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是個大問題 2009-07-15 2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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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
救世先救人,救人先救心,所以人性是問題
問:咱們不是討論“救世”嗎,怎么說到人性了?
答:很簡單,就因為先秦諸子發現,國家和社會之所以有問題,歸根結底還是人心和人性出了問題。所以,要“救世”,就得先“救人”;而要“救人”,又得先“救心”。
問:好像有道理。
答:當然有。就說今天的金融風暴吧,表面上看,是經濟出了問題,市場出了問題,但說到底,恐怕還是社會出了問題,人性出了問題。所以,要“救市”,還得先“救世”。
問:救市先救世,救世先救人,救人先救心?
答:正是。世道在人心嘛!
問:誰最先發現這個問題的?
答:孔子。孔子不是痛心疾首于當時的“禮壞樂崩”嗎?那他就必須思考禮為什么壞,樂為什么崩。孔子不是希望“克己復禮”嗎?那他就必須回答什么是禮,什么是樂。孔子曾經反問,禮,難道就是禮物,就是玉器和絲綢嗎(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難道就是樂器,就是金鐘和皮鼓嗎(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當然不是。
問:那是什么?
答:愛呀!比方說,三年之喪,就是為了表達愛心。孔子說,一個小孩子,長到三歲,父母親才不抱他了,這就是“三年之愛于其父母”。所以,父母去世,做子女的,也要披麻戴孝,守喪三年,作為“三年乃免于父母之懷”的回報。
問:所有的禮都是愛嗎?
答:本質上都是。樂,就更是。沒有愛,又哪有音樂,哪有快樂?所以孔子說,明明是個人,卻沒有愛心,那他會拿禮怎么樣(人而不仁如禮何),又會拿樂怎么樣(人而不仁如樂何)?不當回事唄!不當回事,可就什么事情都干得出來,“是可忍孰不可忍”嘛!
問:“是可忍孰不可忍”,是這個意思嗎?
答:解釋之一吧。孔子的原話,是“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這話通常的解釋,是“這樣的事都能容忍,還有什么不能容忍”。但也有另一種解釋,是“這樣的事都能忍心做出來,還有什么狠不下的心、做不出的事”。總之,一旦沒了愛心,就禮也沒了,樂也沒了,禮壞樂崩。所以,問題的根本在人心。
問:孔子之后,墨子也這樣認為嗎?
答:也是。墨子說得很清楚,當時的社會問題,全都“以不相愛生”。不同的是,孔子認為,因為沒有愛,所以“犯上作亂”。墨子認為,因為沒有愛,所以“弱肉強食”。因此,孔子主張有差別、有等級的“仁愛”,墨子主張無差別、無等級的“兼愛”。也就是說,他們看到的“癥狀”不一樣,開出的“藥方”也不一樣,但認為問題出在人心,一樣。
問:孔、墨之后呢?
答:莊子也有類似看法。不過,莊子并不認為問題出在“沒了愛心”。
問:那他認為問題出在哪里?
答:沒了真情。這里說的“情”,是“性情”,也就是天生的、自然的、真實的人性。莊子認為,“真性情”這個東西,人類原本是有的。但自從黃帝治天下,歷經堯、舜、禹一路折騰,再加上儒家、墨家搖唇鼓舌,蠱惑人心,就弄得一點都沒有了。
問:這事你前面好像說過。
答:對,在《不折騰,才有救》一文里。
問:這就是說,莊子認為問題出在“失真”,孔子、墨子認為問題出在“失善”?
答:是的。不過,孔、墨對“善”的理解又不同。孔子講“君臣父子”,墨子講“人人平等”。至于莊子,則講“天性自由”。所以,儒、墨、道三家,雖然都認為問題的根本在人心、在人性,但他們的“救世主張”卻不會相同。
問:法家呢?
答:法家當中,主要是韓非涉及到這一點。韓非也認為問題的根本在人心、在人性,但他不認為是人心和人性“出了問題”。
問:那是什么?
答:人心和人性本來就有問題。
問:有什么問題?
答:惡,而且本來就惡,天生就惡,永遠都惡,即“人性本惡”。
問:性惡論?這不是荀子的觀點嗎?
答:不!說荀子主張“人性本惡”,是誤讀。真正主張“人性本惡”的,是韓非。正因為韓非有此主張,才會認為“制度比人可靠”。制度為什么可靠?因為制度不是人。人為什么靠不住?因為“人性本惡”。不過這樣一來,問題就大了。
問:怎么問題就大了呢?
