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是春天的使者，它俊俏、活潑、機(jī)靈，十分令人喜愛。而《紅樓夢》里也有一只可愛的小燕子——春燕。
怡紅院中丫頭大多有一種“怡紅氣”，有幸被派服侍賈府中“活龍”、“鳳凰”，似乎很值得驕傲，足以藐視他人。這一點(diǎn)表現(xiàn)得比較明顯的是秋紋，一次是元宵夜向婆子要滾水給寶玉洗手，那口氣哪里像丫頭？簡直就是驕傲的公主。第二次是探春理家，趙姨娘才來鬧過一場，探春正要拿人做法鎮(zhèn)壓與眾人看，秋紋來了，一副她的事比天大的架勢，二話不說直闖議事廳，幸好被平兒攔下了，否則很可能碰一鼻子灰。
細(xì)雨魚兒出，微風(fēng)燕子斜，
春燕是在春天來到怡紅院，來到寶玉身邊的。寶玉身邊一干人，都是伶牙利爪的，一般人插不下去。而春燕的出現(xiàn)，恰似一股春風(fēng)，給怡紅院帶來了和暖和溫馨。
書中沒有詳寫春燕的外貌，但她無疑是個(gè)聰明俊秀的、像燕子一樣可愛的女孩子。春燕平時(shí)不起眼，而五十九回?zé)o疑是她的重頭戲。
大觀園中第二年，那是個(gè)多事之春。
宮中老太妃薨逝、賈母王夫人等每日入朝隨祭、連日不在府，按平兒的說法是“各處大小人兒都作起反來了，一處不了又一處”。也真是趕熱鬧，這日寶釵的丫頭鶯兒采摘鮮花嫩柳編花籃，引起了一場風(fēng)波。
湘云又犯了“桃花癬”，寶釵命鶯兒到黛玉那里要薔薇硝，蕊官想見藕官，便和鶯兒一起去。
二人你言我語，一面行走，一面說笑，不覺到了柳葉渚，順著柳堤走來。因見柳葉才吐淺碧，絲若垂金，鶯兒便笑道：“你會(huì)拿著柳條子編東西不會(huì)？”蕊官笑道：“編什么東西？”鶯兒道：“什么編不得？玩的使的都可。等我摘些下來，帶著這葉子編個(gè)花籃兒，采了各色花放在里頭，才是好玩呢。”
于是鶯兒果然編了個(gè)漂亮的花籃，送給了黛玉，黛玉很喜歡。取了硝后，藕官蕊官舍不得分開，便和鶯兒一起往蘅蕪苑去。在路上，鶯兒又揀些柳條，索性坐在山石上編了起來，命蕊官先送了硝再來。蕊官和藕官想看鶯兒編花籃，忙忙地把薔薇硝送去了蘅蕪苑。
書中寫道：
這里鶯兒正編，只見何婆的小女春燕走來，笑問：“姐姐織什么呢？”正說著，蕊藕二人也到了。春燕便向藕官道：“前兒你到底燒什么紙？被我姨媽看見了，要告你沒告成，倒被寶玉賴了她一大些不是，氣的她一五一十告訴我媽。你們在外頭這二三年積了些什么仇恨，如今還不解開？”藕官冷笑道：“有什么仇恨？她們不知足，反怨我們了。在外頭這兩年，別的東西不算，只算我們的米菜，不知賺了多少家去，合家子吃不了，還有每日買東買西賺的錢。在外逢我們使她們一使兒，就怨天怨地的。你說說可有良心？”春燕笑道：“她是我的姨媽，也不好向著外人反說她的。怨不得寶玉說：'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jià)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gè)人，怎么變出三樣來？’這話雖是混話，倒也有些不差。別人不知道，只說我媽和姨媽，她老姊妹兩個(gè)，如今越老了越把錢看的真了。