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1月04日 08:22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作者:陶友珍
清詞號稱中興,但毋庸置疑,清詞的興盛離不開唐宋詞這座歷史寶庫的滋養。所謂詞史,是指詞自身的發展演變進程。清初人如何構建唐宋詞史,能在一定程度上彰顯唐宋詞在這一時期的接受指向。因為詞史的梳理與建構離不開對詞作思想藝術特色、詞人成就及歷史地位的評騭,還包括對唐宋詞史料的整理,這一切無不映射出清初人對唐宋詞的接受和認識。
鞏固宋詞高峰地位
清初是唐宋詞逐漸經典化的時期。在清初人的詞話、詞集序跋等文獻中,幾乎隨處可見其對唐宋詞地位的體認,他們均將宋代視為詞的發展高峰時期。比如先著云:“詞源于五代,體備于宋人,極盛于宋之末,元沿其流,猶能嗣響。”汪懋麟在《棠村詞序》中云“詞莫盛于南北宋”,謝良琦在《醉白堂詩余》自序中也指出,“顧其體始于唐而盛于宋”。
值得注意的是,這樣的觀點并非在清初才出現。明人林俊在《詞學筌蹄序》中早就有“詞始于漢,盛于魏晉、隋唐,而又盛于宋”的闡述。陳霆在《水南稿·詩話》中亦云:“南詞雖起于唐,然作者尚少。至宋,諸名公多務之,由是極盛而且佳。”然明人于詞極為輕視,文壇大家多不屑為之,對于唐宋詞這座歷史寶庫未予以充分挖掘和接受。
更重要的是,在明代,詞作為宋代文學代表的認識并未完全形成。比如,元末明初學者葉子奇就說:“傳世之盛,漢以文,晉以字,唐以詩,宋以理學。元之可傳,獨北樂府耳。”不難看出,葉子奇所列舉的不盡是文學之體式,還包括書法和哲學等其他文化形式。但可以肯定的是,在他心目中,宋詞肯定不能代表宋代。王思任則把“漢之策,晉之玄,唐之詩,宋之學,元之曲,明之小題”作為歷代文化形式的代表,同樣,他認為能代表宋代的也是理學,并非宋詞。
而清人則以一種更為自覺而主動的姿態學習和接受唐宋詞。這是因為清人在心中認可唐宋詞尤其是宋詞的崇高地位。關于這一點,田同之說得很明確:“本朝士夫詞筆風流,自彭、王、鄒、董以及迦陵、實庵、蛟門、方虎并浙西六家,無不追宗兩宋,掉鞅后先矣。”由此可見,宋詞的經典地位是在清初得以確立和鞏固的。
偏好婉麗詞風
清人的詞史建構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特點,就是將詞史與詩史相比附。比如尤侗在《詞苑叢談序》中就明確提出:“詞之系宋,猶詩之系唐也。唐詩有初、盛、中、晚,宋詞亦有之。唐之詩由六朝樂府而變,宋之詞由五代長短句而變。約而次之,小山、安陸,其詞之初乎;淮海、清真,其詞之盛乎;石帚、夢窗,似得其中;碧山、玉田,風斯晚矣。”不難看出,尤侗的詞史觀呈現出明顯的狹隘性,因為他忽略了蘇軾和辛棄疾這兩位在宋詞史上不可或缺的大家,而他們通常被認為是豪放詞派的代表人物。蘇軾首開豪放之風,“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擴大了詞的表現題材,豐富了詞的表現力;而辛棄疾作為“詞中之龍”,其詞包羅萬象、風格多樣,尤其是其愛國詞“大聲鞺鞳,小聲鏗鍧,橫絕六合,掃空萬古”,代表了南宋愛國詞的最高成就。建構詞史而忽略此二人是不應該的。但這也恰恰體現了尤侗對唐宋詞的接受具有偏好婉麗詞風的傾向。
