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登安的篆刻藝術
□〔日〕野田悟
【按】日本留學生野田悟2002年至2005年在中國美術學院書法系攻讀研究生,導師為陳振濂教授。《二十世紀金石書畫家——韓登安(1905—1976)研究》是他的碩士學位論文,分為:緒論、韓登安的生平事跡、韓登安的書畫及詩文藝術、韓登安的篆刻藝術、年譜、結(jié)論六章節(jié)。并附錄有《韓登安書畫表》等。于2005年6月14日通過答辯。現(xiàn)選載這篇論文的第四章,略有刪節(jié)。
淵源及承傳
一、以浙派印為宗
韓登安在《樓辛壺先生印存·序文》寫到:“庚申辛酉之間,余年十六七歲,攻訓詁之余,偶學篆刻,鄰居縉云朱丈文園以其鄉(xiāng)友樓辛壺先生印存二冊借余觀摩,得益良多。”[1]這是韓登安因病辭職于武林鐵工廠后不久,立志學習書法篆刻之始。因為家境清貧且印譜頗貴,所以韓登安反復考慮,借來印譜,詳細做勾摹。
韓登安早期受徐三庚影響,所作多婀娜之姿,以求生動,如“王侯螻蟻同歸于盡”、“寒柯堂詩”朱文印與“張盈印信”(1923年,19歲)白文印,因為有特征的弧線及其對空間的靈活自由的運用,特別是白文印的“印”字的構(gòu)造令人想起徐三庚印風。經(jīng)師友指點,他領悟到徐三庚作品“吳帶當風”有過分強調(diào)、似嫌做作、格局欠寬大、易流于俗媚的弊端,后來主攻浙派,以求穩(wěn)健,兼仿缶翁,得其雄厚,呈現(xiàn)出浙派風格。同時吸取了前輩吳昌碩、同輩沙孟海的韻味,所作刀味筆情墨趣濃重,氣韻圓厚,如“頌陶”(1926年,22歲)朱文印、“高一鴻印”白文印、“沙孟海印”(1928年,24歲)白文印、“敘倫長壽”白文印等。至于“伯蘇”(1928年,24歲)白文印、“效寬”(1951年,47歲)白文印數(shù)印為沙孟海書篆,經(jīng)韓登安刊刻,甚獲渾厚華滋之韻,如雜諸沙氏印作中抑或令人不能辨之。
韓登安27歲時,獲識王福庵,學浙派善探源。王福庵印格渾厚蘊藉,耐人尋味。后學不知其理,襲其貌而離其神,線條有卑弱之趨。韓登安學王,貴在得其精髓,線條剛健挺拔,曲盡其意。推其質(zhì),王福庵為力糾浙派后期“徒恃刀法,妄生圭角,損害筆墨的陋習”[2],用刀碎切而以圓出之,線形以圓為主,然而王福庵印本宗趙次閑,趙次閑論印,要在“工整中貴有蒼勁刀法”[3],因此,王氏印作線條圓中寓方。韓登安學王能透過王福庵圓渾線條的表象,抓住以穩(wěn)健的刀法立骨這一實質(zhì),“以刀法來強調(diào)筆勢,在蒼莽中求其渾穆”。[4]線形以方為主,方中有圓。當時兩者的作品從外形上看,王福庵多圓,韓登安多方,兩者不同,但其內(nèi)在的骨力卻是相近的。韓登安正是學到了王福庵的精華。韓登安曾稱:“浙派風格特點,從西泠前四家丁、蔣、黃、奚來看,沒有一定的規(guī)律,變化萬千,總的談來,仍有明人遺風而變之。章法平穩(wěn),有方亦有圓,排疊均勻,特點是用‘碎刀’而筆勢挺秀……然而方必求其自然,圓亦求其姿勢之不同,才可以顯示出文人作品的所謂‘書、畫、氣’也。迨乎后四家陳曼生與趙次閑出現(xiàn)了浙派刻印筆勢的一定規(guī)律,人們則又謂之有‘勢氣’了。”[5]
又葉一葦在《浙派論》一文中認為浙派的特點有四[6]:
1.在藝術思想上突出了一個“變”字,獨創(chuàng)一派(表現(xiàn)突出的是丁敬),推動了篆刻藝術的發(fā)展,作出了繼承與創(chuàng)新的榜樣;
