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覽由劉海粟美術館、中國油畫學會、上海戲劇學院、上海市美術家協會聯袂主辦,靳文藝、丁曦林、酈韓英共同策展,尚輝擔任學術顧問。它占據整整四個展廳,為劉海粟美術館新館開館以來最大規模的藝術家個展,從文獻研究到籌集展品再到整館呈現,歷經兩年磨礪。
劉海粟美術館副館長、策展人靳文藝告訴文匯記者:“為了讓觀眾能夠在簡單的文字中迅速捕獲到展覽想要表達的主題,翻閱了幾十萬字的傳記、手稿、日記等文獻資料,從中不斷濃縮、提煉,直到變為上墻后最簡短的幾句話。為了讓觀眾介入敘事,甚至作品的名稱、尺寸、創作年代等等信息都全部隱去,讓作品成為視覺敘事的素材,與文本共同延展,讓觀眾有一種不自覺的帶入感。”
《山林云水圖系列—夏夢清曉圖》,2008,布面油畫
由此人們清晰地看到,陳鈞德何以被藝術史低估,他的藝術何以值得重新回望、細細品味。
靳文藝坦言,陳鈞德是把海派油畫文脈完整繼承而又在前人的肩膀上開拓嶄新氣象的油畫大家。“陳鈞德以第三代油畫家的年齡與第一代油畫大師密切交往,得到他們的言傳親授。與趙無極、朱德群、吳冠中等第二代油畫大師一樣,他憑借藝術成就和社會影響力,被稱為海派油畫大師當之無愧。”
最終展覽呈現出的飽滿信息,早已超越藝術家個展,那更是值得關注的海派油畫以及油畫民族化百年來的不懈探索,對于當下的藝術創作富于啟示。
與前輩藝術大師深厚的忘年交情中,藏著海派藝術的傳承密碼
風景油畫《大海、天空和沙灘》《靈隱冷泉寺》,構成此次展覽耐人咀嚼的一個引子,牽出理解陳鈞德藝術的重要線索。41年前,改革開放春潮涌動之時,陳鈞德的這兩幅作品曾出現在上海展覽中心舉辦的“劉海粟、顏文樑、關良、陳鈞德四人展”,給時人留下深刻印象。彼時的陳鈞德還是40余歲的“小陳”,為何會與比自己年長三四十歲、早已德高望重的劉海粟、顏文樑、關良同臺辦展?這得說到陳鈞德與一眾前輩藝術大師深厚的忘年交情,受到他們的親授和言教,其間也正藏著海派藝術的傳承密碼。
油畫《大海、天空和沙灘》和《靈隱冷泉寺》
顏文樑是陳鈞德的老師。1956年,憑借對繪畫的興趣和鉆研自學,陳鈞德同時考上三所大學,最終他選擇了離家近的上海戲劇學院舞臺美術系。在這所大學,他遇到創辦江南三大美專之一蘇州美專的顏文樑。求學期間,陳鈞德最喜歡聽的就是顏文樑的課,曾回憶道“顏先生講課像聊天,聊著聊著,便將光影技法等知識說透了”。聽著不過癮,陳鈞德還常常跑去顏文樑家聽“故事”,也有時只是聊聊天,或者與先生一起外出寫生,替先生跑腿買買畫具。此次展出的顏文樑贈予陳鈞德的油畫《九龍壁》,印證了這段師生情誼。
陳鈞德與劉海粟的緣分則更為傳奇。陳鈞德當年是通過小妹的畫友羅兆蓮認識劉海粟的,羅兆蓮是劉海粟太太夏伊喬的弟子,日后又與陳鈞德結為夫妻。在那段特殊的歷史時期,陳鈞德與劉海粟兩家的私交尤為密切,時常相約外出寫生,也時常探討繪畫的方方面面。劉海粟美術館館藏的一幅劉海粟無標題、無落款日期的油畫作品,在此次展覽中被陳鈞德家屬提供的一幅歷史合照“考證”出:這是1977年劉海粟與陳鈞德同時、同地、同題創作的《復興公園》。此次展覽中述說這段友情佳話的,不僅有陳鈞德與劉海粟首次“同臺展出”的復興公園作品,還有他們曾于上海大廈同一角度所作的油畫。1978年的一天,劉海粟在百老匯大廈(今上海大廈)完成油畫《蘇州河之晨》《上海外灘》的房間剛剛騰出,陳鈞德便至此進行寫生創作,其代表作《上海早晨》《蘇州河》正誕生于此。
