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及市場經濟(一):市場經濟的涵義及其功能
作者| 何信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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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耶克的自由論述,歸結于法治之下的自由。法治是法律統治,而在哈耶克的理論中,法律與社會自發秩序中之一般性規律,乃是一而非二;就某種意義而言,前者乃是后者之法條化或成文化。哈耶克此一觀點,使實現自由與遵守法律二者,能夠相諧一致。另一方面,就哈耶克自由論述的理論基礎而言,知識論上的康德主義與理性的限制二者,亦可以說奠定了其發揮自發秩序觀念的哲學基礎。上述論述脈絡,構成哈耶克自由理論的完整架構:
人類的理性是有限的,人類文明的進步,多有賴于社會演化過程中種種自然形成的勢力。人類的有限理性,只能在個別的情境中扮演有限的角色,而沒有能力對人類社會做全盤的計劃。因此,唯有保持智識的謙虛態度,讓社會過程中的種種自發勢力發揮作用。就此而言,自由有助于社會自發秩序之形成,而社會自發秩序正所以促成自由之實現。
哈耶克提出自發秩序之觀念,并以語言、貨幣、市場與法律等現象,來說明社會演化中非經人類理性預先設計,而為自發產生之秩序。作為一位經濟學家,上引四種社會自發產生之現象之中,尤以“市場機能”(market mechanism)對哈耶克的啟示最大,在哈耶克自由理論中占非常重要的地位。
市場,純就字義上說,指買賣交易的地方。不過,在現代的產業體系之下,市場并非指一個地方,而是以整個地理區域為范圍,在其中賣者彼此為顧客而競爭。此種競爭以彼此自由交易的方式進行,從而經由各種商品的供給與需求關系,產生各種商品之價格。對于市場機能加以闡述發揮,以之做為整個經濟學理論之基礎者,一般都追溯至亞當·斯密。亞當·斯密經濟理論之主題,在于從人類“利己心”(self-love)與“同情心”(sympathy)這兩種動機出發,說明人類這兩種動機事實上是可以兼顧,亦即可以同時實現。實現的過程,即是透過市場機能。人類只要任由利己心之推動,去從事各種經濟活動,則在市場機能這一只“冥冥之手”的引導之下,自然會導致私利與公益調和之結果。既然市場機能具備這樣的功能,所以亞當·斯密主張純任利己心之動機,去推進種種經濟活動,政府不要妄加干預或束縛,自然會產生公私利益調和一致之和諧的經濟秩序。
亞當·斯密認為人類的經濟活動,可以說起于分工。分工帶給人類許多益處,然而分工本身并非因人類智能預見并企求其能帶來富裕,才有意地去進行。分工是必然的結果,它乃是基于人性的某種自然的傾向,逐漸緩慢地發展出來。他認為人類在生存環境中,經常需要同類的幫忙,然而如果企求此種同類的幫忙,僅僅出于其“仁慈之心”(benevolence),則未免將大失所望。如果動之以其“利己之心”,使其了解他所付出之幫忙,終將有利于己,則此種同類的幫忙就能有效進行。由此可見,分工乃是根源于人性中的利己傾向,而彼此交易、互助合乎此一人性傾向,乃更進而推進了分工的趨勢。他并且認為各種人才之差異,來自天賦秉性者少,主要系因分工而形成明顯之差異。此種人才的差異,使人類中之各種人才彼此為用,促成了人類經濟生活之豐盈。要之,亞當·斯密從人類的利己心出發,討論交易之利己,以及由交易而來之分工,促成人類生產之提升。