答:很簡單,如果人性是善的,哪怕不善不惡,或者無所謂善惡,這人心就還有救,世道也還有救。相反,如果“人性本惡”,那可就真是沒救了。
孟子的“人性向善”,為仁義道德提供了人性的依據
問:那么請問,人性,究竟是善的,還是惡的?
答:這可說不清,我只能把各家各派的觀點簡單說說。結論嘛,請大家自己去做。
問:行,愿聞其詳。
答:歷史上第一個提出人性問題的人,是告子。
問:告子是什么人?
答:不太清楚。但他在《墨子》一書中出現過,又和孟子辯論過,因此其年齡應該比墨子小,比孟子大。他和孟子的辯論,主要就是談人性問題。
問:告子是什么觀點?
答:人性無善惡。告子認為,人性原本就沒有什么善不善的 (人性之無分于善不善也)。人性就像水(性猶湍水也),東邊開了口子,它就往東流(決諸東方則東流);西邊開了口子,它就往西流(決諸西方則西流)。哪有什么善惡之分?
問:孟子怎么說?
答:孟子說,不錯,水流確實無所謂東西(水信無分于東西),但難道也不分上下(無分于上下乎)?既然水不會往高處流,那么,人也就不會不向善。“人無有不善”,正如 “水無有不下”,這就叫“水性向下,人性向善”。
問: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答:是啊,難道還有問題嗎?
問:有。人既然是“無有不善”的,為什么還會有人作惡呢?
答:環境所致,條件使然。孟子說,豐年人多懶惰,災年人多強橫,難道是人們天性懶惰,天性強橫嗎?不是。是什么?環境和條件“陷溺其心”。這就好比水,原本是往低處流的。如果你把它堵起來,也會上山(激而行之,可使在山)。但是,你能說這就是水的本性嗎(是豈水之性哉)?
問:這么說,人性本善?
答:不,只能說“人性向善”。
問:為什么?
答:因為孟子的說法,是“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也就是說,人性的善,就像水往低處流一樣,只是一種趨勢,一種方向,一種可能性。更何況,孟子根本就不承認人有什么天性,或者討論這天性有什么意義。孟子曾經問告子,你說天生的就叫“性”(生之謂性),好比白就叫白(猶白之謂白與),是嗎?
問:告子怎么說?
答:告子說,是。于是孟子又問,白羽的白就是白雪的白,白雪的白就是白玉的白嗎?
問:告子又怎么說?
答:告子又說,正是。于是孟子再問,那么,狗性就是牛性,牛性就是人性嗎?
問:什么意思?
答:意思很清楚。第一,不要抽象地談人性。抽象地談,羽毛、雪、玉,可能都一樣(都是白的)。但是,它們當真一樣嗎?單單拎出一個“白”來講,有什么意思呢?
問:第二呢?
答:第二,也不要談什么“人的天性”。論天性,人與動物沒什么區別,無非就是告子說的吃東西、生孩子(食、色,性也)。可惜這些事,動物也會,也想,也能。如果這就是“人性”,豈非“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所以,要么別談人性,如果一定要談,就得談人的社會屬性,不能只談自然屬性,更不能把人性等同于人的自然性。所以,沒什么“人性本善”,而只有“人性向善”。
問:孟子的這個說法,又有什么意義呢?
答:意義就在為儒家主張的仁義道德提供了人性的依據。這是孟子對儒學的貢獻。不過孟子也有不足之處,也有問題。
問:什么問題?
答:第一,人性當中向善的可能性,是從哪里來的?孟子的說法,是“我固有之”而“非由外鑠”,這不還是“天性”嗎?難怪許多學者認為孟子主張“人性本善”了。但是,如果人性“本來就是善的”,那么請問,以何為本,又從何而來?這可是孟子回答不了也說不清楚的,這就留下了第一個漏洞。
問:第二個呢?
答:就是人的向善,既然“猶水之就下”,那他怎么又會作惡呢?孟子說,是環境和條件使然。說白了,也就是“逼良為娼”。但我們知道,環境和條件,有自然的,也有人為的。于是我們就要問,像“水往低處流”一樣向善的人,為什么又會創造出一種 “逼良為娼”的環境和條件呢?這個問題,孟子也回答不了。
問:誰能回答?
答:荀子。
荀子的“人性有惡”,為禮樂制度提供了人性的依據
問:荀子怎么回答?
答:荀子說,孟子主張“性善”,是并不真懂人性(是不及知人之性)。因為他不知道應該把人性分成兩半,區別對待,也就是“不察乎人之性偽之分”。
問:什么叫“性偽之分”?
答:就是人性由兩個部分組成,一個叫“性”,一個叫“偽”。
問:什么叫“性”?
答:天生如此的就叫做“性”(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
問:什么叫“偽”?