先時(shí)老姐兒兩個(gè)在家抱怨沒個(gè)差使，沒個(gè)進(jìn)益，幸虧有了這園子，把我挑進(jìn)來，可巧把我分到怡紅院。家里省了我一個(gè)人的費(fèi)用不算外，每月還有四五百錢的余剩，這也還說不夠。后來老姊妹二人都派到梨香院去照看她們，藕官認(rèn)了我姨媽，芳官認(rèn)了我媽，這幾年著實(shí)寬裕了。如今挪進(jìn)來也算撒開手了，還只無厭。你說好笑不好笑？我姨媽剛和藕官吵了，接著我媽為洗頭就和芳官吵。芳官連要洗頭也不給她洗。昨日得月錢，推不去了，買了東西先叫我洗。我想了一想：我自有錢，就沒錢要洗時(shí)，不管襲人、晴雯、麝月，哪一個(gè)跟前和她們說一聲，也都容易，何必借這個(gè)光兒？好沒意思。所以我不洗。她又叫我妹妹小鳩兒洗了，才叫芳官，果然就吵起來。接著又要給寶玉吹湯，你說可笑死了人？我見她一進(jìn)來，我就告訴那些規(guī)矩。她只不信，只要強(qiáng)做知道的，足的討個(gè)沒趣兒。幸虧園里的人多，沒人分記得清楚誰是誰的親故。若有人記得，只有我們一家人吵，什么意思呢？你這會(huì)子又跑來弄這個(gè)。這一帶地上的東西都是我姑娘管著，一得了這地方，比得了永遠(yuǎn)基業(yè)還利害，每日早起晚睡，自己辛苦了還不算，每日逼著我們來照看，生恐有人糟踏，又怕誤了我的差使。如今進(jìn)來了，老姑嫂兩個(gè)照看得謹(jǐn)謹(jǐn)慎慎，一根草也不許人動(dòng)。你還掐這些花兒，又折她的嫩樹，她們即刻就來，仔細(xì)她們抱怨?！柄L兒道：“別人亂折亂掐使不得，獨(dú)我使得。自從分了地基之后，每日里各房皆有分例，吃的不用算，單管花草頑意兒。誰管什么，每日誰就把各房里姑娘丫頭戴的，必要各色送些折枝的去，還有插瓶的。惟有我們說了：'一概不用送，等要什么再和你們要?！烤箾]有要過一次。我今便掐些，她們也不好意思說的。”
這段話比較長，包含的內(nèi)容也多：
1、春燕和其幾個(gè)“媽”——老媽、姨媽和姑媽都在賈府大觀園里工作。
2、藕官芳官等在外頭（梨香院）時(shí)就和“媽媽們”有矛盾，這矛盾隨著她們娘兒們進(jìn)了大觀園，舊恨上又添新仇。
3、春燕的媽和姨媽克扣兩個(gè)干女兒芳官和藕官的用度，“母女”們早就不睦。春燕贊同寶玉“珍珠魚目”的理論，感嘆自己家?guī)讉€(gè)“媽”的自私吝嗇貪財(cái)和愚昧。
4、春燕和襲人晴雯麝月等關(guān)系不錯(cuò)，大家都喜歡她照顧她。
5、藕官因?yàn)闊堝X、芳官因?yàn)橄搭^，才被兩位干媽罵過打過，而鶯兒采摘的花柳正好是春燕姑媽的“責(zé)任田”，這可是包產(chǎn)到戶、一根草也不許亂動(dòng)的。
6、寶釵簡樸省事，不要分例的花草，而鶯兒卻頗有“主人”的底氣。
從這段話也可以看出，春燕媽雖然愚頑昏眊，而春燕卻是聰明伶俐善良大方的女孩子。