劉海粟的《復興公園》(左)與陳鈞德的《復興公園雪霽》(右)
若論給予陳鈞德藝術最多啟發的前輩大師,不得不提林風眠與關良。特殊的歷史時期,陳鈞德通過一位同學結識了隱居于南昌路上一幢老宅里的林風眠,常常帶著自己的習作登門請教。林風眠的審美追求可以說影響了陳鈞德的一生。一次,他在講評作品的過程中,不惜打碎一只石膏像提醒道:“藝術要給人想象力!”由此,陳鈞德感悟到藝術必須“靈動、透氣”。從此次展出的陳鈞德創作于1980年代的《家鄉的河》中,不難窺見林風眠對其繪畫風格的影響。陳鈞德與關良的結識,是通過劉海粟。日后他們私交甚篤,一起談論印象派、野獸派便思緒飛揚、手舞足蹈。在長期的交往中,關良也向陳鈞德傳授了不少畫畫的“秘密”。這令陳鈞德一直感嘆,與關良無拘無束的言談,常常使他明白藝術創作中“何為想象、何為自由!”關良書寫的一幅“大膽創新”書法即出現在此次展覽,那正是他給陳鈞德畫集的寄語。
油畫是西方舶來品,如何實現民族化,令幾代藝術家苦苦求索。與顏文樑、劉海粟、林風眠、關良等中國第一代油畫大師相遇同行的經歷,讓陳鈞德在蘇俄寫實主義之外找到海派油畫突圍的新路,這是探索東西方融合的現代主義繪畫道路,既帶有西方表現主義特征,又凸顯中國傳統寫意的趣味。
1980年舉辦的陳鈞德與劉海粟、顏文樑、關良共同舉辦的“四人展”,可被視為前輩名家對于陳鈞德的支持與提攜,也同樣意味著海派油畫響亮的集體發聲:讓藝術回歸自身面目,呈現純粹的審美和情趣,這是真正的中國現代派藝術。彼時那次展覽被譽為“融冰之展”,吸引中外觀眾如潮水般涌來。
以不懈的創新攀登一座又一座山峰,將藝術的火種進一步傳揚、燎原
展覽更著意于呈現的,是陳鈞德如何接過第一代油畫大師的接力棒,與趙無極、朱德群、吳冠中等,共同開創了中國油畫的又一個黃金年代,以不懈的創新攀登一座又一座藝術山峰,同時又如何教學相長,將藝術的火種進一步傳揚、燎原。
《有過普希金銅像的街》,1977,布面油畫
改革開放之前約有20年光景,畫壇“一邊倒”向蘇俄寫實主義取向,酷愛鉆研現代主義繪畫的陳鈞德是非常寂寞的。直到1979年,他在“上海十二人畫展”上嶄露頭角,日后這次畫展連同他的《有過普希金銅像的街》被藝術史學者反復提及。這是一幅帶有后印象風格的上海街景油畫,以思想的深度和真摯的情感引發時代的共鳴,當時無數觀眾曾在畫前感慨、流淚。
《帝王之陵》,1986,布面油畫
“85新潮”之際,藝術本體的審美藝術功能得到前所未有的關注,陳鈞德又以1987年入選“首屆中國油畫展”的《帝王之陵》引發畫壇極大的關注。這是他考察西安乾陵之后畫下的,但顯然打破了傳統表現帝王題材要么威嚴要么陰郁的“套路”。陳鈞德在1989年書寫的《帝王之陵》回憶錄中坦言:“選擇帝王之陵,不像是'陵’的緣故,或許是帝王本身這兩個字,因為我仿佛感到,帝王與輝煌更有些聯系。”因而,此畫將帝王之陵表現得非同尋常,呈現出金屬般閃亮的色彩。他依慰內心的需求施以大量白色,這與油畫的傳統是背道而馳的,與民族精神卻無疑貼得更近。
《蒙馬特高地圣心教堂》,1999,布面油畫
