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陳與義:長溝流月去無聲
“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
長溝流月去無聲。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馀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
閑登小閣看新晴。
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
這首《臨江仙》詞“清婉奇麗”,豁達自然,尤其“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兩句,頗受世人稱贊。如劉熙載說:“《臨江仙》‘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此因仰承‘憶首’,府注‘一夢’,故此二句不覺豪酣轉成悵悒,所謂好在句外者也。”彭孫迥也在《金粟詞話》中指出:“詞以自然為宗,但自然不從追琢中來,亦率易無味。如所云絢爛之極仍歸于平淡……‘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自然而然者也”。
《臨江仙》詞的作者是南北宋之交的陳與義,大約是在高宗紹興五年(1135)年或六年(1136 )年所作,當時他四十六、七歲,已經退居青墩鎮僧舍。詞前有序曰“夜登小閣,憶洛中舊游”,午橋在洛陽城南,唐朝裴度曾在此遺留別墅。年近半百的陳與義登上小樓,看新晴,聽漁唱,憶舊游,想舊友,“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多少沉痛悲憤之情,化為一腔曠達從容。
這首《臨江仙》詞極受后世推重,被認為其特點頗似蘇東坡。南宋黃昇在《中興以來絕妙詞選》中說,陳與義“詞雖不多,語意超絕,識者謂其可摩坡仙之壘也。”清朝詞評家陳廷焯也說,陳詞如《臨江仙》,“筆意超曠,逼近大蘇。”其實,陳與義的詞風似東坡,卻非刻意學東坡。他早年對作詞不感興趣,注重做詩,是著名的“江西詩派”詩人,但因曾與蘇門弟子黃庭堅、陳師道等人長期交往,且與蘇軾有世交之誼,耳濡目染,晚年作詞,不自覺地走了蘇軾的路子。
陳與義的曾祖陳希亮,字公弼,是蘇軾任鳳翔通判的頂頭上司,對青年蘇軾頗為嚴厲,蘇軾平生不喜“行狀墓碑”,卻在陳希亮去世后,撰寫了墓志銘《陳公弼傳》,對陳希亮多溢美之詞。陳希亮的兒子陳慥,與蘇軾更是莫逆之交,曾在蘇軾貶謫黃州期間,給與蘇軾諸多幫助。陳慥字季常,號龍丘居士,常與蘇軾徹夜談論佛道。陳慥人高馬大,性情豪爽,卻是典型的“氣管炎”,特別怕老婆,蘇軾愛開玩笑,特地賦詩調侃道:
“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
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這“河東獅吼”的故事,在中國幾乎家喻戶曉,可比陳與義的名字響亮多了。
陳與義是洛陽人,自幼聰明伶俐,善詩能文,《宋史 陳與義傳》說他“天資卓偉,為兒時已能作文、致名譽,流輩斂衽,莫敢與抗”。徽宗政和三年(1113年),陳與義登上舍甲科,被授于開德府(今河南濮陽)教授,“累遷太學博士,擢符寶郎”。
宣和四年(1122年),29歲的陳與義與朋友詩酒唱和,無意中作了一組《墨梅五絕》,格調高雅,言辭清麗,廣為傳頌,如其中一首:
“巧化無鹽丑不除,此花風韻更清姝。
從教變白能為黑,桃李依舊是仆奴。”
當時的著名奸相王黼見機行事,就將這組《墨梅五絕》獻給宋徽宗。宋徽宗趙佶是喜愛詩歌的風雅皇帝,立刻愛不釋手,也就順便提拔了陳與義。陳與義名震一時,諸貴要人爭相與他交往,頻頻邀請他參加歌舞宴會,“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正是這種浪漫閑適生活的真實寫照。
但一年多后,這種美好的日子就結束了:在權勢傾軋中,蔡京扳倒了王黼,升任宰相,將與王黼有關聯的人都一棍子打倒,陳與義也受到牽連,貶離京城,“尋謫監陳留酒稅”。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不幸接踵而至。陳與義上任未久,父親就在靖康元年(1126年)正月撒手人寰,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
更大的悲痛還在后面。
自宣和七年(1125年)起,金朝就開始攻打北宋,到靖康元年1126年11月底,攻破了北宋皇都開封。京城遭到金軍肆意掠奪,國家陷入戰火紛飛,陳與義的人生徹底拐了一個大彎。他和無數的難民貧民一樣,攜帶家眷,四處躲避,開始了顛簸艱苦的流亡生涯。
建炎三年(1129年),陳與義流寓湖南、湖北一帶。端午時節,他做了一首《臨江仙》,憑吊屈原,懷舊傷時,抒發國破家亡的凄涼:
“高詠楚詞酬午日,天涯節序匆匆。
榴花不似舞裙紅。
