈。
這么比起來，楊過就是個很有趣的存在了。
他的心態(tài)和經(jīng)歷，是所有主角中最跌宕起伏、百轉(zhuǎn)千回的。他還斷了臂，還白了鬢邊頭發(fā)，還熬了十六年。金庸其他主角在小說結(jié)束時，大多二十多歲；楊過到小說結(jié)束時已經(jīng)三十六歲，人到中年了。
楊過的感情經(jīng)歷也很多。雖然我們都說韋小寶有七個老婆，但其實有些寫得很虛，更像強湊過來的。楊過的疑似女朋友們，那就熱鬧了。雖然他跟小龍女生死以之，但不妨礙他有許多女伴。
他曾經(jīng)因為陸無雙嗔怒的神色神似小龍女，救了她，禍福相依，百計避難，讓自小在李莫愁檐下低頭的陸無雙愛上了他——雖然嘴上，陸無雙從來不肯落下風(fēng)。
他救下陸無雙與黃蓉的豪舉，感動了程英，又與程英有“既見君子，云胡不喜”的琴傳心聲，于是程英也愛上了他——雖然表面上，程英是最淡然的那個。
他與絕情谷中、無人做伴的公孫綠萼談笑，又出手救她，還救出了綠萼的母親，終于綠萼為他自舍性命，死在父親劍下——這是一個開始最不經(jīng)意，結(jié)局卻最慘烈的愛情故事。
他還親過完顏萍的眼睛，跟郭芙恩怨了一輩子，還讓郭襄一見楊過誤終身——真熱鬧。
他與小龍女在古墓中相互扶持，他說出了著名的“只有姑姑愛我，世人不愛我，我又何必愛世人”，中間經(jīng)歷了誤會、出走、重逢、二次出走、搶婚、中毒、斷臂、重傷、再中毒、十六年之約等無數(shù)悲歡離合。
然而再讀一遍書，便不難發(fā)現(xiàn)：楊過在意的，除了小龍女，就是郭靖。這大概才是貫穿整本書的心意。
話說，楊過自小，心中有個結(jié)，大概類似于：“我沒有父親，郭伯伯那么好，可惜不是我的父親。我總想干點啥讓郭伯伯看得起我。”
這個結(jié)藏得，比他想象中還深。
因此他被郭靖送去終南山，送去給全真教當(dāng)?shù)茏訒r，極為不快：他并不在意全真教是不是玄門正宗，只覺得自己被郭靖拋棄了。于是才跟全真教趙志敬針鋒相對，終于大鬧終南山，去投了古墓派。
到了古墓派后，他有了第二個心結(jié)：“世人不愛我，只有姑姑愛我，我要為了姑姑死。別人的事我啥都不管。”
之后他偶爾也行俠仗義，比如救了陸無雙。但大多數(shù)時候，楊過很奉行個人主義：他要找姑姑，他要跟姑姑在一起，別的不管。
但他真的冷眼看世間嗎？也不是。
大勝關(guān)與郭靖黃蓉重逢的時候，楊過與黃蓉聊天，黃蓉對楊過說：“過兒，我什么也不用瞞你。我以前不喜歡你爹爹，因此一直也不喜歡你，但從今后，我一定好好待你，等我身子復(fù)了原，我便把全身武功都傳給你。郭伯伯也說過要傳你武功。”
這一席話說得楊過大哭——說來他就這么單純：平時裝得比誰都酷，但只要獲得一點點來自郭靖黃蓉的愛，他就決定以死相報。
然而，楊過的情緒又不穩(wěn)定。聽了傻姑的話，他認(rèn)定了，是郭靖與黃蓉殺了他父親，于是一心要報仇。后來回到襄陽，意圖謀害郭靖。當(dāng)時他也反思過：“我為了報一己之仇，卻害了無數(shù)百姓性命，豈非大大不該？”
他是知道的，一旦殺了郭靖，他就是地地道道禍國殃民的賣國賊了。
但楊過轉(zhuǎn)念又想：“罷了，罷了，管他什么襄陽城的百姓，什么大宋的江山，我受苦之時，除了姑姑之外，有誰真心憐我？世人從不愛我，我又何必去愛世人？”
這一刻的楊過，已經(jīng)堪稱邪惡了。
可惜，邪惡得也不徹底。
小說里有一段描述意味深長，楊過雖然老是幻想自己親爹很厲害，但內(nèi)心深處，其實隱隱覺得，自己親爹不如郭靖。但他又不想接受這個事實。
他的感情其實就是：“我好希望郭伯伯這樣的英雄就是我爸，所以我又不能接受我爸不如郭伯伯這個事實；如果是郭伯伯殺了我爸，那我就要殺郭伯伯為我爸報仇，可是如果郭伯伯對我好，我又覺得下不了手……”
真是奇妙的自卑啊。
之后楊過兩次謀刺郭靖，都是陰差陽錯，未能成功——一次是武功不及被郭靖反制，一次是被瀟湘子阻擋了。
然后，他又救了郭靖兩次——其中一次，是他自己令郭靖陷入絕境。只因為發(fā)現(xiàn)郭靖臨危之際，還是關(guān)心他，楊過于是熱血上涌，決心舍命要救郭靖。
大概，楊過做的大多數(shù)事，動機都很統(tǒng)一：“我希望郭伯伯能注意到我，我希望郭伯伯能在意我”——“啊，郭伯伯是在意我的，我要為了他死！”
楊過如此搖擺不定了半本書，真正覺醒，是看到黃蓉與郭靖重傷之際，生死垂危，依然討論國事為重。從此楊過真正脫胎換骨。
那一瞬間，警醒他的，是黃蓉當(dāng)年的教誨。書里面說：
