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賈赦想要鴛鴦做妾,派邢夫人去“說媒”,鴛鴦不愿。等邢夫人走了,鴛鴦躲進了大觀園,遇到平兒和襲人,三個從小要好的姐妹在一起說心里話,鴛鴦的嫂子找了來。
鴛鴦嫂子笑道:“你跟我來,到那里我告訴你,橫豎有好話兒。”鴛鴦道:“可是大太太和你說的那話?”他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還奈何我!快來,我細細的告訴你,可是天大的喜事。”鴛鴦聽說,立起身來,照他嫂子臉上下死勁啐了一口,指著他罵道:“你快夾著X嘴離了這里,好多著呢!什么‘好話’!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兒。什么‘喜事’!狀元痘兒灌的漿兒又滿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女兒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著他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在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爺了。我若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一面說,一面哭,平兒襲人攔著勸。他嫂子臉上下不來,因說道:“愿意不愿意,你也好說,不犯著牽三掛四的。俗語說,‘當著矮人,別說短話’。姑奶奶罵我,我不敢還言,這二位姑娘并沒惹著你,小老婆長小老婆短,人家臉上怎么過得去?”襲人平兒忙道:“你倒別這么說,他也并不是說我們,你倒別牽三掛四的。你聽見那位太太,太爺們封了我們做小老婆?況且我們兩個也沒有爹娘哥哥兄弟在這門子里仗著我們橫行霸道的。他罵的人自有他罵的,我們犯不著多心。”鴛鴦道:“他見我罵了他,他臊了,沒的蓋臉,又拿話挑唆你們兩個,幸虧你們兩個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沒分別出來,他就挑出這個空兒來。”他嫂子自覺沒趣,賭氣去了。
“當著矮人,別說短話”,鴛鴦嫂子的意思,平兒襲人都是小老婆,鴛鴦小老婆長小老婆短的,也等于罵了平襲二人。襲人平兒說,“你聽見哪位太太,太爺們封了我們做小老婆?”否定了鴛鴦嫂子加給自己的身份。鴛鴦道:“她見我罵了她,她臊了,沒的蓋臉,又拿話挑唆你們兩個,幸虧你們兩個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沒分別出來,她就挑出這個空兒來。”又好像說她倆就是妾,自己不留心,傷害了她們。
那么平兒和襲人到底是不是小老婆?
第六回,周瑞家的帶劉姥姥到賈璉住處見鳳姐。
先到了倒廳,周瑞家的將劉姥姥安插在那里略等一等。自己先過了影壁,進了院門,知鳳姐未下來,先找著鳳姐的一個心腹通房大丫頭名喚平兒的。周瑞家的先將劉姥姥起初來歷說明,又說:“今日大遠的特來請安。當日太太是常會的,今日不可不見,所以我帶了他進來了。等奶奶下來,我細細回明,奶奶想也不責備我莽撞的。”平兒聽了,便作了主意:“叫他們進來,先在這里坐著就是了。”周瑞家的聽了,方出去引他兩個進入院來。......于是來至東邊這間屋內,乃是賈璉的女兒大姐兒睡覺之所。平兒站在炕沿邊,打量了劉姥姥兩眼,只得問個好讓坐。劉姥姥見平兒遍身綾羅,插金帶銀,花容玉貌的,便當是鳳姐兒了。才要稱姑奶奶,忽見周瑞家的稱他是平姑娘,又見平兒趕著周瑞家的稱周大娘,方知不過是個有些體面的丫頭了。
這里交代了平兒是“鳳姐的一個心腹通房大丫頭”。所謂“通房丫頭”,舊時指名義上是婢女,也就是同女主人一同嫁到男方家的陪嫁丫頭,實際是姬妾的人。但是通房丫頭的地位要低于妾,只有辦了“手續”的通房丫頭才能稱妾。通房丫頭和男主人的關系和妾差不多,地位卻不如妾,但要高于一般的丫頭。平兒就是賈璉屋里的通房丫頭,不過她因為協助鳳姐管家,手中有權,所以也相當于半個主子。
平兒很明白自己的地位。六十二回眾人知道除了寶琴外,還有平兒和岫煙的生日與寶玉同日,另外黛玉和襲人也是同一日生。探春笑道:“原來你兩個倒是一日,每年連頭也不給我們磕一個。平兒的生日我們也不知道,這也是才知道。”平兒笑道:“我們是那牌兒名上的人?生日也沒拜壽的福,又沒受禮職分,可吵鬧什么,可不悄悄的過去。”
