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篆刻史上，有兩個作品很少的大篆刻家很值得記住，我們在整個系列文章中都會提到，一位是蔣仁，一個是趙之謙。

趙之謙后面會詳說，他一生刻印不到400方，卻成了影響近代篆刻的最重要篆刻大師。

蔣仁的傳世作品更少，我們現(xiàn)在見的各種印譜，匯總之后，蔣仁的作品也不超過100方（他的傳世印譜《吉羅居士印譜》，只收錄了二十六方印，其他傳世印作多從他的書法繪畫作品中匯集）。但就是這樣一位作品寡少的印家，卻被后人列在浙派“西泠四家”、甚至后來“西泠八家”的第二家，僅次于浙派的開派宗師丁敬。

蔣仁并不是丁敬親傳弟子，他為什么會有這樣重要的印壇地位，除了出生年份的原因外，仍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西泠八家”中蔣仁的位置）

先看其他印人對他的評價：

同為“西泠八家”之一的錢松對蔣仁印風(fēng)的評價是“沉著”，所謂的“沉著”，指“不輕浮，不薄弱，不纖巧，樸實渾穆，端凝持重，是其要歸也。”（清袁三俊《篆刻十三略》）這里說蔣仁的印風(fēng)，評價剴切精到但卻沒有提及印壇地位，足以說明他的印學(xué)水準(zhǔn)；

趙之謙評價說：“蔣山堂印在諸家外自辟蹊徑，神至處，龍泓且不如……”（趙之謙《書揚州吳讓之印稿》）。他甚至認(rèn)為蔣仁的有些作品水平甚至超過了丁敬，這或許不被公認(rèn)，但的確是個極高的評價；

（蔣仁代表作“真水無香”原石）

趙之謙的好友魏錫曾的評價蔣仁時寫了一首詩，原詩如下：

山人學(xué)佛人，具有過師智。印法硯林翁，渾噩變奇恣。瓣香擬杜韓，三昧非游戲。（韓天衡編《歷代印學(xué)論文選》第891頁）

魏錫曾是晚清重要的印學(xué)理論家，鑒藏大家，他認(rèn)為蔣仁的篆刻風(fēng)格，就像詩壇的杜甫，文壇的韓愈。這評價，再高不過了！學(xué)詩當(dāng)然繞不過杜甫，學(xué)文當(dāng)然繞不過韓愈，顯然，學(xué)篆刻的我們，沒有理由不認(rèn)真記住這位清代篆刻家了。今天，我們就來說說蔣仁。

（蔣仁畫像）

蔣仁其人

蔣仁（1743-1795），原名泰，字階平。別號吉羅居士，女牀（同“床”）山民，浙江仁和（杭州）人。你看，他跟鄧石如生年一樣，鄧石如是徽宗大師，蔣仁則是浙宗的宗匠，兩個人都很厲害。

顯然，蔣仁原來不叫蔣仁，蔣仁的名字，是他在揚州時獲得了一方漢代“蔣仁之印”的銅印，于是決定改名為蔣仁。前面有這樣做派的，是明代的汪關(guān)（回憶一下，創(chuàng)立“婁東派”的開派宗師）很像，這又是一位“印癡”。

蔣仁跟丁敬一樣，也是終生布衣，不曾入仕。不同的是，丁敬有自己的酒肆，生活來源相對長期穩(wěn)定。蔣仁最初的生活來源是教書，因為揚州是當(dāng)時的大都市，商人多愿以文人自居，也熱心結(jié)交文人，所以蔣仁得以在揚州獲得了一個教書的席位，他的雇主顧廉非常照顧他，給他相對豐厚的傭金，也并不苛求于他，只是讓他課徒授經(jīng)，主要是講佛經(jīng)，因此，蔣仁受佛教影響甚深（要不魏錫曾也不會說他是“學(xué)佛人”），我們可以從他的篆刻作品中看到影子。

（蔣仁“世尊授仁者記”和長長的邊款）

這方“世尊授仁者記”邊款里，密密麻麻記載的，正是一部佛經(jīng)。

由于顧廉的原因，在揚州期間，蔣仁不但生活不成問題，甚至還有經(jīng)濟(jì)能力與友人們飲酒唱和、游山玩水，進(jìn)而還有余資收藏一些古代銅印和前人印作。40歲前，他的生活相對安樂。

（蔣仁書法中的用印）

可是到了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顧廉去世了，蔣仁突然失去了生活來源，之后蔣仁不得不回到杭州定居，這時的蔣仁已年過四十，身體狀況一天差似一天，他性格孤冷，卻又不善治經(jīng)濟(jì)（給的潤資再豐厚，他看不上的人就堅決不刻印），他的日常開銷漸成問題，但他仍不改隱士般的生活狀況，每天除以佛經(jīng)自處尋找精神寄托外，就是給朋友寫點書法（他的字也極好），他的作品多為贈友之作，因此全無收入，漸漸的，蔣仁“學(xué)愈老而家愈貧”，他不得不變賣家中的文玩和藏書以換取生活資料，經(jīng)濟(jì)狀況越來越差，健康就出了問題，到1795年，他終于在孤冷貧病之中告別人世，卒年只有53歲。