無人知此意,歌罷滿簾風。
萬事一身傷老矣,戎葵凝笑墻東。
酒杯深淺去年同。
試澆橋下水,今夕到湘中。”
元好問十分喜歡這首詞,在《自題樂府引》中說:“‘高詠楚辭酬午日’如此等類,詩家謂之言外句。含咀之久,不傳之妙,隱然眉睫間,惟具眼者乃能賞之。”
同一年,陳與義在逃亡衡山之時,意外地碰到了昔日故友席益。席益字大光,洛陽人,是陳與義的同鄉,兩人早在宣和六年(1124)就相識相交。在亂世中幸運相遇,兩人均百感交集。次年元旦后數日,陳與義離開衡山,前赴邵陽,在別宴上并作了一首《虞美人》,以示依依惜別之情:
“張帆欲去仍搔首。
更醉君家酒。
吟詩日日待春風。
及至桃花開后、卻匆匆。
歌聲頻為行人咽。
記著尊前雪。
明朝酒醒大江流。
滿載一船離恨、向衡州。”
南宋建立后,趙構召見舊臣。陳與義經過襄陽,繞行廣東、福建,顛沛流離,三年之后,終于在紹興元年(1131年)抵達臨安(今浙江杭州),被宋高宗趙構任命為禮部侍郎,日子有了改善。不久,陳與義又以徽猷閣直學士知湖州。召為給事中,參與討論政事,抄發章疏,稽察違失,以備顧問應對。
紹興四年( 1134 )年八月,陳與義出知湖州,紹興五年二月,被召入朝為給事中。六月,陳與義借病辭職,以顯謨閣直學士提舉江州太平觀,卜居青墩。立秋后三日,乘舟離開時,看見荷花盛開,“朝暮霞相映,望之不斷”,記了一首《虞美人》:
“扁舟三日秋塘路,平度荷花去。
病夫因病得來游,更值滿川微雨,洗新秋。
去年長恨籋舟晚,空見殘荷滿。
今年何以報君恩?一路繁花相送,到青墩。”
此詞格調輕快,在豪放豁達中夾雜微蘊沉郁之情。黃昇《花庵詞選》中贊道:“詞雖不多,語意超絕,識者謂其可摩坡仙之壘也。”
紹興六年(1136年),陳與義因寫下了《懷天經智老》一詩,有“客子光陰詩卷里,杏花消息雨聲中”的名句,受到趙構賞識,十一月,拜翰林學士、知制誥。
紹興七年(1137年)正月,陳與義授參知政事(副宰相)。當時宰相趙鼎強烈主戰,放言:“現在,中原有可圖之勢,我們宜抓緊時機,調兵遣將。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否則,他時將歸咎今日之失機。”
但趙構心虛膽怯,一門心思地想議和,還拿著“二圣”與“太后”作擋箭牌,假惺惺說:“不是我不想打,只是二圣與太后都在他們手里,若不與金議和,他們都無法回來。朕豈不成了千古不肖子孫?”
陳與義在一旁支持皇帝,說:“陛下所言極是!若和議能成,國民早日和平,豈不比用兵更好;但萬一無成,則用兵必然不免。”
趙構聽得大喜,不停地夸獎道:“陳愛卿,你真是朕的知音哪。”
當然,趙鼎很不高興。陳與義也覺察到了,感到兩人將難以共事,沒多久,再以身體有病為由,申請辭職,退居青墩鎮。
陳與義贊成皇帝、秦檜“主和”,曾一度受后人指責。但從陳與義一生的行事來看,他與主戰派人士唱反調,只是表達不同的政治主張罷了,私德并無缺失,既從未陷害主戰大臣,也未巴結趙構秦檜來牟取私利。陳與義“容狀儼恪,不妄言笑”,平居雖待人謙和,然而外柔內剛,不可冒犯。他多次提拔士人,卻從不對人說起,這種品德一直受到稱贊,“唯師用道德以輔朝廷,務尊主威而振綱紀”。
陳與義晚年退居湖州,以詩詞打發時光,所寫詩詞大多憑吊懷古、懷念故鄉洛陽,如這首《憶秦娥》,就是一首感慨人世滄桑、山河破碎之作:
“魚龍舞。湘君欲下瀟湘浦。
游湘浦。興亡離合,亂波平楚。
獨無尊酒酬端午。
移舟來聽明山雨。
明山雨。白頭孤客,洞庭懷古。”
《虞美人》是懷念洛陽的,一次,他看到亭子里的牡丹花開,就會想到享譽天下的洛陽牡丹:
“十年花底承朝露。看到江南樹。
洛陽城里又東風。未必桃花得似、舊時紅。
胭脂睡起春才好。應恨人空老。
心情雖在只吟詩。白髮劉郎孤負、可憐枝。”
歲歲年年花相似,年年歲歲人不同。陳與義遙想年少時在洛陽城與朋友賞花煮酒,如今卻歸鄉無路,只能感嘆:洛陽城里,東風又起,什么時候,我能回去看看牡丹呢?
可惜,“人世多違壯士悲,干戈未定書生老”,陳與義終于沒有再度看到家鄉的牡丹。紹興八年(公元1138年)十一月,陳與義病逝于湖州烏墩的無住庵,享年49歲。
附錄:陳與義(1090-1138)字去非,號簡齋,洛陽人。徽宗政和三年(1113)登上舍甲科。南渡后,召為兵部員外郎、翰林學士、知制誥,官至參知政事。以病乞祠,提舉洞霄宮。以詩著名,原屬江西詩派。有《簡齋集》、《無住詞》。
樓主的文章很不錯!我這里有篇短文,是幾年前寫的,貼上來,湊湊趣。
李煜與趙佶
文:申玉琢
回顧唐未宋初這段歷史,人們很難避開李煜這個人物。他既是南唐的一代亡國之君,又是我國歷史上屈指可數的詞章高手。看來經邦治國與賦詩填詞,竟是互不相容!
宋人筆記《養疴漫錄》說:一日宋太祖宴請李后主,問:“聽說你當皇帝時好做詩,請舉一首得意者念念。”
李煜沉吟良久,選了一首《詠扇》:“揖讓月在手,動搖風滿懷。”
太祖聽后,不屑地問:“滿懷之風,究竟多少?”事后,他對侍臣說:“一個十足的迂夫子!”
對于酸腐之徒,太祖向來是瞧不起的,他多次說過:“李煜若把縷云裁月的功夫用來治國,又豈能被我俘虜!”可他萬萬沒有料到,自己的后代,趙宋王朝的第八代傳人,徽宗皇帝趙佶也是一位與李煜不相上下的亡國之君!
