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趙叔孺的邊款來解讀其印學思想,個中消息極為豐富。如“漢銅印中最工整者,非徒以駁蝕為能所可比。”遠在嶺南的黃穆父也在“季度長年”的邊款里說:“漢印剝蝕,年深使然,西子之顰,即其病也,奈何捧心效之?”黃穆父、趙叔孺不約而同的發表這樣的觀點來表達個人藝術立場,這不僅僅是出于巧合,必定是對當時某種藝術現象的批評之言。回頭審視當時的印壇,在篆刻創作上奉行“剝蝕”,制印喜好“殘破”的代表無疑只有吳昌碩先生。
趙叔孺 特健藥
或許正是黃穆父、趙叔孺看到了吳昌碩流派的這種缺陷,才會以此種微妙的態度來表達他們對當時流風的不同立場。藝術是多元的,任何一種藝術觀點、藝術現象獨霸天下都是不符合藝術發展規律的,只會阻礙藝術的多重發展。吳昌碩作為“印壇盟主”,門下追隨者眾多;如果初學者盲目追求殘破與銹蝕的篆刻效果,自然會招來效顰之譏,其責不在吳昌碩而在后學者。“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孫過庭此論不僅僅是書法學習的金科玉律,也同樣是篆刻學習之正途。
趙叔孺 錫山秦孫集古文字記
古璽奇縱、漢印平實,關于漢印學習明清諸賢早有定論。吳昌碩先生教導學生學習篆刻從漢印入手。風格強烈的藝術容易得其皮毛,徒追表象,終是南轅北轍,優孟衣冠耳!齊白石說:學我者生,似我者死!對當世學子無異醍醐灌頂,當頭棒喝!在新的時代,回看一個世紀以前趙叔孺先生的印論,怎不驚醒?當代篆刻經過多年的發展,繁榮的背后是高度的雷同。無論是大寫意一類還是工穩一類,近親繁殖尤為嚴重。大家都取法今人,互相抄襲,很少有人潛心研究周秦古璽和秦漢印,能夠像趙叔孺這樣書畫印全能的更是少見。西泠印社近些年設有“吳昌碩獎”,要求獲獎者必須書畫印全能,多年考核沒有一個人能夠獲此殊榮。當代篆刻看似繁榮,甚至有人放言已經超越明清。冷靜下來冷眼旁觀,此無疑是癡人說夢罷了。因為我們在綜合修養上已經遠遠地輸給了前賢。
趙叔孺 朱鴻達印
趙叔孺入印的文字有金文、小篆、漢隸、楷書等,無論哪一種書體在他刀下莫不以淵雅安靜的態度示人。沙孟海在《印學概論》中云:“鄞縣趙時,主張平正,有不茍同時俗好尚,取之靜潤隱俊之筆,以匡矯時流之昌披,意至隆也。趙氏所摹擬,周秦漢晉外,特善圓朱文,刻畫之精,可謂前無古人,韻致瀟灑,自辟蹊徑。”趙叔孺在“南陽郡”邊款中明確指出:“宋元人朱文,近世已成絕響。”趙叔孺朱文印面目繁多,最為世人稱道的是撫宋元朱文一類。沙孟海《沙村印話》中談論趙叔孺圓朱文說:“其為元朱文,為列國璽,謐栗堅挺,古今無第二手。”趙叔孺對篆刻史的貢獻尤其巨大的是對宋元朱文印章的發掘與整理,后來陳巨來得以成大名,正是得力于趙叔孺;沒有當初趙叔孺篳路藍縷之功,就沒有陳巨來的成就,更沒有今天工穩一路印風的大發展。
趙叔孺 朱氏金石