人類之交易現象,即是市場。人類為了交易方便,乃由以物易物進入以貨幣為媒介的交易,有了貨幣的出現,大規模的商業交易乃有可能。此種大規模的商業交易,亦即市場之運作,決定各種商品之價格。所謂市場運作,即是各種商品的供給與需求關系,當供給與有效需求(effectual demand)相等時,即形成商品的自然價格(natural price)。而實際的市場價格(market price)乃是當供給少于有效需求時,則高于自然價格;當供給多于有效需求時,則低于自然價格。值得注意的是,亞當·斯密認為自然價格乃是“中心價格”(central price),一切商品的價格皆會受其吸引,而朝向自然價格的方向移動。自然價格此種吸引功能,因于供需不平衡時供需雙方的不同反應:當供給少于有效需求時,市場價格高于自然價格,則供給將會增加,而有效需求將會減少;當供給多于有效需求時,市場價格低于自然價格,則供給將會減少,而有效需求將會增加。凡此,皆使市場價格被自然價格吸引住,而向自然價格的方向趨近。市場此種經由價格機能而引導人類的經濟活動,朝向私利與公益和諧一致之境界,成為亞當·斯密經濟自由主義之根本論據。
由于信任市場機能,所以亞當·斯密沿循重農學派的“放任”主張,反對政府對市場之干預與限制。亞當·斯密認為:
所有特惠或限制之制度,皆應完全廢除,而根據自然自由建立單純而清晰的自由制度。每一個人,只要他不違犯正義的法律,皆應給予完全的自由,使其能依自己的方式去尋求自己的利益,憑借其勤勞與資本,加入與任何他人或階級之競爭。統治者應完全免除常使其產生無數不切實際之幻想的責任,蓋以人類之智能或知識,要適當地履行此一責任是不夠的。此一責任,即是監督私人產業,并指導其朝向最合乎社會利益之運用。根據自然自由的制度,統治者只有三種責任,此三種責任頗為重要,卻是明顯而容易了解:第一,保護社會,使其不受其他社會的侵犯或侵略;第二,盡其所能保護社會的每一成員,使其不受其他成員不法的侵犯或壓迫,亦即負起建立完整的司法制度之責任;第三,建設并維持某些公共工程或設施,此乃不合乎個人或少數人追求利益之原則因而不愿興建,蓋所獲利潤不足以補償其花費。然而就一個大社會而言,其所獲益卻經常足以補償所費而有余。
亞當·斯密此一對政府功能所持之看法,認為政府功能應局限于對外維持國防力量,防止外來之軍事侵略;對內則以司法裁判維持社會秩序。此外,即是提供若干私人不愿興建之公共設施,以服務社會之成員。這種對政府角色所抱持之消極性的觀點,認為人人各自為謀,各因其私,即可以不期而得全其公,乃是基于經濟上的理由,認為任由市場機能自行運作,不要加以干預,即可達成有益全體的和諧境地。市場機能的運作,如同上述,乃是來自價格機能。價格機能之運作,正如弗利德曼夫婦(Milton & Rose Friedman)的生動描述:
不需要中央指揮,亦無需人們互通訊息或彼此喜歡。……而如亞當·斯密的睿智之見所指出的,乃是因買賣雙方自愿交易而出現。簡言之,在一個自由市場中,能夠協調數以百萬計的人們之活動,借著每一個人尋求其自身之利益,而使每一個人皆蒙受其利。此一觀念在當時頗令人感到驚訝,今日亦復如此:每一個人尋求自身利益,竟然產生非其原先意圖之結果經濟秩序。
哈耶克論市場經濟,建立在其整個自由思想的理論基礎之上。他認為英文的“economy”一詞,“就嚴格字義而言,一個家庭、農莊或企業可以稱為經濟,它包含許多復雜的活動,借著這些活動,依據由各種目的之相對的重要性而形成的統一計劃(unitary plan),來分配各種生產工具之使用”。因此,此一名詞就技術性地意義而言,乃是一種“組織”(organization),亦即指“對生產工具之使用的有意安排”(deliberate arrangement of the use of the means),并且此種安排由某一個別單位所操作。據是,哈耶克認為此一名詞所代表者,乃是與其所闡述的自發秩序相反的意義,亦即與市場所代表的意義正好相反。市場是一種自發的秩序,它并非由某一單位根據某一目的之等級或階層體系(a single scale or hierarchy of ends)去指揮或支配所有經濟活動,而是由所有個別成員基于個別的無數的目的所從事的經濟活動,自然地形成。