他倆的相似之處,確實太多了。
李煜當朝時,常便衣嫖娼。皇帝狎妓自古有之,奇的是有次他賊手賊腳溜進娼家時,無意間撞見一名叫做張席的和尚,正摟著小姐在干那“警幻之事”。和尚怕嚷出去壞了戒名,揮拳便向皇帝打去……不知秉性羼弱,還是因“偷窺”自知理虧,鼻青臉腫的李煜并未亮出皇帝的身份,事后也沒有動用專政力量“從快從重”對他“嚴打”!當然,趙佶在這方面就更不是省油的燈了:
趙佶本人特別推崇“性解放”,對于嫖娼更是樂此不疲。但國君又必須維護至尊的形象,權衡再三,終于被他想出了一條萬全之策,干脆在宮禁與紅燈區鎮安坊之間,以國防工程名義修了一條地下通道,以便他隨時去“視察戰備”。
最沸沸揚揚的是他和大腕歌星李師師的那段戀情,據說還引起一位原配娘娘的醋意,問:“何物李家兒,陛下迷戀如此?”豈只是迷戀,從大觀三年到宣和未年,他二人“勾當”竟有十七年之久。沉緬得如此意亂情迷,若非史藉所載,簡直難以置信!
趙佶,作為國家領導人,玩玩女人根本算不上新聞。大內中佳麗如云,無論怎么個玩法都不算出格。但走出了紅墻,且是去傍一位歌星,在我國歷代偉人中,可算開了一代之風!不過,若把北宋的覆亡歸咎于某位女性卻是不公正的!因為趙佶除了追捧“性解放”之外,尚有更多的愛好。比如他的工筆畫,即使用現在專家的眼光看,也是可圈可點的。難得更是他的書法,落筆硬瘦,風神凝注,人稱“瘦金體”。
無獨有偶的是,李后主也有相同的愛好。豈止愛好,筆法風骨竟與趙佶若出一轍,人們謂之:“錯金書”。至于詞章歌賦,則各有所長,趙佶善吟詩、后主長填詞。趙佶有:“軟繡屏風小象床,細風舒亭玉肌涼。”李煜則有:“眼色暗相鉤,秋波橫欲流”。雖都香奩秾麗,藝術造詣卻絕對不低!
他們兩人都屬于浪漫主義那一類的皇帝。對李白、歐陽修、蘇軾那樣的文人而言,浪漫無疑是一種思想的騰躍和藝術的飆揚,而對擁有無限權力的領袖們來說,因為浪漫,卻很可搗鼓出令人瞠目結舌的大荒唐!
這不,宋開寶八年九月,曹彬奉旨破昇州。聞前軍俘獲李煜的寵妃,急命押護中軍,夤夜召見。妃雖珠翠不整,仍艷麗絕倫,惟見燈輒閉目,說是煙氣太重。換以魚燭,亦閉目,說煙氣更重。曹帥不解,問:宮中不點燭嗎?
對方櫻口微啟,楚楚堪憐,說:宮中每夜只懸大珠于室,光明如晝中。
此話一出,不消說愣在那里的該是曹彬了。無論信與不信,寵妃的說法,竟與《詞苑叢談》:“后主宮中,夜則只懸大珠”的記載一字不差!
以上是李煜的玩法。比他晚百余年的趙佶那就玩得更時尚更生猛了。為了讓詩酒歌舞收到色香俱佳的奇效,他不惜“以龍涎沉腦和臘為燭,一燃數百枝,艷明而香溢。”《避暑漫抄》中的這番敘述己夠奢侈了,他還意猶未盡,嘗命宦官在歌姬舞女的腋下腿間點涂蘭麝,每作“羅襪生香踏軟紗,釵橫玉燕鬢松鴉”的狂歌勁舞時,其香霧新聲竟遠聞宮外。
無論詞章書畫也好,偎紅依翠也好,只算是生活上的玩享,他二人在精神上的追求也有共通之處哩!
后主篤信佛教,徽宗則崇尚道教。李煜自號蓮峰居士,趙佶則自封道君皇帝。但無論釋伽牟尼主義還是李老君理論,作為個人愛好或是一種心智上的追求,原本無可非議,若將它們升格為經世濟國的施政大綱或“總路線”,那就禍國殃民了。
公元九七五年,宋軍急攻金陵,城垂破,李煜于愴惶中作一疏儔于佛前:“愿敵退之后,許修廟十所,造塑佛百尊、菩薩千尊、齋僧萬名。”妄圖借佛祖之法力,轉危為安。
與他相同的是公元一一二六年十一月丙辰,在金兵圍攻汴梁最急時,趙佶竟然派出他的國師郭京:“用太上老君六甲法,盡令守城兵卒敞開宣化門出城迎戰”,這群披發仗劍,禹步誦咒的烏合之眾那是腥膻鐵騎的對手,須臾便作鳥獸散,郭京裹款潛逃,汴梁淪陷。
從李煜面縛輿櫬到趙佶肉袒出降,前后剛好一百五十年。宋軍主力被圍殲的地方又恰好是當年宋太祖黃袍加身的陳橋驛,難怪金主粘罕受降時,對趙佶的第一句話竟是:“今日是否如后主見藝主故事?”真教他欲哭無淚!
其實,把李煜與趙佶相提并論或干脆把趙佶認定是李煜轉世投胎的說法,早在南宋就很流行了。
《良齋雜說》的記載頗具代表性:“李煜亡國,最為可憐,宋徽宗是其后身也”!《天知錄》的說法則更繪聲繪色:“神宗一日幸秘書省,見江南國主像,人物儼雅,自愧弗及。適后宮有娠者,夢李主來謁,遂生端王!”這個端王,就是神宗皇帝的第十一子趙佶,因哲宗無子,弟繼兄位,是為徽宗。
這些未入史官筆下的村談巷議,除印證李、趙二人在人性品格上儼然相似之外,更多的卻是指責趙宋政權對前朝降君的不仁不義!
