儂家真個去,公定隨儂否。
著處是蓮花,無心變楊柳。
松龕藏藥裹,石唇安茶臼。
氣味當共知,哪能不攜手。
——唐·王維《酬黎居士淅川作》
與唐朝的諸詩人不同,在入定的詩人眼里,禪心所及,觸目皆是文章,信手拈來,渾然天成,摩詰就是這樣一個生活化的禪者。品讀王摩詰的《酬黎居士淅川作》,雖只字未提禪字,卻處處能感受到詩中洋溢著禪定的生活體驗。這首詩是摩詰在青龍寺的曇壁上人院一揮而就的,是為酬和一個黎姓的居士而作。其實,青龍寺曇壁上人院是摩詰與舍弟王縉、好友裴迪和王昌齡等一群好禪之士常常雅集、交流參禪心得的地方,他們在這里都留下了禪趣十足的酬和之詩。
詩的語言樸實淺近,還帶有吳地方言,但是大象往往無形,禪的妙意就隱含在這些平淡無奇的語句中。首句是詩人對黎居士的反問之語:“如果我真要離開,你就一定會跟我走嗎?”一個“去”字,一個“隨”字,猶如花謝花開一般自然,“水隨天去秋無際”、“昨夜云隨風雨去”道的也是這般意味。頸聯運用佛語與典故來闡明“無我”的禪理。禪乃明心見性之學,禪宗認為,修行的禪者要有一顆去除了知解與捐棄了欲念的無染著禪心,這樣在寂寥中,世間處處才舉目皆是禪悟的真諦,即“著處是蓮花”。蓮花是佛教卷帙與佛教文藝中每每提及的,是清凈莊嚴的佛國凈土象征,故佛國亦稱“蓮界”。“無心變楊柳”與“著處是蓮花”相對應,是化用典故,“楊柳”也就是“瘤”,其語出《莊子·至樂篇》,它給我們講述的是這樣一個故事:支離叔和滑介叔在黃帝曾休息過的冥伯山丘上和昆侖曠野里游玩,不一會兒,滑介叔的左肘上長出了一個瘤,他感到十分吃驚而且好像有點厭惡。支離叔問他說:“你討厭這東西嗎?”滑介叔說:“沒有,有什么好討厭的!具有生命的形體,不過是借助外物湊合而成;一切借由他物而生的事物,仿佛是塵垢一時的累聚一樣。人的死生也就如同晝夜交替一樣。況且我與你一道觀察事物的變化,如今這變化在我身上,我又怎么會討厭它呢!”該典故向人們闡釋了世間萬物的自然化遷,心為物宰,不為物役,還原自性,一切都順其自然,進入清虛澄明的境界。“著”與“無”,一“即”一“離”;“蓮花”與“楊柳”(瘤子),一明凈一污穢,道破了禪的不二法門——無我。
如果沒有從前兩聯中會意,那么接下來這一句讀起來會感到莫名其妙。松龕藏藥裹,石唇安茶臼。或許有人會問:“藥包和茶臼干嗎不好好地放在該放的地方,卻偏偏要放在神龕和石縫里?”這看起來似乎有點違背常理,但修禪的大敵便是以有差別的是非之心去看待萬事萬物,故感到困惑不已,而禪者卻有一顆纖塵無染的禪心,所作所為皆無心之舉,皆依歸自性,即一種無差別、無分化的心性。因而,松龕里的藥裹和石縫里的茶臼也是再自然不過的。此亦是禪者禪居修行的生活寫照,他們大都隱逸于“幽澗泉清,高峰月白”的山林中,過著“吃茶吃飯隨時過,看山看水實暢情”的云水生活,在這里他們用一顆如“朗月連天靜”的心和一種似“寒潭徹底清”的性去體認“竹影掃階塵不動,月穿潭底水無痕”的意境,去諦聽“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的希聲大音,在一片廣袤的寂寥中忘卻自我,與自然融為了一體,達到澄凈空靈的無我境界。
值得一提的是,作為禪者,與茶自然有著難解之緣。據傳,當年達摩面壁修行,因惱怒自己瞌睡,一氣之下割下眼皮扔出山洞,眼皮墮地而長成茶樹。傳說很美且不足為信,但出世又入世的禪文化在發展過程中卻與茶文化找到了完美的契合點,共同構成了具有中國特色的禪茶文化。茶與禪,雖然一為形而下,一為形而上,但茶和禪的興味是相通的。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磐寂靜,禪崇尚無我之境,茶亦然。飲茶能“滌昏昧”,進而“清我神”,從而“便得道”,這與禪所提倡的去欲棄知、回歸自性、開悟是殊途同歸的:茶性本自然,禪心亦是自然,故飲茶與參禪皆為返歸自然;飲茶時,當裊裊茶香飄入鼻中的一剎那便頓悟了“塵蒙人生,沉浮不定”的真諦,禪悟亦是在閃念之間,如石火電光般迅疾,瞬時領略到了“歸來偶過梅花下,春在枝頭已十分”的無限風光。或許,茶亦是禪思之道助,有茶作伴的禪居生活可以是“睡起有茶饑有飯,行看流水坐看云”,可以是“釅茶兩三碗,意在镢頭邊”,也可以是“春回幽谷見梅新,雪水煎茶樂不勝”,還可以是“相逢相問知來歷,不揀親疏便與茶”。可見,禪者的禪居生活,一碗清茶就蘊藏了無盡的天地,潤澤了一顆晶瑩剔透的禪心。回到“詩佛”摩詰亦復如是,據《舊唐書》本傳載,他“齋中無所有,唯茶鐺、藥臼、經案、繩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獨坐,以禪頌為事”,這不正好也是“松龕藏藥裹,石唇安茶臼”的最好旁注嗎?
學禪,務于不寐,又不夕食,而茶卻能令人少睡益思,亦能斬卻欲念,靜心參禪。淡茶一碗,驅除睡魔與欲魔,茶遂在僧院禪堂中刮起一股茶韻禪風,甚至也席卷到街閭坊巷,廣開茶鋪,“煎茶賣之,不問道欲,投錢取飲”(《封氏見聞記》)。禪院飲茶之風盛行亦催長了茶禪之間的相融,唐代著名高僧百丈懷海還立了佛教叢林的清規法度——《百丈清規》,將喝茶及其形式納入佛門范式中,傳播到東洋并融合大和民族文化成就了今天日人的茶道范式。茶意禪意一味,茶境禪境一體,故寂庵宗澤禪師云:“茶意即禪意。故禪意之外無茶意。若不知禪意,亦不知茶意。”茶意、茶性、茶悟如禪意、禪性、禪悟一般,不立文字,以心傳心,至多報以適意會心的一笑。
不同的禪者,觀照的方式固然有所差異,但是對 “萬古長空,一朝風月”的悟后風景卻是完全一致的,因而詩人在詩的最后寫道:我與你氣味相投,哪能不把臂同游呢。正因為我們彼此以心印心,因而對彈指一揮間的頓悟才有著共同的生命經驗。摩詰因與淅川黎居士有著同樣的志趣和徹悟后的欣喜之情,才發出這樣的感嘆。
全詩引典故闡佛理,借常物發禪意,玩味起來,深感這平淡如茶的文字里卻透發著“不可說,一說即是錯”的深意,如石蘊玉,如水含珠,這也許就是禪的妙趣所在罷。
?文丨左如
?圖丨《茶道》圖庫
?編輯丨紅箋
?本文出自《海峽茶道》第56期(2010年10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