春燕只是怡紅院中二等丫頭，但她的行事卻頗為細(xì)致周到，進(jìn)退有度。她媽何婆子叫她洗頭她拒絕了，這說明她懂事，不惹是非。倒是她妹妹小鳩兒不省事，所以才惹得芳官說何婆子偏心，娘兒倆大鬧一場。春燕不護(hù)短，清楚自己媽媽們的缺點(diǎn)，卻也盡量聽話孝順和維護(hù)她們，她一邊在怡紅院當(dāng)差，一邊還要幫母親做事，幫姑媽看護(hù)花草等。她看得清事情的利害，所以好心勸鶯兒勿折花柳，以免惹惱了她姑媽，不料鶯兒不聽，反開玩笑說是春燕摘的花柳煩她編的花籃。這下把事情鬧大了，春燕的姑媽自己拿起拄杖打了春燕不算（也真下得去手），還挑唆得何婆子把對芳官藕官襲人晴雯等的怨氣都一股腦兒發(fā)在春燕身上，對她又是打耳光又是亂罵，春燕哭著往怡紅院去了，何婆子就一直追到了怡紅院。
從來沒有哪個(gè)下等婆子跑到主人屋里鬧事的，何況賈府“活龍”的住所，所以怡紅院眾人都說：“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今兒都鬧出來了！”襲人指派麝月上場，麝月見何婆子不聽勸誡，便命小丫頭去叫平兒或林大娘來，平兒發(fā)話道：“既這樣，且攆她出去，告訴了林大娘在角門外打她四十板子就是了。”
那婆子聽如此說，自不舍得出去，便又淚流滿面，央告襲人等說：“好容易我進(jìn)來了，況且我是寡婦，家里沒人，正好一心無掛的在里頭伏侍姑娘們。姑娘們也便宜，我家里也省些攪過。我這一去，又要去自己生火過活，將來不免又沒了過活?！币u人見她如此，早又心軟了，便說：“你既要在這里，又不守規(guī)矩，又不聽說，又亂打人。那里弄你這個(gè)不曉事的來，天天斗口，也叫人笑話，失了體統(tǒng)?！鼻琏┑溃骸袄硭?，打發(fā)去了是正經(jīng)。誰和她去對嘴對舌的。”那婆子又央眾人道：“我雖錯(cuò)了，姑娘們吩咐了，我以后改過。姑娘們那不是行好積德?！币幻嬗盅氪貉嗟溃骸霸俏覟榇蚰闫鸬?，究竟沒打成你，我如今反受了罪？你也替我說說?！睂氂褚娙绱丝蓱z，只得留下，吩咐她不可再鬧。那婆子走來一一的謝過了下去。
這何婆子之前因?yàn)榇蚍脊俦击暝铝R過，因?yàn)椤霸綑?quán)”想給寶玉吹湯而被晴雯趕過，還被小丫頭推過、被其他婆子嘲笑過，這次眼看就要被責(zé)罰趕出賈府了，這才淚流滿面，求襲人、寶玉及眾人，還求剛被她打罵過的春燕。襲人見她如此早就心軟了，晴雯雖然說“打發(fā)去了是正經(jīng)”等，卻也只是說說罷了，寶玉見她可憐也只得留下，這固然是因?yàn)楹纹抛涌嗫喟?，但眾人也是看在春燕的面上——他們都和春燕關(guān)系好，而何婆子畢竟是春燕的娘??！
寶玉便叫春燕跟了她媽去，到寶釵房里給鶯兒幾句好話聽聽，給人家賠禮道歉。
娘兒兩個(gè)應(yīng)了出來，一壁走著，一面說閑話兒。春燕因向她娘道：“我素日勸你老人家再不信，何苦鬧出沒趣來才罷。”她娘笑道：“小蹄子，你走罷，俗語道：'不經(jīng)一事，不長一智。’我如今知道了。你又該來支問著我?！贝貉嘈Φ溃骸皨?，你若安分守己，在這屋里長久了，自有許多的好處。我且告訴你句話：寶玉常說，將來這屋里的人，無論家里外頭的，一應(yīng)我們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與本人父母自便呢。你只說這一件可好不好？”她娘聽說，喜的忙問：“這話果真？”春燕道：“誰可扯這謊做什么？”婆子聽了，便念佛不絕。
這段話看似平常，卻更顯出春燕高貴的品質(zhì)。