也是《避暑漫錄》記載:南唐小周后隨李煜歸降,封鄭國夫人,例隨命婦入宮覲見。每一入輒被太祖強留數日,出必大泣,責罵后主。
這小周后是誰?就是那位因“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而艷驚海內的大美人。本已蕙心蘭質,再加上那首《菩薩蠻》的包裝,更是名傾天下,趙匡胤見了豈能不動邪念?而己經變得礙手礙腳的李煜,大難臨頭卻臭不知趣,左一個“憂”字,右一個“愁”字地牢騷不斷,這可有忤天威。于是借他四十二歲生日之際,御賜毒酒將他鴆殺。
李煜雖一命嗚呼,恩怨卻未了結。一百五十年后,人們在趙佶身上看到了報應!
趙佶北狩后,身邊殯妃散落,唯剩王婉容隨侍。從群鶯環侍到一夫一妾,這位亡國之君的生命落差已經夠大了。想不到這唯一的女人偏又被“四太子”相中,要弄去執帚薦寢。答應吧,誰來撫慰自己的凄涼晚景,婉拒吧,李煜的下場記憶猶新,權衡再三只好“含淚遣之”。趙佶雖不愿做李煜第二,王婉容卻更不屑步小周后之故輒,就在把臂泣別之際,大呼:“何以一身事二主!”遂以奩刀自盡!
以后的日子,趙佶是在多層重負下度過的。既怕“四太子”尋釁報復,又怕自己孤家寡人的凄苦落寞……所幸女貞人很講“民族政策”,又能信守不殺俘虜的規矩。因此,兩年之后,趙佶方能病故五國城。他的壽終正寢,與李煜間的軼聞遂劃上了句號。
原載(散文潮2002年秋季卷)
(27)、呂本中:北風吹夢長
宋哲宗元佑四年(1089年),宰相呂公著逝世,封申國公,謚正獻。呂家是北宋著名的官宦之家,連出了三呂宰相(呂蒙正、呂夷簡和呂公著),呂公著執政剛毅嚴謹、得高望重,因此,所有的朝廷高官,包括宣仁高太后和宋哲宗,都來出席葬禮。5歲的孫子呂本中聰明伶俐,一直深受爺爺喜愛,站在遺像前大哭不止。
“孩子”,宣仁高太后拍拍小孩的肩膀,撫摸著他的頭,嘆道:“孝于親,忠于君。孩子,努力學自己,男兒當自強,加勉吧!”
小呂本中似懂非懂地看著太后,使勁點點頭,用小手抹去眼淚,漸漸收住了哭聲……
一眨眼,小呂本中長成了溫情儒雅的青年。他勤奮好學,喜愛詩歌,熱衷參加詩詞派對,經常跟著陳師道、黃庭堅等人學詩,呂本中早期的詩風清新流美,有時也求新刻峭,旨趣幽深。 一次,他與朋友喝酒作詩,酒酣耳熱之際,搞了一副名為《江西詩社宗派圖》的戲作,因黃庭堅、陳師道等25人之詩,“其源流皆出豫章(豫章是江西的古稱)”,戲稱之為“江西詩派”。這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次以地域來劃分派系,對后世影響深遠。有趣的是,呂本中是開封人,當時并沒有將自己列入“江西詩派”, 但后人卻因他提出了“江西詩派”這個名稱,都視其為“江西派詩人”。
在談到詩詞創作時,呂本中率先提出 “悟入”說。在《童蒙詩訓》中,他說:“作詩必要悟入處,悟入必自功夫中來,非僥幸可得也。”又提出了“活法”之說:“學詩當活法。所謂活法者,規矩具備而能出于規矩之外,變化不測而亦不背于規矩也。”所謂“活法”,即活學活用,不要墨守成規,類似武林俠客練到的最高境界:無招勝有招。
不過,呂本中的這些文學理論雖然高明,但他自己的詩,卻算不上一流。倒是他無意中作的一些小詞,雖不及詩之渾厚,但在描寫離愁別恨、風花雪月之情時,引入民歌情調,顯得活潑生動,格調清麗自然,感情真摯細膩,更受到后人的稱贊。最著名的是《采桑子》: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
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
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
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這首詞寫男女離別相思之情,自然貼切,構思精巧,言辭清麗,頗有民歌的韻味。