再一次藝術革新,發生在上世紀末陳鈞德在歐洲居住的半年。一次激動地參觀完梵高博物館返回巴黎途中,他不慎腳踝骨折不得不臥床靜養。巴黎養病期間,陳鈞德創作的一批作品卻格外滿懷激情,令人大開眼界。其中有一幅充滿藍色夢幻調子的《蒙馬特高地圣心教堂》頗為獨特,曾入選“20世紀中國油畫展”。腳傷之前,陳鈞德曾在多個時辰的光影下寫生了不少圣心教堂,而這一幅是他完全憑感覺畫下的,畫出內心感覺的教堂印象。當時他也嘗試將在歐洲博物館之所見,與非洲雕塑與陶罐以及巴黎實景等進行奇妙組合,探尋一種新題材、新視覺的表達。此次展出的一組三幅油畫就是這樣的作品。
漸漸地,令陳鈞德在油畫領域走出自己道路、構筑罕有的審美意境和藝術宇宙的,是中外油畫大師不曾嘗試過的一種“迷白”法以及他所獨創的“線條”。此次亮相的創作于2008年的《日映嵐光輕鎖翠》以及首度展示的創作于2011年的巨幅油畫《夢境》,都可謂其巔峰之作。這樣的作品與趙無極、朱德群、吳冠中等人的藝術一樣,置于歐美博物館、美術館也毫不遜色,且讓世人一眼辨識出其中的中國風味。
《夢境》,2011,布上油畫
幾案、瓶花、桌布、水果、小型雕塑……展覽特別搭建出一個沉浸式場景,呈現陳鈞德的意識流花果圖探索。這類作品是其藝術中頗有特色的一支,以往花果圖似乎只適合小尺幅創作,陳鈞德卻偏偏畫出“大格局、大氣象”的美感。他的線條、色塊擺脫了“規律”的羈絆,所描繪的對象也是隨手拈來,任由心境,自由安放,花果后面的畫布更成為他色彩奇妙組合的天地,這已經不是寫生了,而是表達心性的獨特創造。
即便已然攀上藝術高峰,陳鈞德對于藝術的探索卻仍未止步。展覽集結的一批紙本油畫,讓人看到藝術家心頭不息的火焰。這些作品是陳鈞德晚年在重病中畫下的。當時他提筆創作油畫十分吃力,于是改用可以輕便涂抹的油畫棒繼續藝術探索。當紙面油畫棒被視作獨立于布面油畫的創作表達,陳鈞德的功力發揮得淋漓盡致,寥寥數筆便能表現質感、色彩和意境,在看似隨意卻十分精到的布局和安排上,顯示無窮魅力。這些作品尺幅雖小,氣象不小。
及至生命盡頭,陳鈞德仍在畫畫。現身此次展覽的《勿忘我花果圖》創作于2018年,是他身患重病后站在畫架前創作的最后一幅布面大畫。據說他當時拖著病體勉強來到畫布前,費力擠出顏料,但終因體力不支,只好又回病床上躺下,等到精力稍微恢復后,再次拿起畫筆。畫布上的“勿忘我……”像是他內心的呼喊。而在布面背后,他則如是記述:“重病之身,竟能以作畫慰藉支撐,何來精神?捫心自問,應是自己對藝術的一片赤誠之心。”展覽中還有一幅未完成的油畫遺作,沒有題款,畫中的色彩濃烈得灼人,那分明像是生命的縱情歌唱。
未完成的油畫遺作
值得引起關注的是,陳鈞德是出色的藝術家,也是優秀的藝術教育家。在30多年教學生涯里,他積累了豐富的教案,在素描、寫生、色彩、構圖、創作等方面,傳授的不單知識、技巧,還有藝術精神、美學主張。
例如,陳鈞德認為藝術貴于獨到,而欲獨到則非求助于生活不可,寫生便是他所頗為推崇的方式,堅信“寫生即寫生命”。他曾多次帶領學生們去黃山、嵊泗列島、井岡山等地寫生。并且在他看來,最好的寫生教學就是師生“同場競技”,通過言傳身教,讓學生去觀摩、去借鑒,也鼓勵他們自由發揮。陳鈞德最終其實想讓學生們明白,繪畫的奧秘不只是需要技法,更重要的秘密是駕馭技法去畫出真情實感,寓情于畫。
今天人們看到,陳鈞德的弟子輩中,涌現出陳箴、郭潤文、俞曉夫、周長江、張健君、黃阿忠、曲豐國等一批名家,這正是海派油畫璀璨的今天以及值得憧憬的未來。
為學界延伸出方方面面的研究維度,照亮油畫民族化的未來
在專家學者看來,這樣一次罕見規模的藝術家個展,為學界延伸出方方面面的研究維度,對于城市文化梳理、當下油畫發展等均大有裨益。