2.把篆刻藝術與金石考據(jù)學緊緊聯(lián)系一起,豐富篆刻學的寶庫;
3.在篆刻藝術創(chuàng)作上,創(chuàng)造了寓蒼莽于平正的章法,使結(jié)構(gòu)緊密、穩(wěn)健,達到了一個新的水平;取切刀徐進的方法,表現(xiàn)出筆畫“屋漏痕”的意味,正如馮承輝在《印學管見》中說的“畫不難于直,難于直而曲,似曲而直”;文字一般采取最簡化的篆書,參以隸意,善于創(chuàng)造,富有變化,簡邁古樸,有鮮明的特色;
4.大大擴充了邊款的內(nèi)容,寓印學理論于邊款,單刀刻款各體畢備,密密蠅頭,開拓著微觀世界。
韓登安的篆刻以篆法工穩(wěn)、章法安排妥帖、用刀精絕見長,是“浙派印藝的后起之秀”[7]。現(xiàn)將其在學習繼承浙派傳統(tǒng)風格的篆刻作舉例說明如下:
⑴朱文印“梅王閣書畫記”——運刀霍霍如陳曼生,有英邁豪爽之氣。
⑵白文印“佩蘅館”——得陳曼生筆墨渾厚,氣宇軒昂。邊框相對印文細一點,所以此作品有凸出的立體感。
⑶白文印“還樸精廬”——款曰:“社之西,辟堂三楹,俯瞰西泠古渡,蘇小香冢,皆在眼底。幽獨勝堪,清滌塵襟,吳缶丈題額并記。癸未登安。”(1943年,39歲)這是韓氏中年代表作品《西泠印社勝跡留痕》中的仿錢松風格。鑿痕明顯,古拙雄健,渾厚茂美,天趣橫溢。
⑷白文印“金石刻畫臣能為”——款曰:“次閑有此刻,福庵老人曾模之。壬子春三月,登安再模之,以贈乾良,亦金石因緣也。”(1972年,68歲)用刀承趙次閑及王福庵仿漢切玉法,得挺健光潔有力之姿。
⑸朱文印“破研宦”——款曰:“定戡得秦田水月銘破研,或曰天池遺物也,因以破研名所居。室蕭然環(huán)堵,斯其長物也歟!癸丑初夏,湖上登安刻。”(1973年,69歲)為浙派方角朱文印的典型,雄偉典雅,具金石氣。
從韓登安的印作中可知其受浙派的影響很深,尤以陳曼生、趙次閑兩家之法為基調(diào),此兩家的作品,刀法明顯,作品亦多,頗得眾之所好,用刀如蟲蛀蠶蝕,漫不經(jīng)心中賦予線條以盎然古趣。要言之,韓登安的佳作中,其用刀有直行橫勒之妙,線條有豐富的可讀性,單線條的本身,高度地顯示出刀法之獨立的藝術性。
二、遠宗秦漢 廣擷兼資
奚岡曾曰:“印之宗漢也,如詩之宗唐、字之宗晉”。[8]的確,漢代是中國篆刻藝術的極盛時期,韓登安也多稱篆刻“工于漢”。袁三俊在《篆刻十三略》開宗“學古”中認為:“秦漢六朝古印,乃后學楷模,猶學書必祖鐘、王,學畫必宗顧、陸也。廣搜博覽,必有會心”。[9]在桂馥《續(xù)三十五舉》中,王兆云曰:“秦、漢印章,傳至于今,不啻鐘、王法帖,何者?法帖猶借工人臨石,非真手跡。至若印章,悉從古人手出,刀法、章法、字法,燦然俱在,真足襲藏者也”。[10]秦漢印章,古樸渾厚,富有金石韻趣,自元代趙、吾大力倡導文人篆刻以來,習篆刻者無不以善宗秦漢為標榜。
漢印是兩漢至魏晉時期印章之通稱,使用范圍廣泛,制作精美,且風格多樣,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兩漢官印中將軍印和少數(shù)民族的官印以鑿刻為多。印文篆體方正端莊,布局謹嚴有度而不板滯,變化多姿,其印風渾厚樸實,給人以淳靜蘊藉之感。[11]韓登安的篆刻在摹秦仿漢上,下了很深的功夫,既能掌握漢印的神髓,亦能得到古璽、秦印的韻趣,只有很少數(shù)的篆作,稍失之拘謹,或可以更放意、自然一些。
⑴白文印“錢唐韓競字登安印信”——仿漢印多字印,輔以切刀,形式上更為整齊。結(jié)體平直方正,風格雄渾典重。