為了避免“economy”一詞所引發的對于市場秩序的混淆與誤解,哈耶克另外采用“catallactics”一詞來代表“經濟”的意義。哈耶克指出,此一術語源自希臘字“katallattein”或“katallassein”,它是一個動詞,其意義不僅包含“交換”(to exchange),而且有“允許進入共同社群”(admitinto the community)以及“化敵為友”(to change from enemy into friend)之意。其形容詞為“catallactic”,名詞則未有完全相應的字,哈耶克認為大致上可以“katallaxia”來代表。據此,哈耶克自造了一個英文字“catallaxy”,來代表他所謂的市場秩序——在一個市場中許多個別經濟彼此互相調適而產生之秩序。他并且對此一術語正式加以界定為“由人們在有關財產、民事侵害賠償與契約等法律之治下的經濟活動而形成之市場,所產生的一種自發的秩序”。
要之,哈耶克心目中的市場經濟,就活動的成員而言,乃是多數的個別的成員,彼此基于獨立的意志去從事經濟活動,而不是由一個統一的中樞來統一指揮、支配個別成員之經濟活動;就引導經濟活動之目的而言,亦是個別的、無數的目的,而非一個目的之階層體系。哈耶克認為,一個自由社會,亦即他所說的“大社會”,是一個沒有共同的具體目的之階層體系的多元社會(a pluralistic society without a common hierarchy of particular ends)。這樣的社會,其成員和平地一起生活,沒有共同同意的特定具體目標,卻對彼此都有利。此種彼此有利之情況,并不是在一個“組織”中基于共同目標,被指派去互相幫助,而是彼此基于各種不同之目標,去從事經濟上的交易活動,在無意間滿足了彼此的需要,促成了彼此各自目標的實現與成就。此種因交易而無意間使彼此皆蒙受其利之情況,乃是由基于自利目的而形成分工之結果而來。哈耶克的這些論點,可以說沿循亞當·斯密學說而來。
對于亞當·斯密此一市場經濟原理,與哈耶克亦師亦友,思想觀點相近的米塞斯亦有清晰地指陳。他指出,市場經濟乃是在生產工具私有的條件下之分工的社會體系,每一個人為他自己而行動,然而每一個人針對他人需要之滿足的行動,同時亦滿足了他自己的需要;每一個人為他人服務,亦受他人之服務。因此,每一個人本身同時是手段與目的:就服務他人而言是手段,就受到他人服務而言是目的。此一市場經濟之社會體系,乃是由“市場”所推動。市場的運作沒有迫使與強制,因此國家就做為迫使與強制之社會工具而言,它不能干預市場以及市場引導下之公民活動。國家唯有在為防止破壞市場經濟之順利運作的行動之情形下,才能運用其權力。質言之,國家創造并維護市場經濟得以安全運作之環境,因此必須抵抗外來侵略,以及保障人民之生命、健康與財產,使不受社會內部不法之侵犯。總之,密塞斯認為“市場是至高無上的”(’market is supreme’),它推進整個社會體系之秩序,并賦予其意義。市場不是一個地方,亦非一種事物或集合體,而是一種過程,由各種個人在分工之下的協調配合行動交互作用而形 v成。在任何時候,市場的狀態乃是價格結構(price structure),亦即建立在買賣雙方行為互動之上的交易比例之全體,因此市場過程完全是人類選擇行動之結果,亦是所有個人在分工之下彼此協調配合行動匯合之焦點。
就對市場經濟采取一種支持與信任的態度,從而認為在市場經濟運作之下,具有自然地產生一種和諧秩序之功能的基本觀點上,哈耶克、米塞斯與亞當·斯密是一致的。哈耶克認為亞當·斯密“關于分工的討論之偉大成就。乃是認知人在他的努力中,并非受他的同胞之已知的需要與能力所支配,而是受市場供需關系形成之價格的抽象信號支配。因而使其得以在大社會中提供廣大范圍之服務,此并非人類智能與知識足以做全盤審視者”。由此可以看出,市場經濟的理念,與哈耶克主張人類理性有限,人類的智能與知識不足以對社會演化過程做全盤審視,因而唯有敬服社會演化過程中自發秩序的基本觀點,乃是一致的。可以說,市場經濟是社會過程中最典型的自發秩序。