霎時之間，幼時黃蓉在桃花島上教他讀書，那些“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語句，在腦海間變得清晰異常，不由得既覺汗顏無地，又是志氣高昂。眼見強敵來襲，生死存亡系乎一線，許多平時從來沒想到、從來不理會的念頭，這時突然間領(lǐng)悟得透徹?zé)o比。他心志一高，似乎全身都高大起來，臉上神采煥發(fā)，宛似換了一個人一般。
終于他對黃蓉說出“你放心”，于是奮然出戰(zhàn)。從此，楊過才真正蛻變了。不再是個自我中心、不管他人死活的少年了，開始走上大俠之路。
劇情安排，從此之后，楊過連武功風(fēng)格都改了。
楊過先前性格浮躁跳脫，學(xué)了古墓派全真派白駝山各家武功，又機緣巧合，學(xué)會了打狗棒法玉簫劍法一大堆，但始終駁雜不純，被李莫愁追著打。
等他覺醒之后，功夫也單純了：練了玄鐵重劍，講究重劍無鋒大巧不工，招式跟性格一起，變得沉穩(wěn)凝練了。
楊過與小龍女絕情谷相別，小龍女留下了十六年之約。楊過與陸無雙、程英結(jié)拜了兄妹，從此不再撩姑娘了。他獨自回去跟神雕練劍，練到草木竹石皆可為劍，是上境界了。
于是原文有了這么句話：
某一日風(fēng)雨如晦，楊過心有所感，當(dāng)下腰懸木劍，身披敝袍，一人一雕，悄然西去，自此足跡所至，踏遍了中原江南之地。
這句話之后，立刻接著名的“風(fēng)陵渡夜話”，十幾年后了，眾人描述楊過走遍大江南北做的事：救王惟忠子裔、誅陳大方、審丁大全、贖宋五、殺人父而救人母，聽得小郭襄悠然神往，這才有郭襄會楊過、此后數(shù)十年的孽緣，以至于張三豐一等等了百年……嗯，跑題了。
反正，從此之后，楊過從一個獨善其身的利己主義者，變成匡濟天下的神雕俠。
當(dāng)時，黃藥師領(lǐng)教了楊過的黯然銷魂掌，說楊過這個掌法，論威力只有降龍十八掌可比。
然后楊過擊殺了尼摩星，黃蓉一看，也覺得，這個掌力剛猛無比，只有降龍十八掌可比——順便一提，黯然銷魂掌是十七路。
武功風(fēng)格與人物性情也相關(guān)。楊過自從決定成為大俠之后，處處都是比照著郭靖去的。
剛才說到，楊過決定成為大俠時，有一句所謂“風(fēng)雨如晦，心有所感”，這是有點典故的。
“風(fēng)雨如晦”這四個字，乍看是風(fēng)雨交加、天色灰暗，但出處是《詩經(jīng)》。
《毛詩序》說《風(fēng)雨》一詩的主旨是：“亂世則思君子不改其度焉。”
那時節(jié)，楊過武功大成了，心態(tài)成熟了，小龍女要過好些年才能見到。不想繼續(xù)獨善其身了，他渴望成為郭伯伯那樣的豪俠了。
風(fēng)雨如晦，自然想到了亂世；行，那就去走南闖北，挑戰(zhàn)亂世黑暗吧。十幾年后，楊過已經(jīng)成為暗夜江湖中的神雕俠。
最后，襄陽大戰(zhàn)勝利了，有了這一幕：郭靖攜著楊過之手，拿起百姓呈上來的一杯美酒，轉(zhuǎn)敬楊過，說道：“過兒，你今日立此大功，天下?lián)P名固不待言，合城軍民，無不重感恩德。”
楊過心中感動，有一句話藏在心中二十余年始終未說，這時再也忍不住了，朗聲道：“郭伯伯，小侄幼時若非蒙你和郭伯母撫養(yǎng)教誨，焉能得有今日？”
他二人自來萬事心照，不說銘恩感德之言，此時對飲三杯，兩位當(dāng)世大俠傾吐肺腑，只覺人生而當(dāng)此境，復(fù)有何求？
至此，楊過終于成為真正的大俠，而不再是個每天琢磨殺郭靖、賣襄陽、找解藥、救愛人、怨天恨地、誰都不愛我的個人主義少年了。這才終于解開了他人生兩大心結(jié)之一——另一個是與小龍女的愛情。
到此為止，《神雕俠侶》才真到了結(jié)束的時刻。
所以，《神雕俠侶》的真正主線，是楊過這個缺愛的孩子，從利己主義者，變成大俠的故事。
而楊過追隨郭靖行俠仗義的成長起點，就在“風(fēng)雨如晦，心有所感”的瞬間。哪位會說，楊過不一定懂“風(fēng)雨如晦”的典故，看個風(fēng)雨，真會聯(lián)想到亂世嗎？
我有個小證據(jù)。
楊過和程英，有一段著名的彈琴傾心，程英寫的句子是“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當(dāng)時楊過一看她的字跡，便懂得了她的心意。因為當(dāng)年黃蓉教過他的：這兩句話的意思是，既然見到了這男子，怎么我還會不快活？
而那整段《詩經(jīng)·鄭風(fēng)·風(fēng)雨》，乃是：
風(fēng)雨如晦，雞鳴不已。
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作者：張佳瑋
編輯：周怡倩
責(zé)任編輯：朱自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