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舞雩
大家好,國學趣談欄目又和大家見面了。
諸子百家的學說傳世兩千年,哪怕歷經秦皇“焚書坑儒”、漢武“罷黜百家”,也依然在歷史長河中群星璀璨,令后人景仰。
而要說哪家學派對中國影響最深,也許大家心中冒出的答案都是儒家,一如給歷代圣賢排座位時,孔子穩坐第一把交椅一般。但此處卻有別論,因為一個人,韓非。
在那個群星璀璨的季節,韓非即便不是最長久的那顆,也曾如太陽般灼目,因為,他不僅是一個時代的終結者,也是下一個時代的奠基者。
從他尊黃老之學,變儒門之禮,成法家之刑開始,后兩千年封建社會,便一直活在韓非的影子之下。
在司馬遷看來,韓非的法家思想源于黃老之道家思想。
《史記》云:“韓非者,韓之諸公子也。喜刑名法術之學,而其旨歸于黃老。”
《韓非子》中亦有《解老》、《喻老》二篇對道家經典《老子》一書做有重要的注解與詮釋。
韓非對于老子“道”之概念做了全新的解讀,從而化黃老之學為己用,對其思想進行了相應的改造。
老子認為,天地萬物皆生于自然之道。且道生萬物,其實純出自然,成于無心,絕非有意之造作。
故而圣人應具有順其自然、少私寡欲、清靜無為、與世無爭、不爭善勝、大智若愚、和光同塵等品質。
韓非贊成老子的“道法自然”,但并不贊成人們逃避現實什么都不做。
關于道和無為,他有自己的理解,他要求為君者要“體道”,“體道”則“明法”。
從這里就可以看出老子無為和韓非所說無為的區別,前者主要是指單純的順應自然,而后者則是在“體道”的基礎上依照事物的客觀規律辦事。
《韓非子·解老》:“體道,則其智深;其智深,則其遠;其會遠,眾人莫能見其所極。”
只有令人無法看透才能保全自身保全國家。這就十分契合老子所說的“莫知其極,則可以有國。”
“道”是事物發展的客觀規律;“體道”則是依據客觀規律來辦事,即“無為”;事物發展的客觀規律也就是“道”要通過“法”的形式加以顯現。
回歸到法家本質,韓非依然認為法是最佳的治國手段。
通過“法”的規范作用,民眾不敢犯法,則君主對內就不會使用刑罰;君主對內不使用刑罰,民眾的財產就不會被君主剝奪;民眾的財產不被君主剝奪了,自然積蓄就越來越多。
能夠使民眾積蓄越來越多、越來越富足的狀態,即為有“德”。有此“德”者,就可稱為“明君”。
而此處的“明主無為”思想,則更多的是韓非法家思想當中管理民眾的一種手段。
但雖然源頭在此,韓非子的法家之論卻并非基于黃老。
后世對儒家誤解極深,一是認為他們守舊,稱舊儒,二是認為他們繁文縟節,稱腐儒,三是認為他們滿口仁義,稱酸儒。
但實際上,那個被文人玩壞了的儒家早就脫離了孔孟原本的初衷,春秋戰國時期的儒家,可是最與時俱進的變革派。
從孔子的“仁德”到孟子的“道義”,再到荀子的“禮法”,我們可以很明顯地看到儒家思想有一條“演變線”,就是越來越重視現實的功用。
儒家提倡的東西越來越具體、可操作,并且由此可窺見其與法家的思路越來越接近。
其中,荀子對于“由禮向法”的轉變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荀子·禮論》云:“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人之欲,給人以求”。
即“禮”的出現是為了調節人的本性中對利欲的追求。
而到后來,荀子發現,“禮”往往與人性發生沖突,或者說,由于人性惡,“禮”的運轉并非十全十美。
這時候,他又提出了“法”,即此時他意識到需要一種強制性來保證“禮”的實施。
所以,荀子有“禮法之樞要”、“禮法之大分”的說法,并將二者并稱。
《荀子·強國》篇中有云:“隆禮尊賢而王,重法愛民而霸。”
“禮”可以成就王業,而“法”只能成就霸業,這是王霸之道的區別。
并且,如果“禮”能得到執行,“法”自然會被遵守。
《荀子·致士》:“禮及身而行修,義及國而政明,能以禮挾而貴名白,天下愿,令行禁止,王者之事畢矣”。
至此,可以說,荀子已經將一只腳邁進了法家的“門檻”,而他的學生韓非則在此基礎上更進一步,成為了法家的集大成者。
拋開“法、術、勢”三者統合的學術理論不談,韓非子在荀子門下完美沿襲下來的想必就是性惡論了。
在他看來,人性惡到什么程度?一個人連自己的父母妻兒都不能相信,唯一能夠相信的就是自己。
尤其是君王,更加不能相信任何人。
最希望君王死的就是太子和王后,因為只有君王死了,太子和王后的地位才穩固。
君王連自己的妻子和兒子都不能相信,那么老百姓就更不值得信任了,都是一群刁民。
這就是法家思想里的刁民論。
而秦國建國的統治模式恰恰就是采取了韓非子的這種說法。
《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廷尉李斯議曰:“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眾,然后屬疏遠,相攻擊如仇讎,諸侯更相誅伐,周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內賴陛下神靈一統,皆為郡縣,……則安寧之術也。置諸侯不便。”