⑵白文印“祝紹周印”——仿秦印田字界欄者,細線條有重韻,空間部分挺秀。
⑶朱文印“耿齋”——款曰:“吾涉世垂四十年,所更利鈍非一。人遇我善,我善之;不善,我亦善之,未嘗一息少易其守。人謂我耿,吾果耿耶!果信為耿,非耿吾將焉守?吾行信芳,九死未悔。爰署其齋曰:耿,而自跋之。甲申九月十九日登安自制并記,時客大。”(1944年,40歲)仿古璽寬邊細文者,左上的殘破自然,文字細如毫發(fā)堅挺。
⑷白文印“東壁圖書府”——款曰:“‘東壁圖書府’印社藏書處也。在仰賢亭之東,其北為‘寶印山房’。壬午花朝登安。”(1942年,38歲)仿將軍印天趣橫生,錯落自然,鋒芒畢露。
⑸白文印“謝稚”——仿漢玉印,章法嚴謹,筆勢圓轉(zhuǎn)了無板滯之意。
韓登安的篆刻是屬于典雅一路的,將傳統(tǒng)古典之唯美風格,作了較好的詮釋與表現(xiàn),受到當時文人頗高的評價。在《韓登安印存》中,絕大多數(shù)是姓名印與鑒藏章,這些作品多為仿古璽、秦、漢印之風格所篆成,另一部分則是其專擅之玉箸篆及鐵線篆(合稱細朱文)。
韓登安的篆刻藝術上溯周秦兩漢古璽、宋元圓朱、明清流派篆刻,亦取時風之所長,因此功力全面,工、寫兼善。
韓登安作為王福庵藝術傳人,在加入西泠印社后,交往漸多,見識漸廣。印風上多方取法,除了古璽及秦漢印以外,還取法鄧石如、吳讓之、趙之謙、黃牧甫及吳昌碩、喬大壯、鄧散木諸家;另一方面擅刻細朱文印,依憑“繼起應爭第一流”的思想,并沒有局限于老師王福庵已成的風范,形成了在莊重嚴謹之中注重清秀勁肅的風貌。例如,王福庵擅刻一兩句詞句的多字印,所作圓轉(zhuǎn)流美、細勁平和,那么,韓登安則擅作完整的一詩一詞多字印,刻面小大由之,朱白皆妙,這即是他立足于王福庵印風基礎上的個人獨創(chuàng)。他刻的大印,如“鐵如意館”不規(guī)則朱文印,印文僅四字,恰似鐵畫堅挺,而線條頓挫有致,意趣蒼勁。1963年所作“王一品齋筆莊湖穎譜”白文印(長方形,長8.7厘米,寬5.0厘米),款云:“王一品齋筆莊湖穎譜。癸卯初冬杭人韓登安刻”。此印章法端正穩(wěn)重,切鑿刀刀精飭,字畫筆筆到位,全印渾成一體。巨印字少,容易松散疲軟,篆刻家多目為艱難,要力能扛鼎、意境渾穆,誠非易事。韓登安1964年所作“沈尹默印”白文印(正方形,近8厘米見方),款云:“尹默社長教正。甲申上巳日西泠韓登安刻”。此印采用回文印法,“沈”、“默”筆畫較多,“尹”、“印”筆畫略少,各成對角,虛實平衡,切刀遒勁;而轉(zhuǎn)折之處,尤其喜用接筆,而與單刀小篆邊款諧合,益見筆墨有力,意境深遠。
宋朝詩人陸游《示子譎》詩中云:“汝果欲學詩,功夫在詩外。”治印亦然。韓登安一生印外求印的道路十分寬廣。
分期論析及風格特色
筆者文中印例以《韓登安印存》、《西泠印社勝跡留痕》與《毛主席詩詞刻石》三本印譜及《未發(fā)表私人收藏的韓登安篆刻作品》為主。為了能夠較清晰地掌握韓登安篆刻創(chuàng)作的風格發(fā)展及其演變的脈絡軌跡,將其印作加以整理、對比與分析,并就其創(chuàng)作生涯加以探索、歸納,試分之為四個階段來討論:一、27歲以前為奠基時期。二、27歲至40歲為廣擷兼資時期。三、41歲至60歲為印風形成時期。四、61歲以后為成熟時期。
一、 奠基時期
這是指韓登安與王福庵相識即27歲以前之印作,在《韓登安印存》中所得印拓與“王侯螻蟻同歸于盡”不規(guī)則朱文印合計,筆者見到33方:
⑴白文印“潘天授”——款曰:“天授正鑿。戊辰四月登安。”(1928年,24歲)此印仿漢鑿印加吳昌碩風格,實則表現(xiàn)更多的筆趣與墨韻。
⑵朱文印“邵裴子藏書記”——款曰:“裴子先生屬。戊辰十月競。”(1928年,24歲)細朱文的初期作品。韓登安可能想效仿徐三庚與吳讓之印風,由于邊框殘,線條比較碎。
⑶朱文印“曾藏竹影居”——款曰:“己巳歲不盡二日,登安,影字許書作景。”(1929年,25歲)表現(xiàn)二李的筆意,章法有協(xié)調(diào)。
⑷白文印“善征陳祥麟印”——款曰:“漢印樸而不巧,工而有致,若徒以形相求之,遠矣。刻貽善征兄正之。辛未冬登廠記。”(1931年,27歲)章法安穩(wěn)平正,筆意渾厚,用刀徐進短切,轉(zhuǎn)折處切刀有趣。
韓登安的篆刻奠基時期,便已顯示出其不凡的功底。雖然他到27歲已經(jīng)輯成《登安印存》33冊,但已佚失。從上述印例來看,此一時期,韓氏用直線條較多,似乎于修改較為著意。
二、廣擷兼資時期
韓氏在抗戰(zhàn)爆發(fā)后離杭,從27歲到40歲為廣擷兼資期。當很多印社社員暫擱鐵筆的時候,韓登安共集《登安印存》69冊。他刻得特別多的是在1932年(8冊)、1933年(9冊)、1934年與1935年(7冊),為作者精力最充沛的一個時期。
從韓登安27歲時到上海拜謁王福庵,他的細朱文印風逐漸多起來,變化也多了。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中,他還不時吸取鄧散木雄渾的風格特點。另外韓登安在烽火連天的抗戰(zhàn)時期,從37歲開始刻“西泠印社勝跡留痕”篆刻作品。
茲舉此期印作,加以說明:
⑴白文印“仁者壽”——仿白文古璽之作,較工穩(wěn)。右下的殘破部分頗為自然。該印筆意濃郁,線條顯得十分遒勁、圓潤和含蓄。
⑵朱文印“延景樓”——款曰:“擬元人法,奉序文先生鑒教。癸酉新秋,韓登安記。”(1933年,28歲)筆者認為此印受王福庵所作“春駐樓”影響,特別是木字旁的曲線狀態(tài)。很明顯作者進一步想要表現(xiàn)的是元人的意味,即汲取“圓朱文”的精華。章法布白均衡,文字意態(tài)溫和,張力內(nèi)斂。
⑶白文印“登東皋以舒嘯審容膝之易安”——款曰:“予嗜彭澤宰文,與坡仙有同癖,顧不勝和韻,與集《歸去來辭》為詩詞。適《歸去來辭》中兩語有賤子名,可謂巧合,視矯揉而成有間矣,因制為印章,他日并欲題楹以見志云。癸酉花朝,登安并記。”(1933年,29歲)作者在取法王福庵的同時,上溯汪關、林皋、趙時等這一細朱文體系中的代表印家。結(jié)字雍容,章法勻滿,驅(qū)刀流暢,線條圓潤,可見年輕時韓登安的功力。
⑷白文印“西泠后人”——款曰:“辛巳元宵,登安刻于永康。”(1941年,37歲)此印是未發(fā)表的韓登安作品之一。仿秦白文鑿印,所用單刀,古樸盎然,結(jié)體變化,空間舒展。這類風格在韓登安一生中比較罕見。
⑸白文印“西泠印社”——款曰:“西泠印社。秦漢既邈,印學寢微,自吾浙八大家出,流風復振。清季丁輔之、王福庵、葉舟、吳石潛諸丈立印社于孤山西泠數(shù)峰閣之側(cè),精舍日辟,□拓日宏草創(chuàng)于甲辰,觀成于癸巳。樓閣玲瓏,花木掩映。經(jīng)營慘淡,歷三十年而大備,不唯潤色湖山,為裙屐游觀勝地,而同人研尋觀摩,是學亦得以發(fā)揚光大。誠盛事也。今倭寇占杭薦食上國,印社與西子同蒙不潔,三載于茲,回望吳峰,豈勝慨嘆。辛巳清明節(jié),杭人韓登安并記于方巖客次。”(1941年,37歲)此印作為西泠印社的標志被用得最多。從整體來看,作者用細線條,所以留紅空間均勻安詳,然而線條有粗細變化,造成有動感和立體感的筆意。
