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以《失樂園》聞名的日本作家渡邊淳一日前去世。評論家馬小鹽認為,渡邊小說赤裸裸的性描寫、將性高潮與死亡同一化、挑釁婚姻倫理與通奸規則,均給讀者帶來了強烈的“驚駭”體驗。渡邊式情欲敘事以“老房子著火”的毀滅精神,焚燒一切,具有一種情愛美學中的武士道精神。而在情愛的巔峰期死去,宛若在櫻花盛放時凋謝,這屬于日本“物哀美學”的一部分。
日本情欲作家渡邊淳一的名聲,不是來自于他文學作品的藝術高度,而是來自于他給予讀者的閱讀經驗:驚駭。赤裸裸的性描寫的驚駭,將性高潮與死亡同一化的驚駭,挑釁婚姻倫理與通奸規則的驚駭。渡邊淳一的情欲小說,之所以在大眾文化中廣為傳播,只能說明一個事實:20-21世紀,大眾文化基本上是一個消費傳奇、消費情欲、消費驚駭的年代。
法國哲學家巴塔耶認為,通奸是對婚姻禁忌的補充,戰爭是對殺人禁忌的補充。通奸作為婚姻禁忌的補充,通奸的雙方大多將激情控制在適當的范圍,一如《廊橋遺夢》中的女主人公,與攝影師三天的激情之愛后,會理性的回歸婚姻的避難所。《廊橋遺夢》的情愛模式,是一種全球中產階級式的戴了倫理避孕套的情愛模式:主人公既燃燒了自身旺盛的荷爾蒙,又保持了完美的婚姻;既不違背婚姻的倫理道德,又以短暫的激情慰藉了平庸的日常生活。
但渡邊淳一小說中的主人公們,往往不遵循這樣的情愛結局,他們一般會以老房子著火的毀滅精神,毀滅一切,焚燒一切。他們具有一種情愛美學中的武士道精神。他們不但要毀滅婚姻的避難所,還要毀滅人類靈魂的避難所--身體。渡邊淳一的情愛作品,已經成為一個固定的以死亡結尾的大眾類型小說:中年男女偷情,愛的烈火四處焚燃,最后主人公以愛之名,雙雙赴死,給予偷情一種驚天地泣鬼神的正義性與合法性。這種情欲小說的渡邊式敘事,不但是對約定成俗的婚姻倫理的背叛,還是對中產階級通奸游戲的背叛。這是一種雙重挑釁,這種挑釁當然會給予讀者,尤其是不太了解日本文化的讀者以驚駭。
從《源氏物語》到太宰治的《人間失格》,我們可以看出日本情愛文化的特點。對日本人來說,在情愛的巔峰期死去,宛若在櫻花盛放時凋謝,這屬物哀美學的一部分。人類的情愛也是一種“物”,一種鮮花般璀璨的珍稀之“物”。在最美時凋謝,比自然死亡更為壯麗。僅此而言,日本是全球唯一的一個將人類的生殖器徹底物化并等同于植物生殖器的民族。以無賴派自我標榜的作家太宰治,屢次攜不同情人自殺謝世;大島渚以二戰后的真實事件改編的影片《感官世界》中,女主人公采摘花朵一般割下了男主人公的生殖器。這種沉迷于靈肉交融、共赴死亡的情愛敘事,在日本文化中并不鮮見。渡邊淳一所有的小說,皆繼承了日本文化的這種情愛觀。我想,日本讀者對渡邊淳一小說中的情愛敘事,擁有的不僅僅是驚駭,更多的是一種欣賞與認同。這也是渡邊淳一在日本擁有大量讀者的原因之所在:這些讀者在渡邊淳一的小說中與本民族的情愛意識形態迎面相遇,彼此鞠躬,拈花微笑。
諾獎得主川端康成在《睡美人》中,以高超的技巧,將一個老年男人衰敗的身體與強烈的欲望描繪的極為微妙與悲哀。渡邊淳一則以直白的手法取材中年男女的愛欲,釋放自身赤焰般燃燒的荷爾蒙。以荷爾蒙為分界線,作家可分為欲望型作家與睿智型作家。杜拉斯是女性欲望型作家,渡邊則是男性欲望型作家,肉欲是催發欲望型作家書寫激情的最佳燃料。睿智型作家對簡單的呈現肉欲,似乎并無多大熱情。譬如博爾赫斯與卡爾維諾兩位小說大師,便將他們的荷爾蒙完全控制在理性火焰的燭照之下。這不是說睿智型作家不會寫性,而是他們不屑于此。讀讀卡爾維諾的《寒冬夜行人》第八章《在月光照耀的落葉上》,便會看出,卡爾維諾書寫情欲的筆觸之優美與精準,世人難匹。有趣的是,卡爾維諾寫性的這一片段,恰恰以日本人為主角。我想,他是在向日本情愛文化的陰柔之美致敬,更有可能是對川端康成的東方情愛語法的一種超越式戲仿。
相比將東方情愛的陰柔美學發揮至頂峰的川端康成,渡邊淳一寫愛寫性皆過于直白且無多少技術含量,因此只能成為一位以驚駭美學迷惑住大眾的情欲小說家。只是,日本藝術家的這種無論細致還是直白的書寫、刻畫、描繪(看看日本浮世繪中的春宮圖)人類情欲的能力,具有一種原始而蓬勃的強力,這令中國讀者第一次與它迎面相遇的時候,往往驚駭至眩暈。是的,眩暈,純潔國度的純潔讀者對來自動物兇猛的情愛文化的深度眩暈。
馬小鹽,小說家,文化批評家,現在《延河》雜志任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