寶玉身邊的大小丫頭們大半都想留在賈府，尤其是留在怡紅院。襲人是拋卻了自由身，至死也不回去的，晴雯是一頭碰死也不出這門兒（當(dāng)然這兩位都愛寶玉），秋紋碧痕罵起小紅來毫不留情，不就是因?yàn)樾〖t鉆空子“妄圖”接近寶玉么！王蒙先生說賈府的奴才們都“不奴隸，毋寧死”，而春燕卻例外。她不貪慕賈府的榮華富貴，期盼著以后被放出去“與本人父母自便”，脫了奴籍，過上那種雖不富貴卻自由安寧的生活。所以才問她母親“你只說這一件可好不好？”
至于何婆子的“念佛不絕”，可能是另一樣心思。后文王夫人趕逐晴雯后，又遣發(fā)芳官等，喝命：“喚她干娘來領(lǐng)去，就賞她外頭自尋個(gè)女婿去吧。把她的東西一概給她?！庇址愿郎夏攴灿泄媚飩兎值某獞虻呐⒆觽儯桓挪辉S留在園里，都令其各人干娘帶出，自行聘嫁。一語傳出，這些干娘皆感恩趁愿不盡，都約齊與王夫人磕頭領(lǐng)去。后來芳官藕官蕊官立意削發(fā)為尼，絕不嫁人，幾個(gè)干娘實(shí)在沒法，“所以來求太太，或者就依她們做尼姑去，或教導(dǎo)她們一頓，賞給別人作女兒去罷，我們也沒這福?！笨梢娂夼畠菏怯泻锰幍?，有利可圖。此為篇外話。
幾個(gè)“媽”尤其是何婆子的作為大大丟了春燕的臉，春燕卻沒有怨恨?？此退龐屢槐谧咭幻嬲f閑話兒的親熱，絲毫沒把她媽的打罵放在心上。后來寶玉生日那天，柳家的給芳官送了一盒“私房菜”來，其中有四個(gè)奶油松瓤卷酥。寶玉叫春燕也跟著一起吃，又叫她吃點(diǎn)心，她留下兩個(gè)卷酥，說：“這個(gè)留下給我媽吃”。有好東西就想著自己的娘，好個(gè)孝順的女孩子！
寶玉喜歡和信任春燕，看他拉了春燕的手說：“你別怕，有我呢！”很叫人感動(dòng)。他對春燕說：“以后芳官全要你照看她，她或有不到的去處，你提她，襲人照顧不過這些人來。”春燕道：“我都知道，都不用操心。”同樣是丫頭，寶玉明顯偏愛芳官，可春燕卻不惱不妒，芳官可是她老媽的冤家咯，她“都知道”——知道她老媽的偏私和芳官的傲嬌吧？卻欣然答應(yīng)照看芳官，可見這女孩兒的善良和寬厚。
春燕沒有什么特別的表現(xiàn)，沒有嬌嗔箴寶玉、良宵花解語，更沒有病補(bǔ)孔雀裘等，但在群芳匯聚的大觀園中卻時(shí)時(shí)活躍著她輕靈俏麗的身影。她知足感恩，珍惜眼前的生活，說“幸虧有了這園子，把我挑進(jìn)來，可巧把我分到怡紅院”。她顧念親情，幾個(gè)“媽”給她添了許多煩惱，她卻不愿說她們的不是。她勤謹(jǐn)，不像她姨媽夏婆子的外孫女兒小嬋那樣懶怠跑腿，在趙姨娘大鬧怡紅院時(shí)奉晴雯之命去請來了能主事的李紈、探春等，幫蕊官給芳官傳遞薔薇硝，為柳五兒進(jìn)怡紅院奔走傳話等。她機(jī)靈，怡紅院夜宴時(shí)是她提議悄悄地把寶姑娘云姑娘林姑娘請了來玩一會(huì)子，這才有了“壽怡紅群芳開夜宴”的美好故事......
春燕不是怡紅院丫頭中的頭面人物，在賈府更是掛不上號(hào)，卻以其聰明乖覺進(jìn)退有度贏得人們喜愛。書中有時(shí)稱她“小燕”，這是“愛稱”，可見春燕的是可兒，也可見作者對這個(gè)人物的精心設(shè)置，由衷的喜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