如紅樓夢中的賈寶玉一樣,青年呂本中也過著詩酒風流的無憂生活。這種風流肆意的生活,也大膽反映在詞中。如表現“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的約會離愁的《減字木蘭花》:
“去年今夜,同醉月明花樹下。
此夜江邊,月暗長堤柳暗船。
故人何處,帶我離愁江外去。
來歲花前,又是今年憶去年。”
還有這首香艷的《長相思》:
“要相忘,不相忘,
玉樹郎君月艷娘,幾回曾斷腸。
欲下床,卻上床,
上得床來思舊鄉,北風吹夢長。”
陳如江認為呂本中的詞“流動明暢,清麗自然,詞風格與韋莊之疏放為近,呈現出清新流美的民歌風味,是對小令的開拓。”但韋莊擅長白描,寥寥幾筆,閨情離愁就極為出彩,呂本中詞顯然難以媲美。
然而,呂本中以構思精巧見長,詞淺而意深,比如這首《踏莎行》,借梅思人,手法新穎別致,意境迷離秀美:
“雪似梅花,梅花似雪。
似和不似都奇絕。
惱人風味阿誰知,請君問取南樓月。
記得舊時,探梅時節。
老來舊事無人說。
為誰沉醉為誰醒,到今猶恨輕離別。”
《如夢令》寫相思之情,淺顯直白,流暢清麗,自然清新:
“海雁橋邊春苦,幾見落花飛絮。
重到柳行西,懶問畫樓何處。
凝佇,凝佇,十頃荷花風雨。”
《浣溪沙》呈現婉轉凄清的朦朧美:
“共飲昏昏到暮鴉,
不須春日念京華。
邇來沉醉是生涯。
不是對君猶惜醉,
只嫌春病卻憐他。
愿為蜂采落殘花。”
但是,呂本中的這種詩情寧靜的書齋生活,很快就被金兵的鐵馬胡笳徹底打破了。
金兵于宋徽宗宣和七年(1125)滅遼,靖康元年進攻汴京,當年年末,東京城被攻破。靖康二年,徽、欽二帝被擄北上,北宋滅亡,國家陷入戰亂之中。
金兵入城后,燒殺搶掠、奸淫婦女,無惡不作。呂本中時值城中,和千萬的京城子民一道,親眼看著繁華的京城變成人間地獄,在戰火中痛苦煎熬。亡國之恨、切身之痛,促使他拿起筆,用詩歌記錄了那場災難。
《守城士》描寫了抗金將士的奮勇抵抗,“北風且莫雪,一雪三日寒。不念守城士,歲晚衣裳單。衣單未為苦,隔壕聞戰鼓。殺賊須長槍,防城要強弩。炮來大如席,城頭且撐柱。”
《兵亂寓小巷中作》寫道:“城北殺人聲徹天,城南放火夜燒船”,記錄了京城淪陷帶來的苦難,百姓遭受戰禍的慘狀。《城中紀事》控訴了敵軍燒殺搶掠的罪行。金兵退后,呂本中自感“亂后驚身在,端如犬喪家”,對著已是廢墟的京城,又寫了《兵亂后自嬉雜詩》29首以抒憤,其一寫道:
“晚逢戎馬際,處處聚兵時。后死翻為累,偷生未有期。
積憂全少睡,經劫抱長饑。欲逐范仔輩,同盟起義師!”
這種傷感和憂憤的詩風,與早年的輕快圓美風格迥然不同,題材也由風花雪月轉為國民時事,且成為他后半生的主要詩詞特色,對后來者,尤其是對陸游,影響極大。
北宋滅亡后,宋室南渡,趙構在南京(今商丘)即位,改元建炎。呂本中也跟著南遷,流落江南一帶。在重陽節時,對著江南的冷月殘菊,他“佳節倍思親”,登高望遠,卻感到故園難回,咽淚裝歡,凄涼無限,作了一首描寫江南風光與憂時傷亂的小令《南歌子》:
“驛路侵斜月,溪橋度曉霜。
短籬殘菊一枝黃,
正是亂山深處、過重陽。
旅枕元無夢,寒更每自長。
只言江左好風光,
不道中原歸思、轉凄涼。”
這首詞表現“中原歸思”,工穩精潤,頗受評論者的稱贊。曾季貍說“尤渾然天成,不減唐花間之作”(《艇齋詩話》)。《嘯翁詞評》:“居仁直忤柄臣,深居講道。而小詞乃工穩清潤至此。”
紹興六年,呂本中來到杭州,宋高宗趙構特賜他進士出身,“擢起居舍人兼權中書舍人”,以示重用之意。
大概在此期間,呂本中向趙構上陳了一本《官箴》,對朝廷官員提出要“清、慎、勤”的道德要求:
“當官之法,唯有三事,清、慎、勤。知此三者,可以保祿位,可以遠恥辱,可以得上之知,可以得下之援。然世之仕者,臨財當事,不能自克,常自以為不必敗;持不必敗之意,則無所不為矣。然事常至于敗而不能自已。故設心處事,戒之在初,不可不察。借使役用權智,百端補治,幸而得免,所損已多,不若初不為之為愈也……”
今日“為人民服務”的公務員,要做到“清、慎、勤”,亦恐不易吧?