然而,就哈耶克而言,在尊重市場機能的原則下,政府究竟應該扮演一個什么樣的角色呢?正如羅奔馳(Lord Robbins)所指出,哈耶克并不屬于將政府功能局限于“守夜人”之角色的放任主義。
哈耶克認為:“經濟活動的自由,乃是指法律之下的自由,而非指反對政府的一切行動。”
他認為放任主義不能提供一個適當的標準,作為我們判斷在一個自由體系中,何者是被容許的,何者則否。事實上,政府行動的范圍與種類,與自由體系彼此和諧一致者,是相當多的。在一個長遠的法律架構之內,有很大的實驗改進之范圍,使自由社會的最有效運作成為可能。
質言之,經由制度的安排,可以使市場經濟發揮最大可能的效能。由此可以看出,市場經濟之運作與政府行動并非彼此如冰炭之不兼容,而是在相當范圍內彼此和諧一致,甚至相輔相成。問題在于:政府的哪些行動,有助于市場經濟之運作,哪些行動則會對市場經濟造成傷害。對于前者,哈耶克認為應予肯定;對于后者,則應予排除。然則,判斷政府行動是否合乎自由體系之準繩為何?哈耶克的答案是:法治。
哈耶克指出,政府之行動可以分為強制性與純粹服務性的活動(當然,后者就其經費來源為征稅而言,征稅本身是屬于強制性)。在一個自由社會中,要求政府除了擁有“強制力的獨占”之外,其他純粹服務性的活動,應與私人立于平等的競爭地位。政府從事強制性的活動,必須在法治之下,依循法治之法,乃能與自由社會體系之運作和諧一致;政府從事純粹服務性活動,既與私人立于平等地位,而不具有強制性,則其角色與私人同樣為自由市場運作體系的成員之一,其活動與對社會自由之干預問題無涉。在此一理解之下,哈耶克認為政府最重要的功能在提供一穩定有效之貨幣體系,建立度量衡的標準,以及經由調查、土地登記、統計等提供人民足夠的信息,并支持某些教育事業。就政府的這些功能而言,明顯地有助于市場經濟的有效運作,而非妨礙市場經濟運作之干預。
除了上述功能之外,哈耶克認為若干純粹服務性的活動,為人民所需而非競爭性的私人企業所愿提供者,如衛生及健康服務,道路之建造及維護,都市居民休閑生活所需之設施,以及亞當·斯密所謂私人興建則利潤不足以補償所費之公共工程或設施,由政府來提供,乃是對人民有益而又非對其自由之干預。政府的這些功能,對社會有正面價值,又不侵犯社會之自由,應該受到肯定。
就哈耶克而言,政府行動中最足以妨害市場經濟之運作者,乃是對價格與產量之控制。市場經濟之有效運作,仰賴價格機能之發揮,價格機能不啻市場經濟體系之中樞神經,對于價格機能之控制干預,將直接破壞市場經濟體系之運作。
總之,市場經濟是哈耶克揭示能產生自由之自發秩序的主要例示,在哈耶克的整個自由理論中,占著非常重要的地位。哈耶克論市場經濟,沿循亞當·斯密之觀點。然而他并非一位放任主義者,他仍然肯定政府在法治原則之下,除了若干對社會有益而又不妨礙市場經濟運作之服務性功能外,尚有維護經濟有效運作的積極性功能。他并不贊成無政府主義,認為無政府主義是基于歐陸理性主義的假的個人主義(rationalistic pseudo-individualism)之產物,因為真正的個人主義并不拒絕政府的強制性權力,而只是要加以限制,限制在足以防止其他私人或團體使用強制力之最低限度的范圍之內。他對“放任主義”(lessez-faire)一詞,亦認為受到太多的誤解與濫用,事實上就“聽任自然”(’we can just leave things as they are’)而言,并不能明確地指出政府行動的適當范圍。哈耶克在處理市場經濟的自由運作與政府功能二者之間的關系上,以其自由理論的中心論旨——法治之下的自由——為基準與歸趨。希爾登(A. Seldon)認為“哈耶克的論辯,乃是要使法治重新成為個人自由的防衛準繩,并使市場成為自由社會之經濟中心”。實則,哈耶克不僅要以法治作為個人自由的準繩,并且要以法治作為市場經濟運作的準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