建國之初,很多人都認為實行分封制比較好,李斯卻出來說:“分封制不行,可能前一兩代血緣比較近,但時間長了,一代兩代三代四代……血緣關系越來越遠,恐怕就會打起來。所以實行郡縣制比較好。”
秦始皇覺得李斯說得很對,于是,直接就將后兩千年封建社會的皇權統治統治模式,建立在不信任老百姓的理論基礎上。
梁啟超說:“我國萬事不進步,而獨防民之術乃突過于先進國。”
所謂“愚民政策”大概也是這種傳統思維在作祟,其實也是人性惡理論的延伸。
在這里,要為最初的儒家抱不平。
表面上看,中國兩千多年以來是孔孟治理模式,所以現在很多罵名被孔孟這些人給背了黑鍋。
但仔細研究就會發現,中國兩千多年來的社會制度模式其實是法家的,理論基礎是人性極惡。
所謂外儒內法,皇權越來越集中,就是因為皇權不信任的人越來越多。
不信任后宮妃嬪,不信任子嗣兄弟,不信任宦官近侍,不信任世家貴族,不信任文臣武將,等等等等。
這種不信任最終導致了皇帝權力的極度集中,也推動著皇帝在孤家寡人的路上越走越遠。
但反過來講,天下人就是相信皇帝嗎?不是的,大家只是都懼怕權力而已。
中國兩千年的封建社會,處于不統一的時間極少,而大一統的中國大多情況下都是內患大于外憂。
所以封建歷史的本質就是一部帝王家史,主要記載的也都是權力斗爭的問題。
前朝的滅亡除了讓本朝的統治者變本加厲的握緊權力,其余的經驗教訓,一概無用,自然王朝更迭,也就在所難免。
和現代法治社會不同,封建時期所說的外儒內法,法之一字和法治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關系。
韓非子集法家之大成所創造出的理論,本質就是一套統治者整治所有人的體系框架。
韓非的基本套路是從絕對的利己主義和功利主義出發進行政治設計。
他首先以人們的逐利本性揭示了統治者的危險處境。
君王一方面固然是萬人之上,君臨天下,但另一方面,正是由于他擁有這種權力和地位,也就成了天下人惦記的對象。
司馬遷曾統計過:僅僅春秋三百來年,被殺害的君王就有三十六位,平均不到十年就有一位君王被殺,被滅亡的國家有五十二個,諸侯保不住江山逃亡的不可勝數。
臣殺害君、子殺害父并非是偶然事件,這種可怕的亂象已經成為政治的習慣。
那么如何防止臣下謀逆造反?韓非繼承前代法家的思想,總結并整合了法、術、勢三方面的統治術,用韓非自己的說法叫做“帝王之具”。
何謂法,韓非對其有一個著名的定義。
《韓非子·難三》云:“法者,編著之圖籍,設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
大意為法是由官方以書面形式公諸于眾的法律文告。
韓非認為只有以法治國,才能鞏固統治。即便是堯這樣的圣王,如果放棄法治,僅憑心意,那么就連一個國家也難以治理。
由此,他提出了最野蠻的專制主張:“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
不要一切文化,法律就是你的教材,官吏就是你的老師。
這完全是赤裸裸的峻法酷吏的統治,因此韓非主張將儒家學者列為專政對象。
而所謂術,就是君王按職能授予官職,按照官職考察政績,掌握生殺予奪的大權,這是君王的看家功夫。
術的要求就是“審合刑名”,“循名核實”,也就是依照法律確定的職務、名分來考察政績,是干什么的就干好什么,既不能越職,也不能失職。
也只有這樣,才能杜絕臣子間結黨營私,朋比為奸的現象。
所謂勢,就是統治者的威嚴氣勢。統治者利用自己的政治地位、法律手段所形成的威懾力量。
前文曾說,法家的學術與制度立足于性惡論,而勢則是統治者基于性惡論所形成的自保手段。
在法家看來,不是像儒家說的那樣,成了圣人才能為王,而是成了王自然就是圣人,這種理論和儒家相反,倒是可稱為“內王外圣”之道。
縱觀兩千年封建社會,我們會發現時至今日,法家的這種思想依然荼毒著國人的思維邏輯,即“位尊則德厚”的教條主義。
后人往往以為此乃腐儒思想的封建遺留,未曾想,源頭竟然來自于此。
既有帝王之具,便要有帝王之術,以術馭具,以具馭人,是歷代皇帝玩得最好的把戲。
那么怎樣貫徹法,運用術,體現勢呢?
韓非認為,基本的手段就是賞和罰,又稱德和刑。
《韓非子·二柄》云:“明主之所導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
做臣子的都害怕懲罰而喜歡獎賞,君主只要抓住賞和罰這兩個手段,臣下就會乖乖地為他服務。
為了提高統治者的威勢,韓非子主張統治者對于百姓,不能講什么寬容慈愛,只能用威嚴的氣勢來嚇唬他們。
在這一點上,他完美繼承商鞅的理論,并認為“罰”一要嚴,二要重。
“嚴”就是有法必依,執法必嚴,違法必究;“重”就是商鞅說的輕罪重罰。
然而,政治上的很多事,只能做,不能說。
韓非的實話令秦王擊節贊賞。但是秦王、李斯也正是遵循著他的政治邏輯,要了他的命。
司馬遷談到韓非,反復感慨他“終死于秦,不能自脫”。
可嘆韓非那么清醒、那么聰明,對政治無情、人心險惡的分析那樣透徹,卻還是沒有跳出政治的旋渦,最終死于非命。
人在局中,勢必難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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