《西泠八家印選》序中對他的總評價是：“山堂人品絕高，自秘其技，不肯輕易為人作，故流傳絕少。”唉，一聲嘆息！

確立“浙派”者

浙派的代表人物是“西泠八家”，相對來說，這八家又各自占有相對不同的地位，如圖：

（“西泠八家”在浙派發(fā)展中的位置）

丁敬的開派宗師地位當(dāng)然不用多說，他第一個站出來，以蒼古樸茂的印風(fēng)對抗“明人習(xí)氣”和“宋元舊病”以及《印藪》的“棗梨氣息”，因此開創(chuàng)了一種印風(fēng)，但這種印風(fēng)是不是經(jīng)得起歷史檢驗，并最終形成獨特的流派，還需要跟隨者和支持者。

作為浙江同鄉(xiāng)，蔣仁站出來，堅定不移地學(xué)習(xí)丁敬，高舉蒼勁古拙的秦漢印風(fēng)格大旗，從而確立浙派印風(fēng)為“有個性的漢印”風(fēng)格。從這個角度來說，他與丁敬親傳弟子黃易（較蔣仁小1歲，所以是八家中的第三家）和奚岡（較蔣仁小3歲，八家中的第四家）的作用有差異，黃易和奚岡的作用是鞏固作用。

丁敬是錢塘人，蔣仁和黃易是仁和人，都是杭州人，正是這三位有代表意義的浙江人在同一方向的開拓與堅持，才真正使浙派印風(fēng)真正確立形成。丁、黃師徒自不必說，后面的奚岡雖然得丁敬親傳，堅持這種印風(fēng)，但奚岡卻是安徽人，有一說歙縣，也有一說黟縣，也有部分傳記稱奚岡為浙江錢塘人。匯總一下看：丁敬與黃、奚三個人是師徒關(guān)系，奚岡不是浙江人，浙派之所以稱為“浙派”，蔣仁的地位異常重要，他是丁敬師徒體系外堅定支持丁敬印風(fēng)的重要流派“支點”。

或者可以說，下面這些浙派的特征，有了蔣仁的參與，才真正確立、形成，否則，就是“丁派”而不是浙派了。

浙派的技法特征

浙派篆刻有其顯著的流派特征，其表現(xiàn)最主要是切刀刀法與徽派的沖刀刀法完全不同：

（沖刀與切刀運刀方式的差別）

關(guān)于沖刀和切刀的技法差別，我們放到后面技法部分再說，除了刀法的運刀差異之外，還呈現(xiàn)出以刀法帶動的篆法特征，我們分別舉蔣仁的朱白兩方印來說明一下：

（蔣仁的兩方印）

我們看，蔣仁的印，與丁敬的印有同樣的特征：1、不論是朱文印“蔣山堂印”還是白文印“無地不樂”，每一條筆畫的兩端，幾乎都呈現(xiàn)方角狀；2、筆畫的連接處或者轉(zhuǎn)彎處，一般都處理成了“外方內(nèi)圓”狀，即外邊刻成方角，內(nèi)側(cè)刻成圓弧狀；3、由于切刀的特有用刀原理，每一條筆畫的形態(tài)一般呈現(xiàn)出不規(guī)則的波磔狀。再看一下他的代表作“真水無香”：

（蔣仁的代表作：真水無香）

這方真水無香，跟上面的印一樣，用篆基本上還是漢印的繆篆，方方正正，“香”字用的是異體字寫法，但作了相應(yīng)的“繆篆化”改造，因此毫無鑿枘不投之感。這當(dāng)然基于蔣仁對漢印精深的領(lǐng)會與消化。在他的多方作品里，我們都可以看到秦漢印所呈現(xiàn)出的平正、大方、古樸、蒼茫之態(tài)。它們不是漢印，卻“神似”漢印，如圖：

（蔣仁的兩方朱文印）

乍一看，這有點像漢私印中的朱文印，但如果仔細(xì)觀察，它們又傳遞出文人特有的巧思與雅趣。實際上，蔣仁所堅持的方向，正是丁敬開創(chuàng)的方向，他們高舉“印宗秦漢”大旗，堅決向“明人習(xí)氣”、向“宋元舊病”、向“棗梨氣息”開戰(zhàn)，也正是這個原因，中國的篆刻史上才有了迥立數(shù)百年不衰的浙派。

我們再回憶一下今天的重點信息：蔣仁是“西泠四家”里，唯一一位獨立于丁敬師徒體系之外的印家，他比丁敬小48歲，但卻堅定不移地沿著丁敬開創(chuàng)的方向深耕不輟，雖然他作品不多，但由于他的支撐，浙派在開派之初，才顯得更加“立體化、體系化”和“流派化”，因此，在西泠前四家里，我們需要格外記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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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仁其人

確立“浙派”者

浙派的技法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