紹興八年二月,呂本中升遷中書舍人。六月,兼權直學士院。當時,趙構和秦檜正忙于與金“和議”。呂本中反對議和,見金使前來,大家討論如何接待金人時,就發言道:“金人來了,我們應盡量簡單接待,顯示國家貧窮勤儉。何況,成敗大計,本不在此,而在我們治政得失、兵財強弱。”
秦檜很不高興。
“靖康之難”之前,呂本中與秦檜曾同為“承務郎”,相得甚歡。南宋建立后,秦檜初任宰相時,大力提拔“關系戶”,也想提升呂本中,以便他為自己賣命。呂本中接到秦檜的封冊書時,毫不猶豫地拒絕了;秦檜親自寫信,要他上任,但呂本中還是堅決不從,梁子自此結下。
不巧的是,呂本中又與秦檜的對頭趙鼎好上了。趙鼎素喜“元祐之學”,認為呂本中是“元祐大臣”呂公著的孫子,又是范沖所推薦薦,特來拜訪呂本中,兩人一見投緣,引為相知。《哲宗實錄》編成后,趙鼎升遷仆射,呂本中草制,文章有這么一句話:“合晉、楚之成,不若尊王而賤霸;散牛李之黨,未如明是以去非。”
秦檜認為呂本中有諷刺之意,翻臉大怒,對皇帝說:“呂本中受了趙鼎的指使,盼望和議失敗,好為脫身之計。”風御官員蕭振是秦檜之黨,借機彈劾呂本中。呂本中于是被“莫須有”罷官,“提舉太平觀”。
呂本中少年時期,曾師從程頤,對理學頗有興趣。罷官后,他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倒在理學研究上取得一些成就,提出了“貧賤勿厭”、“富貴勿羨”等理學思想,著有《東萊詩集》20卷,《春秋集解》30卷,《師友淵源錄》5卷,《童蒙訓》3卷等。后世尊稱為東萊先生,賜謚文清。
呂本中一生,擔得起當年高太后“孝于親,忠于君”的囑咐。
呂本中(1084- 1145), 字居仁, 世稱東萊先生,詩屬江西派,著有《春秋集解》,《紫微詩話》,《東萊先生詩集》, 今人趙萬里《校輯宋金元人詞》輯有《紫微詞》,《全宋詞》錄詞二十七首。
(28)、寇準:紅英落盡青梅小
提到寇準,熟知“八賢王”、“楊家將”系列故事的中國人,大多會翹起大拇指,嘖嘖贊嘆:“寇萊公(寇準的封號),那可是一個剛毅大度、正直清廉的大忠臣哪!”接著又憤慨萬分:“可恨皇帝昏庸、奸臣當道……”
當然了,史上真相,并不是這樣黑白兩清、正邪分明的:寇準雖說是個大忠臣,卻是缺點頗多:恃才傲物、剛愎自用、“雖有直言之風,而少包荒之量”;為美化他而作陪襯的“八賢王”,是子虛烏有的;而“楊家將父子”,也與寇準毫無關系。他晚年的不幸遭遇,僅憑“皇帝昏庸、奸臣當道”一句,失之公允。
寇準出身書香門弟,機智早慧,據說7歲那年,與父親登臨險峻的華山,作了一首吟詠華山的詩:“只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舉頭紅日近,回首白云低。”
但詩文并不是寇準的強項,相比較而言,還是他偶作的幾首小詞更出名。例如這首《陽關引》,構思新穎,意境開闊,情調溫婉而不哀艷,被《苕溪漁隱叢話》評價為“語豪壯,送別之曲,當為第一”:
“塞草煙光闊,渭水波聲咽。
春朝雨霽輕塵歇。
征鞍發。指青青楊柳,又是輕攀折。
動黯然,知有后會甚時節。
更盡一杯酒,歌一闋。
嘆人生,最難歡聚易離別。
且莫辭沉醉,聽取陽關徹。
念故人,千里自此共明月。”
王維《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邑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寇準這首送別詞,即化用此詩的意境,改七律詩為長短句式的詞,感情一起一伏,曲調跌宕多姿,更適合彈唱。寇準曾于宋太宗淳化年間和真宗咸平年間,在陜西渭北一帶任職,此詞可能做于這段時期。
寇準所處的太宗、真宗時代,宋詞還未脫離五代的“花間”、南唐二主和馮延巳的詞風,題材不離風花雪月、男女情愁、傷離念遠、詠物酬唱等,格調溫婉纏綿。寇準算不上大詞家,但他作的此類小詞,卻也清麗宛轉,柔美多情,別具風味。如表現離愁情懷的《夜度娘》:
“煙波渺渺一千里,
白蘋香散東風起。
日暮汀洲一望時,
柔情不斷如春水。”
而更出名的是這首《江南春》,抒寫少女傷春,朦朧而迷離,優美而傷感,被司馬光贊為“一時膾炙”之作品:
“波渺渺,柳依依。
孤村芳草遠,
斜日杏花飛。
江南春盡離腸遠,
蘋滿汀洲人未歸。”
南宋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中,評點寇準詞云:“觀此語意,疑若優柔無斷者;至其端委廟堂,決澶淵之策,其氣銳然,奮仁者之勇,全與此詩意不相類。蓋人之難知也如此!”確實,這種婉約的詞風,與寇準豪爽剛愎、任性使氣的性情迥然不同。
寇準少年時期參加科考,當時宋太宗趙光義取士,在過目名單時,往往率先罷免年少者。因此,就有人勸說寇準虛增年齡,寇準昂然答曰:“我剛參加科考,怎能做這種欺君之事?”入仕后,寇準每每在朝會上,慷慨大言,極陳利害,不避權貴,趙光義于是對他刮目相看。一次,趙光義召見大臣商議,寇準大概說了某句不投機的話,趙光義很不高興,拂衣而起,怒氣沖沖地要離開。諸位大臣面面相覷,不敢吱聲,唯獨寇準快速奔過去,扯住皇帝衣衫不放,堅持要他把事情聽完。趙光義無可奈何,只好重新坐回椅子里,處理完事件才退朝。事后,趙光義為顯示自己也有李世民那樣的寬容肚量,說了一句非常抬舉寇準的話:“朕得寇準,如同李世民得到魏徵一樣啊!”
寇準的這種剛毅耿直個性,在景德元年的宋遼大戰時期,表現得更充分。景德元年的冬天(公元1004年),遼國蕭太后和遼圣宗再一次親帥大軍,進攻大宋,邊境告急。宋真宗趙恒面對國內外交困局面,有些手足無措,而大臣們有的主戰,有的主逃,有的主和,吵成一團。時任宰相的寇準接到前線的急報,干脆扣住不發,整日飲酒作樂。其他大臣將軍情告知趙恒,趙恒大驚,自然責怪寇準。寇準卻輕描淡寫地說:“陛下真的想解決這場戰爭嗎?不須太久,只要五日,親臨前線,即可一舉擊垮敵人!”