再看襲人。
第二十六回,賈蕓去怡紅院不止一次,這次終于見到了寶玉,叔侄倆閑話。
說著,只見有個丫鬟端了茶來與他。那賈蕓口里和寶玉說著話,眼睛卻溜瞅那丫鬟:細挑身材,容長臉面,穿著銀紅襖兒,青緞背心,白綾細折裙。----不是別個,卻是襲人。那賈蕓自從寶玉病了幾天,他在里頭混了兩日,他卻把那有名人口認記了一半。他也知道襲人在寶玉房中比別個不同,今見她端了茶來,寶玉又在旁邊坐著,便忙站起來笑道:“姐姐怎么替我倒起茶來。我來到叔叔這里,又不是客,讓我自己倒罷。”
襲人在寶玉房中為何與別個不同?前面已有交代,那是二人同試云雨情之后,“至此寶玉視襲人更比別個不同,襲人待寶玉更為盡心”。
說起來有點奇怪,按說當時也無人撞見,可他們的關系卻似乎人盡皆知。晴雯和寶玉吵架時說,“便是你們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黛玉直呼襲人為“嫂子”,薛蟠說襲人是寶玉的“寶貝”;更奇怪的是連那錦香院的妓女云兒也門兒清。
或許有這種關系的人素常表現不同吧?一個眼神,一抹微笑,一點小動作,固然二人心照,但旁人卻也不難看出個中端倪。那么襲人是不是寶玉屋里的通房丫頭?
賈璉的小廝興兒對尤氏姐妹說,“我們家的規矩,凡爺們大了,未娶親之先都先放兩個人伏侍的”,這里的“服侍”即通房的意思。襲人晴雯是否就是賈母先放的兩個服侍寶玉的?
書中說得很清楚,賈母因溺愛寶玉,“生恐寶玉之婢無竭力盡忠之人”,又“素喜襲人心地純良,克盡職任”,所以將她“與了寶玉”,也就是下派她到寶玉屋里使喚,工資還在原單位領。所以王夫人和鳳姐說:“你寶兄弟也并沒有一兩的丫頭,襲人還算是老太太房里的人。”鳳姐也說:“襲人原是老太太的人,不過給了寶兄弟使”。晴雯雖然和襲人一樣是從老太太那里到寶玉屋里去的,卻是“正式調動”,屬于寶玉屋里七個領一吊月錢的大丫頭之一,賈母說“我的意思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將來只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那是將來的事。寶玉暫時還不屬于“大了”的“爺們”,屋里人的問題還未提上議事日程,所以晴襲皆不是通房丫頭。
寶玉挨打后,襲人向王夫人進言,說是“論理,我們二爺也須得老爺教訓兩頓”,還有一番“沒事常思有事”、“君子防不然”的道理,使得王夫人“如雷轟電掣一般”,立即將襲人視為親信,隨即便提了她的工資和地位:“明兒挑一個好丫頭送去老太太使,補襲人,把襲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兩銀子里,拿出二兩銀子一吊錢來給襲人。以后凡事有趙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襲人的,只是襲人的這一分都從我的分例上勻出來,不必動官中的就是了。”襲人算是正式調到寶玉屋里了,成了“太太的人”,而且是姨娘待遇。鳳姐說:“既這么樣,就開了臉,明放他在屋里豈不好?”王夫人道:“那就不好了,一則都年輕,二則老爺也不許,三則那寶玉見襲人是個丫頭,縱有放縱的事,倒能聽他的勸,如今作了跟前人,那襲人該勸的也不敢十分勸了。如今且渾著,等再過二三年再說。”可見襲人雖然享受著姨娘待遇,卻還是丫頭身份(后來賈母也如此認可)。否則,她那一份工資為何不從官中出,卻要從王夫人月例上勻?
但襲人畢竟不同于一般丫頭了,離姨娘只差一步,所以黛玉湘云會相約來給她道喜,寶釵也打算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因此,在這一二年間,襲人因王夫人看重了她了,越發自要尊重。凡背人之處,或夜晚之間,總不與寶玉狎昵,較先幼時反倒疏遠了。加上怡紅院事務繁瑣,襲人又有吐血之癥,故邇來夜間總不與寶玉同房,故寶玉夜晚一應茶水起坐呼喚之任皆悉委晴雯一人。晴雯被逐后,襲人只得還依舊年之例,遂仍將自己鋪蓋搬來設于寶玉外床。
所以平兒其實不過是個有些體面的丫頭,襲人雖然享受著“姨娘”的待遇,也還屬于丫頭。所以她們回敬鴛鴦的嫂子,可謂理直氣壯:“你聽見哪位太太、太爺們封了我們做小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