⑹朱文印“湖山最勝處”——款曰:“康更生為印社題字,刻于龍泓石像之側(cè)。登安治印。余于癸酉之秋,西泠印社成立三十周年紀年日,由王福庵、葉舟、丁輔之、阮性山、胡木庵諸丈紹介入社。是時,社友各出所藏歷史文物及金石家書畫,都二千余件,陳列其中,民族風格表達無遺,其盛況非可殫述。今忽忽又十年矣,曾致書海上同人,征詢近事,性翁答謂:‘烽火連年,此事未可遽談’。繭足空山,猶復念在茲,亦自笑也。癸未重九日,韓登安又記于云和箬溪。”(1943年,39歲)擬圓潤的元人印風。橫寬的“山”字也很諧調(diào),橫弧線是韓登安的一個特征。年齡漸長,這種特征愈明顯起來。
三、印風形成時期
41歲至50歲為印風形成期,韓登安在此10年中輯成《登安印存》25冊,又在他50歲時終于完成了《西泠印社勝跡留痕》46方(1963年加刻4方,一共50方)。譜中的每一方印各具面目,手法多變,顯示了韓登安在篆刻上深厚的功底和出眾的才華。
篆學仍然延續(xù)前期的“廣擷兼資”,除了遠宗秦漢、近學清賢、甄討臨摹之外,盡管當時韓登安的篆刻藝術已有很高的水平,但他有更高的追求,所以開始作多字印。
這個時期,韓登安在篆刻上追求各種表現(xiàn)形式,一一呈現(xiàn)發(fā)展,并逐漸形成個人印風。白文方面:有漢印風格、金文風格、明清流派印風格。朱文方面:浙派風格。細朱文(圓朱文及鐵線篆)風格、金文風格與近現(xiàn)代印風格。特別是在鐵線篆(細朱文)上表現(xiàn)卓然,揮灑如意,宛麗精致。各種體式都達到很高的成就,可謂是多彩多姿。
另外, 因為韓登安49歲時發(fā)現(xiàn)患有肺結(jié)核,此后度過的是一邊向死亡的恐怖作不息斗爭,一邊創(chuàng)作的生涯。
韓登安印風形成時期的印作舉例說明如下:
⑴朱文印“印農(nóng)”——款曰:“印為畎畝,刀為耒耜,自食其力,其猶農(nóng)乎。乙酉九月歸杭后作,登安記。”(1945年,41歲)“印農(nóng)”是韓氏別號。王福庵也是15歲有“石農(nóng)”,以口語譯之為“耕石的農(nóng)夫”,為鋤之本字(見《說文》)。仿古璽寬邊細文,宛轉(zhuǎn)挺秀,蒼樸自然。因“農(nóng)”字筆畫較多,所以作者將左邊框部分作殘。
⑵白文印“俞承鵬印”、朱文印“云展”——前者款曰:“云展屬,登安刻。”后者款曰:“丙戌十月,登安作。”(1946年,42歲)此印為我的老師木本南村收藏的對章。1.1厘米見方里章法絕妙,入刀角度近90度,看見作者之功力。其哲嗣韓經(jīng)世說:“他刻很小的石頭時才用印床。”筆者認為韓氏刻此印章用了印床輔助。
⑶白文印“慚愧春風四十三”——款曰:“段遁庵句。丁亥元旦,登安刻。”(1947年,43歲)王福庵43歲時刻過風格不同的同一內(nèi)容(見《王福庵印存》,第12頁)。此是韓登安仿鄧散木印風的代表作品之一,粗細變化與疏密變化頗幽默。
⑷朱文印“福庵居士”、白文印“王之印”——前者款曰:“登安學刻。”(1947年,43歲)后者款曰:“福庵世叔大人誨正。丁亥九月,世愚侄韓登安學刻。”此二印是對章,刀法使轉(zhuǎn)自如,周密精巧,秀逸雅靜,是他采用王福庵印風進一步發(fā)展過程中的佳作。