以趙孟為代表的前代印學家所作印章多用小篆,風格剛健婀娜中飽含拙樸氣息。宋元兩朝文人、書畫家以及藏書家多喜使用,宋元后斯道沉淪,漸成絕響。到了趙叔孺時代,他上溯宋元傳統,對“圓朱文”一脈的作品進行梳理,進而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面貌。試看趙叔孺所作“趙”“趙氏叔孺”“大雅”“天水郡印”“古鑒閣”“特健藥”“眉壽”“虞琴秘笈”等雖都統一在宋元印的格調里但不拘泥于形似,明顯的帶有個人深刻的藝術理解。與宋元諸家相比,趙叔孺篆書功力深厚,以之入印自然不同凡響。陳巨來承叔孺老衣缽,在其師的基礎上把圓朱文推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呈現出極端的規范化、秩序化,甚至“美術化”。這對于宋元朱文印的傳承和發展是福音嗎?當代印人學工穩一路者往往師法陳巨來,以“制作”“粉飾”“設計”為能事,把篆刻高度工藝化了。而趙叔孺宋元朱文印的高明之處在于,他更注重筆意的表現,而不刻意追求精工。
趙叔孺 趙時 印
“秦人小璽結體極工。刻印家多未能貌之。工此者昔唯巴予籍一人而已。”這段邊款談論的是關于三晉小璽的創作態度。三晉朱文小璽明清印人因時代所限,對其斷代有誤,以秦印統稱之。又因古文字研究尚不完備,入印文字缺乏,明清兩朝篆刻家創作經驗很是欠缺,彼時印家唯有巴慰祖一人可直入三代堂奧。趙叔孺清楚地看到這一點,所以說:“刻印家多未能貌之。”“秦漢印中小者尤為精整,學之非易。”兩段印論一稱“極工”,一稱“精整”。
趙叔孺 叔孺
可見,叔孺老推崇的還是“工”“整”二字,認為“學之非易。”趙叔孺自己的創作講究文字安排,對邊框處理也是精心設計、慘淡經營,從不刻意破邊。他往往是以一個寬厚的朱文邊框立身,印內文字活潑而姿態妙趣橫生;奇逸的文字、莊重的邊框使其篆刻寓奇正之變。從他早年的“趙氏藏器”“叔孺”等幾方創作來看,在福建岳家讀三代金文的經歷對他的創作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三代金文那種氣息比較難以把握,以之入印如何協調是一個大問題。
趙叔孺 絅孫
吳昌碩、黃士陵以金文多字入印就存在氣脈不暢之病,究其原因就是對金文字法把握、理解欠缺。當然,這并非個人問題,是由當時古文字研究的局限所致。趙叔孺的“繩武鑒賞”“虛靜齋書畫印”“文彝軒主心賞”等幾方文字協調的非常精妙,字字有變化,互相揖讓而又和諧統一。“絅孫”“奚鄂銘鑒賞”皆為純粹的古璽面貌,但以切刀刻就,可以領略到叔孺早年從趙之琛那里傳承的浙派切刀法。
趙叔孺 秦淦
鏡銘文字變化多端,歷來印家以之入印者少。趙叔孺為洪承祓刻印其款曰:“漢鏡銘文字秀勁,取其法以治印。” 叔孺所在意者在“秀勁”二字,這種主動追求“秀勁”的藝術思想終叔孺一生一直是貫徹到底的。“飽香室”“原名斝” 自題曰:“取法新室鏡銘”,其實還多簡書筆意,如“斝” 的最末一筆向右下趨勢與“名”呼應;“原名”整體靠上方, 下部空間空出,“斝”上部空間空出,這種章法其實還是屬于古璽常見的,叔孺活用之。整方印章線條細勁挺拔,恰好是應驗了趙叔孺所提倡的“秀勁”宗旨。
趙叔孺 犬養健印
趙叔孺邊款里面內容還涉及其他好多方面,因其文獻價值不如前述重要,故不一一贅述。趙叔孺作為海派篆刻巨擘, 名聲遠播,他在民國時期擁有強大的影響力,時隔一個世紀, 重新來解讀趙叔孺的篆刻,討論其藝術思想,對當代篆刻創作無疑有著特殊的啟示意義。
(摘自榮寶齋《藝術品》,作者/彭作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