答:但凡“可學而能,可事而成”,事在人為(在人者)的,就叫做“偽”。可見所謂“偽”,就是人的社會屬性。所謂“性”,則是人的自然屬性。兩方面加起來,才相當于我們今天說的“人性”。這個分析,在荀子那里就叫做“性偽之分”。
問:分清楚這個,又有什么意義呢?
答:就能回答惡從哪里來,善又從哪里來,以及怎樣把惡變成善。
問:那么,惡從哪里來?
答:從人的自然屬性來。因為人類先天的那個“性”,是“惡”嘛!
問:善又從哪里來?
答:從人的社會屬性來。人的社會屬性,就是“偽”。偽,就是“人為”。所以,只有社會的、人為的“偽”,才是“善”。自然的、天生的“性”,則是“惡”。這就叫“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是荀子“人性論”的核心觀點。
問:自然的、天生的“性”是惡的,這不就是“人性本惡”嗎?就算要講“性偽之分”,那個惡的“性”,也是與生俱來、在“偽”之先的呀!難道不是“本”?
答:你這樣說,也有道理。問題是,荀子講的“人性”,是一個整體,其中既包括“性”,也包括“偽”。而且,在荀子看來,這個后天的“偽”,才真正稱得上是“人性”。因為說到底,先天的、惡的“性”,只是人的“動物性”。
問:動物性就不是人性?
答:當然。在《非相》篇,在《王制》篇,荀子甚至明確指出,人之為人,決不僅僅因為他雙腿直立,身上無毛(非特以二足而無毛也),而是因為他不但有物質、有生命、有感知,還有道德(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這才“最為天下貴”。人的高貴既然在于道德,荀子怎么會認為“人性惡”?荀子既然已經能夠區別 “生物學意義上的人”與“社會學意義上的人”,又怎么會把動物性看作人性?頂多也就算是人性的一部分,還是次要的。
問:那又該怎樣表述荀子的觀點?
答:人性有惡。而且,還必須強調三點:第一,人性有惡也有善。第二,人性中的惡是非本質的,善才是本質。第三,人性中非本質的惡,可以通過本質性的善來戰勝和克服。
問:怎樣戰勝?怎樣克服?
答:荀子的說法,是 “化性而起偽”。化,就是改造。化性,就是改造天性。起,就是興起。起偽,就是興起善心。荀子認為,只要改造了性,鎮壓了惡,人就會變善。這樣一來,前面提出的三個問題 (惡從哪里來,善從哪里來,怎樣把惡變成善),便都解決了。
問:孟子留下的問題,也解決了。
答:而且殊途同歸。孟子說,只要一心向善,則“人皆可以為堯舜”;荀子說,只要認真改造,則“涂之人可以為禹”。顯然,他們都認為普通人也能變成圣人,只不過方式和途徑不同。孟子的辦法是“學習堯舜禹”,荀子的辦法是“改造世界觀”。
問:那么,請問靠什么來“改造人性”?
答:禮樂教化。禮,是改造性的。樂,是改造情的。性和情,都是“性”;禮和樂,都是“偽”。既然“無偽則性不能自美”,那就非有禮樂不可。所以,荀子的“人性有惡”,就為儒家主張的禮樂制度提供了人性的依據。這是荀子對儒學的貢獻。
問:孟子提供了仁義道德的人性依據,荀子提供了禮樂制度的人性依據?
答:正是。仁義禮樂,都說全了。所以到了荀子,先秦儒家也就終結。而且,從儒家發展到法家,也就只有一步之遙。也因此,荀子這個儒家大師,就教出了兩個赫赫有名的法家學生。眾所周知,他們就是韓非和李斯。
問:為什么只有一步之遙?
答:就因為禮樂是制度,而法家最看重的,也是制度。不過,韓非的制度與荀子的制度是不一樣的。荀子主張的,是“禮樂制度”;韓非主張的,則是“刑法制度”。其原因,就在于他們對人性的看法不同。荀子只是認為“人性有惡”,韓非才真認為“人性本惡”。
問:“人性有惡”與“人性本惡”,又有什么不同?
答:人性有惡,就意味著同時還有善。這就還有希望,可以禮樂教化,以德治國。因此荀子走得再遠,也還在儒家門內。人性本惡,就沒那么好說話了,只能依靠制度,依靠法律,甚至像韓非主張的那樣,依靠威脅利誘,嚴刑峻法。所以,“人性有惡”與“人性本惡”雖然只有一字之差,由此產生的分歧卻是水火不容。
問:儒法之爭的根本,就在這里?
答:對!爭論的核心,則是要“德治”,還是要“法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