⑸朱文印“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款曰:“輔之世叔大人古稀上壽,謹刻杜工部句奉祝。戊子人日,世愚侄韓登安。”(1948年,44歲)以鐵線篆的形式表現(xiàn),基本用王福庵篆法,參以鄧石如。全印左右兩行略疏而中間一行尤密,取“疏可走馬,密不容針”之布局,而左右相呼應對稱,從而取得平衡。
⑹白文印“沙孟海印”——款曰:“孟海屬刻,為撫漢私印之至精者奉教。癸巳十一月十一日登安。”(1953年,49歲),用回文,擬漢玉印。“沙”字與“海”字豎線多,“孟”字與“印”字橫線多,四字似流水潺潺,自然流暢。可以看出,韓登安的白文印和他的圓朱文印一樣,在精巧絕倫中顯質(zhì)樸厚重,在典雅華麗中見雍容大度,都達到了很高的藝術境界。
⑺白文印“鐘啟恒之章”——款曰:“擬漢官印,應于駁落參錯之中而愈見謹嚴,此作刻意學之就正佑伯姻長。甲午元宵,姻晚韓登安記。”(1954年,50歲)韓登安仿將軍印,用單刀的方直線性,給人以勁利剛毅之感,得陽剛之美,而質(zhì)樸錯落的章法,頗多天然之趣。
四、印風成熟時期
51歲以后為印風成熟期,無論白文、朱文各種表現(xiàn)形式的風格,已然定型,達到完善的境界,但韓登安仍然孜孜以求。1962年春至1963年夏韓登安終于完成《毛主席詩詞刻石》36方。這本多字印譜在中國篆刻史上堪稱字數(shù)之最。
自有刻毛主席詩詞入印,多以一句刻一石;若一首刻一石者,似無前例,蓋其字數(shù)最少16字(《十六字令》),多者如《沁園春·雪》、《沁園春·長沙》皆多達114字;《七律·送瘟神》二首一方共112字;《念奴嬌·昆侖》100字;《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93字;《水調(diào)歌頭·游泳》92字;一般的亦有四五十字。此印譜為作者篆刻藝術顛峰時期的經(jīng)典作品,因此時厚積薄發(fā),面貌各異,轟動一時。韓登安自己認為:“弟刻多字印……寫印稿時特別仔細,尤其是每一筆畫的長短上下,穿插的左右上下呼應,差之毫厘,謬之千里,力求字字停勻,方敢落刀。落刀時絕非一氣呵成,若刻朱文則先將空白處全部初步刻去之,然后逐字逐字整理。一次完成以后,用手指蘸濃墨輕輕抹于印面之上,使每字明顯,作第二次逐字整理。全部完成以后,用印泥拓出初樣,逐字細細審查,其有應修改者,用墨筆在拓本上標志出,然后再作第三次、第四次修改。期其千妥萬適,或者再請別人審鑒,指出意見,再作修改。刻白文亦大致如此,欲求一次刻成,以弟愚拙,認為是事實上不可能的事。即或成功,也是粗制濫造的。刻多字印時,或可備一小鏡子,隨時照照看看,大有幫助于字字穩(wěn)妥與否也。”[12]
幸運的是,筆者得以見到《毛主席詩詞刻石》印譜中《沁園春·雪》與《七律二首·送瘟神》的原石,他的神奇技巧,讓筆者感動無言。《沁園春·雪》用青田石刻成,印面自是毋需多言,而且雕鈕也是作者一絲不茍刻成。
⑴朱文印“雪壓冬云白絮飛,萬花紛謝一時稀。高天滾滾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氣吹。獨有英雄驅(qū)虎豹,更無豪杰怕熊羆。梅花歡喜漫天雪,凍死蒼蠅未足奇”——款云:“七律《冬云》,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兼具徐三庚、趙之謙、吳讓之穩(wěn)健茂密之趣。圓形多字細朱文印起稿已大非易事,而后一刀不茍刻成,則更是難上加難,略有不慎即全印告廢,是以若非功底深厚、精氣充沛者,豈敢為此?
