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實每個平常日子
□駱祥德
翻看李娟的《羊道·春牧場》,只看了一段,就被吸引了。這是一段寫哈薩克牧民生活的文字。哈薩克牧民在春牧場上,烤制散發著誘人食欲的馕。新烤的馕多香啊,但不能先吃,要先吃舊馕,等舊馕吃完,這新烤的馕也變成了舊馕……真有點令人喪氣,但李娟說明了先吃舊馕的原因,并接著寫道:
要是先吃新馕的話,當時是很享受啊?？膳f馕怎么辦?吃完新馕,舊馕就變得更堅硬更難下咽了,不吃的話又浪費糧食。這好比把好日子全透支了,剩下的全是不好的日子。但如果能忍住誘惑,就會始終過著不好不壞的日子。
這已經不是先吃新馕舊馕這樣的瑣屑小事了,而關涉到了生活觀、世界觀這些終極意義層面的大事。這清新的文字承載的,分量何其厚重!哲理何其深邃!
這樣的文字不能不吸引人迫不及待地去誦讀、去深思。
我想到另一個生活在新疆的作家,劉亮程。讀劉亮程的散文《一個人的村莊》、《在新疆》等,總有一個感覺,那文字如沉甸甸的金屬,以及犀利的刀子,甚至能聽到剖開靈魂肌理的聲音。讀李娟的散文《羊道》、《走夜路請放聲歌唱》等,也有一個感覺,那文字如清新的牧草,以及清晨噙在草尖的晶瑩露珠,甚至能嗅到沁人心脾的清香。
但他們的文字,都有原創性的新鮮,都給人以溫暖感。
李娟的筆下,沒有委婉曲折的故事,更沒有驚天動地的大事,只是日常生活的瑣屑小事,縫衣、攔羊、擠奶、喝茶、轉場、吃飯、睡覺、捶制酸奶、參加拖依……每個人每天都在過的生活,而且是單調的、清貧的生活。但是李娟娓娓敘來,我們卻沒有一絲枯燥感,只有溫暖和感動。
在李娟筆下,眼中的一切都有靈魂,都富有溫暖的人性,于是:
你曾對著一株植物一聲聲呼喚,它毫無辦法,最后只好開出花來。你繼續對那花呼喚,那花也毫無辦法,最后只好凋零。
你曾在河邊呼喚,你每喊一聲,河便調頭拐出一道彎來回頭看你。于是每一個經過這片大地的人,都會驚訝這條河為什么流淌得如此曲折,反復迂回在這片大地上,徘徊著不肯離去。(《走夜路請放聲歌唱·呼喚》)
山坡下,溪水邊,蒲公英在白天濃烈地綻放,晚上則仔細地收攏花瓣。像入睡前把唯一的新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枕邊。(《羊道·前山夏牧場·突然間出現的我》)
就是在這種童話般美麗誘人的文字里,我們深切感受到了一天辛勤勞碌后躺下來的安逸,從扎克拜媽媽手里接過一粒糖果的甜蜜,帕西卡獲得一雙新鞋子的幸福。
筱敏在散文《農舍中的奧威爾》中說:“這種簡樸的、淳厚的日常生活,這種對簡樸淳厚生活的天然摯愛,深藏著人性的溫暖。”“一個對生活索求很少的人是自由的?！蔽矣芍愿惺艿?這話也是對李娟作品的深切詮釋。
我想,李娟文字的引人入勝,固然和她心性敏感,會敏銳發現生活中一丁點的美好并能天才般描繪出來有關,恐怕還有一點至關重要,那就是對待生活的態度,對生活的熱愛,對勞動的熱愛。正像她寫的:“不悲傷,不煩躁,不怨恨。平靜清明地一天天生活。記住看到的,藏好得到的?！币虼?她的文字才這么直抵人的心底,這么讓人感到溫暖。
什么是幸福,就是每天每時感到生活充實而不空虛。而要使生活充實不空虛,就要愉快地做事,就要愉快地勞動,就要創造而非索求。
壞日子當然要盡量避免,但絕不要總想去過好日子甚至奢侈的日子,那樣目標太好,希望容易落空,也就多了煩惱。要知道,喧囂后的沉靜最寂寞,飛揚后的飄零最落寞。人的一生好日子畢竟是少的,絕大部分日子是平常日子,即不好不壞的日子,讓每一個不好不壞的日子充實度過,其實就是最幸福的一生。
這是主動性的,而非被動性的,并非“知足常樂”意義的簡單翻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