其余大臣聽說要皇帝上前線,都怕出意外,紛紛反對。趙恒本就心虛,面有難色,搔了搔頭,說要再考慮考慮,就想退縮回屋。寇準一把揪住趙恒的衣服,大聲說道:“陛下一入后宮,我們再見您就不容易了,可是國家大事,機不可失,間不容發,還請陛下不要走,早作決定。”于是,趙恒又坐下,督促大家商議,安排御駕親征之事。
趙恒御駕親征,宋軍士氣大振,連打了幾個漂亮仗,最后和遼國簽訂了百年和好的“澶淵之盟”,結束了宋遼幾十年的戰亂,應該說,寇準的功勞是很大的。而寇準這種“夾天子行大令”、為國家不顧個人安危的勇敢行徑,一直受到后來者,特別是范仲淹的高度推崇。《宋史》也贊曰:“澶淵之幸,力沮眾議,竟成雋功,古所謂大臣者,于斯見之。”
由于締結“澶淵之盟”,寇準在朝野的聲望達到了極點。寇準看誰都不放在眼里,甚至常常醉酒后,瞇著眼睛,得意洋洋地對趙恒嚷:“陛下,如不是我,您哪做得了如今的太平天子啊!”趙恒是個厚道人,笑笑而已。
話說“槍打出頭鳥”,寇準位高權重,難免同僚的嫉妒和中傷。張詠是寇準的好友,多次提醒他要戒驕戒躁。張詠在成都時,聽說寇準入相,就感慨道:“寇公奇材,可惜學術不足爾。”張詠從成都回京,寇準大開筵席接待,又親送朋友到郊外,笑問曰:“乖崖(張詠的號),還有什么話要對我說嗎?”張詠徐徐叮囑道:“寇老西兒,《霍光傳》不可不讀啊。”
霍光是漢代名臣,忠心輔佐皇帝,為漢室的安定和中興建立了重大功勛,但卻因太重權勢、家人過于跋扈而遭滅族。張詠反復提醒寇準看《霍光傳》,是希望他從中吸取教訓。可惜寇準會錯了意,回家后隨手翻了翻《漢書》,當看到《霍光傳》結尾處“不學無術”幾字,竟哈哈大笑,無所謂地聳聳肩,道:“乖崖,你好哇,竟諷刺我‘不學無術’!”
寇準好剛使氣,行事不檢點,“頗自矜澶淵之功”,終于惹來了麻煩。他獨斷獨行,擅自越級提拔資歷低的人,“同列頗不悅”,背后叫罵撒氣的人不在少數。而他又無緣無故地仇視南方人,以神童“晏殊”是南方人為由,主張不予重用。頭號政敵參知政事王欽若更給了最致命的一擊,攻擊寇準說,“澶淵之盟”是城下之盟,是寇準為了個人勛業、拿皇帝做最后的孤注,其心可誅!
趙恒吃了一驚,靜下心來,細細一想,覺得王欽若言之有理,從此冷淡寇準,又見寇準在朝中樹敵越來越多,就在景德三年,罷去寇準相位,降為刑部尚書,貶到陜州,知天雄軍。
寇準初知天雄軍時,曾有遼國使者嘲弄道:“寇公德高望重,怎的不做宰相,反到了這偏僻荒原之地了?”寇準大刺刺地答道:“皇上覺得朝中沒什么大事,倒是這把守北大門的重任,非我寇準不行啊,呵呵!”
寇準對這次被貶,心中是極為不服的,并沒有痛改前非。碰到自己的生日,他就把筵席搞得像皇帝過壽一般,并特地訂了一套黃色龍袍,穿在身上,簪花走馬,聲勢浩大,四處張揚。沒多久,就有大臣密奏“寇準叛變”。趙恒嚇了一跳,急忙問宰相王旦:“寇準乃反耶?”王旦看了奏章,搖了搖頭,笑道:“寇準偌大把年紀,還不自重,真不像樣!我立刻回信,罵他一頓。”趙恒這才松了口氣,不再追究寇準,然而內心深處,難免對寇準有幾分隔閡。
不僅如此,寇準還恃“有重名,所至終日宴游”,生活越發奢侈。
當然了,寇準從來就不是勤儉持家之人。
他十九歲中舉,入仕后娶趙匡胤宋皇后的妹妹為妻,可謂少年富貴,春風得意,生活自然也就奢侈揮霍。寇準性情豪爽,喜歡大碗豪飲,“每飲賓席,常闔扉輟驂以留之”,不醉不罷休。又喜歡歌舞,尤其沉湎于一種名為“柘枝”的歌舞,“會客必舞柘枝,每舞必盡日”,被人戲稱為“柘枝顛”。
但有人依據《青箱雜記》的記載說,寇準在京城不買府邸,“有官居鼎鼐,無地起樓臺”,連遼國使者都曾懷著敬畏之心打聽:“那個是‘無地起樓臺’相公?”可見寇準生活簡樸云云。孰不知,北宋的士大夫都是高薪,寇準不買府邸,大抵屬于月薪數萬的“月光族”一類,與勤儉清廉毫不相干,與他生活奢侈也不矛盾。寇準曾在鄧州做知府時,經常舉行夜宴,全用蠟燭做燈,通宵達旦,每次罷宴,從廚房到馬廄,都是“燭淚凝地,往往成堆”。可見浪費的驚人程度。而鄧州的燭花享譽天下,據說也是托寇準之福。
寇準如此奢侈做派,自然也有看不慣的。某次宴會上,寇準一高興,就賞賜了歌妓5匹綾羅,小妾茜桃認為太過浪費,就做詩勸阻道:
“一曲清歌一束綾,美人猶自意嫌輕。
不知織女寒窗下,幾度拋梭織得成。”
寇準很不以為然,哈哈一笑,和詩一首,道:
“將相功名終若何,不堪急景似奔梭。
人間萬事何須問,且向樽前聽艷歌。”
“人間萬事何須問,且向樽前聽艷歌”,大有今朝有酒今朝醉、行樂須及早的意味。
這首《甘草子》,“堪惜流年謝芳草,任玉壺傾倒”之語,也是人生苦短、及時行樂的況味:
“春早。
柳絲無力,低拂青門道。
暖日籠啼鳥。
初坼桃花小。
遙望碧天凈如掃。
曳一縷、輕煙縹緲。
堪惜流年謝芳草。
任玉壺傾倒。”
但“任玉壺傾倒”之類,可算作是一種不得志的牢騷話。寇準畢竟是一個自許甚高又不甘寂寞的人,總想在輦轂之下大干一場的。大中祥符九年(公元1017年),宰相王旦因病去世。寇準看到了機遇,在別人的勸說下,決定犧牲名節,上獻皇帝喜歡的荒謬“天書“,換來了盼望已久的宰相寶座。
然而這一次,寇準栽得更慘。
寇準再次任相后,依舊高傲自大,言行粗陋,不拘小節,無意中得罪了大多數同僚。某次宴會上,丁謂見湯水弄臟了他的胡須,就幫他擦干凈。寇準卻不領情,還公然嘲笑道:“你這參政也是國家大臣,竟為長官溜須,哼哼!”搞得丁謂一時下不了臺,從此結下梁子。這也是“溜須”的來歷。
令一個著名的武將曹利用也被他逼成敵人。因曹利用在“澶淵之盟”中立過功,受到趙恒重用,進入樞密院作了寇準的副手。但寇準老是嫌棄他文化不高,只要曹利用對政事提出不同意見,就會遭到寇準當眾大聲喝斥:“一介武夫,懂什么國家大事?”而寇準喜歡飲酒作樂,也經常強迫同事與他同醉,曹利用不肯多酒。寇準大怒,罵罵咧咧道:“不過一介武夫,敢爾耶?”曹利用也是性子剛烈之人,再也受不得這等鳥氣,厲聲回駁:“皇上安排我在樞密院,相公卻誣蔑為一介武夫。好,明日一早,我跟相公在皇上面前辯個明白!”兩人鬧得極僵。
宋真宗趙恒晚年多病,無暇來調停這種“辦公室矛盾”,而太子趙禎年幼,朝中大事,均由皇后劉娥主持。寇準當年就反對立賣唱出身的劉娥為皇后,現在,更受不了她來領導自己,總琢磨著大權獨攬。他聯合宦官周懷政,企圖搞“太子監國”,從劉皇后手里奪權。不料,事情敗露,劉娥后發制人,當機立斷,立刻罷了寇準相位,提拔丁謂為相。丁謂就聯合曹利用,借著周懷政事敗被誅之事,打著劉娥的名號,把寇準一貶再貶,恨不得把他往死里整。
然而,寇準似乎并不知道是自己言行不檢惹的禍。他在貶謫道州司馬、再貶雷州司戶參軍時,悲憤難抑,百姓圍觀送行,馬亦復踖蹙不行。寇準狠狠地揮鞭打馬,喝道:“皇令在此,我都不敢逗留,你還敢不走?”馬于是跑起來。寇準流著淚,對送行的同事道:“你們有機會問問丁謂,我到底負了他什么事,他竟恨不得整死我!”后來,丁謂也被貶謫到海南,經過道州時,有人談起寇準的話。丁謂還愣了愣,嘆道:“對他不滿的人太多了,豈獨我一人!”
寇準對自己晚年的不幸遭遇,顯然是憤憤不平的,他曾在某寺廟前插下幾支竹筍,發誓道:“我寇準一生,如有負朝廷,此竹必不生;若不負國家,此枯竹當再生。”后來,枯竹茂盛生長,讓他得到些許安慰。
寇準曾作過一首《踏莎行》的閨怨詞,描寫閨中少婦思念故人,言辭溫婉清新,感情沉郁細膩,“紅英落盡青梅小”之語,更流露出韶光流失、美人遲暮的惆悵、孤寂之情:
“春色將闌,鶯聲漸老。
紅英落盡青梅小。
畫堂人靜雨濛濛,
屏山半掩馀香裊。
密約沉沉,離情杳杳。
菱花塵滿慵將照。
倚樓無語欲銷魂,
長空黯淡連芳草。”
人生在世如朝露。最難堪,英雄老去,美人遲暮。古代文人用語委婉曲折,常以美人自喻,寇準感慨美人遲暮,是不是借此感慨自己英雄末路、風光難再呢?
寇準早年入仕,三次為相,位極人臣。但每一次干的時間都不長,而每一次遭遇罷相,雖說有“奸臣作崇”的因素,但也與他恃才傲物、與同事關系緊張有關。
淳化五年十月(公元994年),趙光義將年僅三十出頭的寇準調到身邊,提拔為參知政事(副宰相),寄予了厚望,認真聽取了寇準關于立太子的建議,并對宰相呂蒙正說:“寇準臨事明敏,今再擢用,想益盡心”。但干了兩年不到,寇準就與馮拯等同事鬧得勢如水火。趙光義進行調解時,馮拯等人認輸服理,寇準卻毫不領情,還大言不慚,當著眾人的面與皇帝強詞奪理。趙光義十分光火,搖頭嘆曰:“鼠雀尚知人意,況人乎?”遂將他罷相,貶至鄧州。
寇準到死,大概也沒明白“性格決定命運、細節決定成敗”這個道理吧?
而今人明白了這個道理,又有多少人,能夠“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呢?
附錄:寇準(961-1023),字平仲,華州下邽(今陜西渭南)人,宋太宗太平興國五年 (980)進士,宋真宗時﹐曾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封萊國公,晚年遭貶,謚號忠愍。著有《寇萊公集》七卷,《全宋詞》錄其詞四首。《全宋詞補輯》另從《詩淵》輯得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