⑵朱文印“鐘”——款云:“丁未初夏汝齋貌元。”(1967年,63歲)上半為楷書,下半為花書的元押陽刻樣式。字形略方,內(nèi)部空間稍圓。古拙蒼勁,刀法嫻熟,點畫謹嚴銳利,樸質(zhì)中見清麗。
⑶朱文印“程十發(fā)印”——此印是作者70歲篆作。運用絕妙的曲線,讓人聯(lián)想起鄧石如的印風,仿佛波浪起伏,是使欣賞者入迷、耐人尋味的精品。
⑷朱文印“梅花歡喜漫天雪”——款云:“安之同志方家教正。一九七六年三月,湖上病叟登安。”此印與下一方印是韓登安最后的作品。從筆意上看,似近于秦權量文,又有漢碑額篆遺意。把這一個個生動的文字,集約于方寸之間,圓潤清秀,一派天真,這就是韓氏的最大本事。
⑸白文印“花草之流可以悅目,徒有春華而無秋實”——款云:“去非同志集北魏賈思勰句督刻,乞方家教正。一九七六年三月,杭人韓登安病腕。”他的絕筆,的確是浙派與漢鑄印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有漢印的典雅端莊,有丁黃的短切刀意,表現(xiàn)渾穆筆意,老而彌健。
書印合一
一、文字上石
篆刻與書法,原本一體兩面,骨肉相連,相輔相成。王元美曰:“論印不于刀,而于書。猶論字不以鋒,而以骨。刀非無妙,然必胸中先有書法,乃能迎刃而解。”[13]
朱簡于《印經(jīng)》中也說:“吾所謂刀法者,如字之有起、有伏、有轉(zhuǎn)折、有輕重,各完筆意,不得孟浪。”[14]
韓登安每曰:“刻石如作書,一筆定一字之規(guī)矩;一字定通篇之規(guī)矩。刻朱文印,一般先刻邊,略可避免刻時刀滑而沖出邊外。至于落刀先后,有一筆清者,即需刻全一筆畫后,再及他筆,較易表現(xiàn)筆意。”[15]
韓氏深刻了解在篆刻上書法的基本功的道理,認為:“若要求高度的藝術性,或形成任何一種風格流派的關鍵,無不在筆勢與氣韻的突出,反之則就拙弱無美感可言。即篆刻而言,所謂書以印入、印以書出者,任何一筆一畫,筆意刀法結(jié)合為出之,即或章法稍有未妥,亦能突出動人也。”[16]
筆者有幸看到韓登安在印石上寫的印稿二方。朱文“人民公社”印,是韓登安寫在石上的反字印稿。然而由于某些原因,右上側(cè)損壞了一點,后來他又在反面重寫再刻。從鏡中看,當是直接握筆寫稿。此浙派印風印稿的筆法一絲不茍,得以真正窺視到韓登安篆刻藝術神奇奧妙的一面。
第二方是毛主席詩《七律二首·送瘟神》白文印(未竟稿)。韓登安只刻了第一行“綠水青山枉自多”7個字。這是因為從后倒數(shù)第二行“三”字已經(jīng)改完,所以重新寫反字印稿(最后有一次改刻[17])。作者用水印法,然后把看不清楚的部分直接寫,看得出印稿從起筆到收筆小心謹慎、章法勻稱,線條遒勁。筆者認為,韓氏平時刻印當從印面左上角動刀,此印可證之。
二、印跋藝術
印章印跋是石刻藝術中的瑰寶,是篆刻藝術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素有“袖珍碑刻”之稱,今稱“邊款”。
葉一葦曾曰:“只有刻邊款的技法得到突破、發(fā)展,才能以刀代筆,以石當箋,揮刻自如。”[18]又說:“邊款藝術達到了高峰,不特形式多,真草隸篆,字體齊具,而且內(nèi)容極為豐富,詩詞、銘文,洋溢石間。”[19]
韓登安在《論印尺牘摘鈔》中說印跋的重要性:“無邊不成印,印必有邊,邊與字必須氣勢配合。不僅此,邊欄應為字服務,才能表現(xiàn)一印無缺,邊字不能相呼應,即不能成為完美作品。”[20]