此次展覽的學術主持、中國美術理論委員會主任尚輝指出,陳鈞德大展呈現的這一鮮活個案,促成了中國油畫研究的一個嶄新出發點,由此來觀看、審視、探討當代中國油畫的問題,對于當下的創作頗有啟發。
在中國美協副主席、中國油畫學會會長許江看來,陳鈞德在上海油畫的都市寫意傳統基礎上,將寫意油畫發展到一個新的高峰,對于油畫具有開創性貢獻。“他在油畫中融入了一種很濃的中國式寫意。他畫的山林云水,有著各種青色,粉青,豆青,梅子青……把中國夏天的綠都塑在里面了。他畫的香港遠景,猶之惠風,荏苒在衣,讓我想起蘇東坡《望湖樓醉書》,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
“從前評論界常說,陳鈞德在當代上海畫家中是承上啟下的,但具體如何承上啟下似乎找不到太多依據,憑借的似乎主要是年齡。這個展覽給了我們非常充分的根據。”美術批評家賈方舟指出,此次展覽呈現的豐富文獻,讓人們清晰地看到,陳鈞德如何從受到西方現代主義影響的一批海派前輩名家那里汲取營養,他這幾十年來的藝術如何一步步走來。
著名文藝評論家毛時安坦言,陳鈞德展讓他重新思考畫家與時代的關系。“我個人覺得畫家和時代的關系,不是公式化的。陳鈞德走了一條與時代保持距離卻最終成為偉大畫家的道路。”在他看來,藝術的繁榮,需要有各種各樣的藝術家。我們需要畫主旋律大畫的畫家,也需要筆調輕松的畫家。陳鈞德就是一位讓人很有愉悅感的畫家,他不拘泥于物象,有很多色彩是完全飛躍于物象之外的。并且,他這樣的藝術也是從具像慢慢走來的。“陳鈞德是一個非常值得研究的個案,而且他這樣的畫家,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在上海產生,離開上海這塊土地,可能就不會有了。”
上海美術學院副院長、藝術史學者李超認為,這次展覽提醒學界再探中國油畫的邏輯問題。“通常我們將油畫分成寫實主義與現代主義,近50年的研究告訴我們,中間地帶的邏輯很模糊,有的認為是印象主義,有的認為是表現主義。陳鈞德給了我們一個啟發,它實際上是以后印象主義為主線。從決瀾社開始,一直到日后上海、北京等地舉辦的多次現代主義展覽,這條路在中國近百年歷史中,還沒有得到很好的整理,很多藝術家資源被遮蔽了,未來值得重點研究。”
上海美術學院教授、藝術評論家李曉峰指出,陳鈞德低調且有涵養的人格力量,是解讀其油畫時一個不該被忽略的維度。他認為陳鈞德油畫的色彩相當洋氣,看上去明媚燦爛,但恰恰是去媚俗的,是清澈見底的,是純粹的。背后隱含的,是一種城市文明,一種城市精神,一種城市品德。
《自畫像》,1963,布面油畫
《山野交響》,1985,布面油畫
《夢中的詩》,1986,布面油畫
《永恒的詩意》,1997,布面油畫
《威尼斯》,1999 ,布面油畫
《山林云水圖》,2002,布面油畫
《蔽龍閣聽秋》,2005,布面油畫
《晨曦》,2006,布面油畫
《暖冬陽光》,2006,布面油畫
《檸檬鮮花圖》,2007,布上油畫
《日映嵐光輕鎖翠》,2008,布面油畫
《雙人體》,2008,布上油畫
《金輝秋韻》,2014, 布面油畫
《小息》,2015,布面油畫
作者:范昕
作品圖除特別標注外均為陳鈞德作品
編輯:郭超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