在《論印尺牘摘鈔》來看,韓登安認為:“邊款,約分三種:1.雙刀,即如勒碑者,文三橋最擅長。2.單刀,何主臣所刻如六朝小銅造像的題名者。其后浙派各家均有發(fā)展,陳曼生之楷書,吳讓之之草書,趙叔之魏體,皆可取法。3.趙叔又創(chuàng)為陽文邊款,風格極高。”[21]
韓登安印跋之特征有兩個,第一是他的長款,如“鍾毓龍乙未歲年七十六無泮水可重游志幸而已”印(朱文,1955年,51歲)的印跋525字,此外,50個字以上的印跋也十分多,比如《西泠印社勝跡留痕》中的,大部分都是長款。第二特征,是與他的印面藝術一樣,印跋也是豐富多彩的。每種字體都有,而且在風格上加以延展,可見韓氏書法的能力與水平。
刻印工具欣賞者在面對感興趣的作品時,無論內(nèi)行或外行,一般可能會提出同樣的問題,就是這作品是怎么作的?用什么工具?“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句古語的要領在“器”。所謂“利其器”,不僅僅指工具的利鈍,更重要的指工具的質(zhì)地和樣式,以及所施之材及成品的要求而言。筆者對曾見過的韓氏自用刻印工具作一簡介如下:
對于韓登安的篆刻藝術,在線條上,將作者的個性以及性格如實表現(xiàn)出來。其縱橫如意的基本工具就是“刻刀”。韓登安對刻刀有特殊的追求,刻刀是自作的,多是用鋸條作成。
韓登安的刻石刀除了刻巨石少字印以外,都用小薄刀,是以短刀頭插于圓柱形木、牙等柄上,小刀便于使轉(zhuǎn)靈活。
由于牙角竹木很堅韌,故須特為利之薄刃刀,以利于切削。韓登安刻牙角的刀是單鋒刀,柄上纏皮或繩,以作鏟底之用。
注釋:
[1]《西泠印社》第一期,第68頁。
[2]余巨力著《王福庵篆刻藝術管窺》。
[3]韓天衡編訂《歷代印學論文選》(下),第746頁。
[4][5]《浙江書法論文選》,第58頁。
[6]金鑒才主編《中國篆刻年鑒》,第309、310頁。
[7]余巨力著《韓登安篆刻藝術淺述》。
[8]《歷代印學論文選》(上),第178頁。
[9][10]《歷代印學論文選》(上),第153頁。
[11]陳振濂主編《大學篆刻創(chuàng)作教程》,第106頁。
[12]《浙江書法論文選》,第61頁。
[13][14]《歷代印學論文選》(上),第138頁。
[15]林乾良編著《印迷叢書》(下),第107頁。
[16]《浙江書法論文選》,第57頁。
[17]據(jù)《西泠藝報》(第138期)上,章國霖寫《韓登安先生改刻詩詞印》中記載:“1968年,韓師將手拓詩詞印蛻二枚寄余,一為《七律二首·送瘟神》,一為《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信中說:‘前刻多字印其中二方略有改正,附拓二份,希即藏之本內(nèi),予以換貼,前刻二份立即廢去。因改正,試請核察之,如何如何?哈哈,考你一考!’這真是老師對學生不懈的教導有方的方式。我(章國霖自己)即時將新舊二份對照了一下,復信指出:《送瘟神》一印中‘地動三河’之‘三’誤刻為‘山’,忘了函告為罪……”
[18][19]葉一葦著《篆刻學》,第112頁。
[20][21]《浙江書法論文選》,第55頁。
作者簡介 野田悟:中國美術學院書法系2005屆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