無獨有偶,同樣是將詞史與詩史相比附,劉體仁所建構的詞史在時間跨度上雖與尤侗不太一致,然所列舉的代表詞人卻有很大相似之處。其《七頌堂詞繹》云:“詞亦有初、盛、中、晚,不以代也。牛嶠、和凝、張泌、歐陽炯、韓偓、鹿虔扆輩,不離唐絕句,如唐之初未脫隋調也,然皆小令耳。至宋則極盛,周、張、柳、康,蔚然大家。至姜白石、史邦卿,則如唐之中。而明初比唐晚,蓋非不欲勝前人,而中實枵然,取給而已,于神味處全未夢見。”從這段話可看出,劉體仁所建構的是唐五代至明初的詞史,所列舉的各時期代表皆為傳統婉約詞人,蘇軾、辛棄疾等豪放詞人同樣亦未論及。
尤侗和劉體仁建構詞史時對詞為艷科理念的堅守及對蘇軾、辛棄疾等豪放詞人的漠視在清初并非個案,而是具有相當的代表性。究其原因,首先是明代詞作婉約柔媚之風在清初的賡續。明詞的綺靡詞風流風所及,影響到清初人的詞學接受觀念。其次,長久以來“詩莊詞媚”的觀念根深蒂固,蘇軾和辛棄疾所倡導的豪放詞風從一開始就被視為變體,飽受爭議,難與婉約詞抗衡。稼軒詞風雖在清初有過短暫的回歸,但很快回落。清初詞史建構中對蘇軾、辛棄疾的無視也印證了這一點。
推崇南宋清雅詞人
如果說尤侗和劉體仁是依據時間為唐宋詞分期的話,那么先著則以詩人作為參照來建構詞史。先著指出:“美成如杜,白石兼王、孟、韋、柳之長。與白石并有中原者,后起之玉田也。梅溪、夢窗、竹山皆自成家,遜于白石,而優于諸人。草窗諸家,密麗芊綿,如溫、李一派。玉臺沿至于宋初,而宋詞亦以是終焉。以詩譬詞,亦可聊得其彷佛。”這里臚列的各時期代表詞人依次是周邦彥、姜夔、張炎、史達祖、吳文英、蔣捷、周密等人,而他們幾乎都是傳統意義上崇雅黜俗、講求音律、注重藝術表現力的南宋清雅一派詞人。先著沒有提及以俗聞名的柳永,亦未提及蘇軾、辛棄疾。由此可見,他受浙西詞派的影響很大,尊南宋、尚醇雅。
康熙十六年,魯超為納蘭性德和顧貞觀的《今詞初集》作序曰:“詞以溫、韋為則,自歐、秦迄姜、史,亦盛極而衰,至明末,才情復暢,此昭代之大雅所由振也。詞在今日,猶詩之在初盛唐。”他認為,詞到了姜夔、史達祖而趨于極盛,之后就陷入低潮,而到了清初,詞學又復興。這已經比較接近當下所認可的詞史敘述。值得注意的是,魯超眼中的宋詞頂峰時期的代表是姜夔和史達祖,換言之,在他看來,宋代詞人典范也是南宋清雅一派詞人。
清初人鼓吹南宋清雅詞,從大的現實背景來說,是當時社會逐漸趨于穩定的產物;從詞史自身發展來看,則是對明詞“淫哇”“蕪累”的一種反撥。清詞浙派宗主朱彝尊在《靜惕堂詞序》中說:“念倚聲雖小道,當其為之,必崇爾雅,斥淫哇,極其能事,則亦足以宣昭六義,鼓吹元音。”清初人在構建詞史時,表現出明顯的推崇南宋清雅詞的傾向。
輯錄整理唐宋詞史料
其實,從廣義上而言,清人的詞史建構不僅僅體現在對詞史的建構和理論闡釋上,還包括對唐宋詞話的搜集整理和唐宋詞選的編纂等。清初出現了眾多匯編性質的詞話,如王又華《古今詞論》、王弈清《歷代詞話》、沈雄《古今詞話》等,其中就保留了大量與唐宋詞人相關的史料。正如曹明升所言:“這些詞話、本事已不是僅供茶余飯后消遣而用的談資,而是極其重要的詞史之‘傳’。”(《論清人的宋詞史研究》)
另外,為唐宋詞人立傳、編纂唐宋詞選也是清人詞史建構的重要方面。清初涌現了大量唐宋詞選,其中《詞綜》收詞2252首,《古今詞匯》收詞2480首,而《御選歷代詩余》收詞達9009首之多。這一時期清人在編選唐宋詞時不僅追求時代上的貫通、詞人和詞作數量的繁多,更追求詞調的“全”和“備”。如孫致彌在所輯《詞鵠初編》凡例中就明言這一選本“旨在備體”。選本追求“大”而“全”的現象在清初表現得尤為明顯,這與嘉慶、道光年間《宋四家詞選》《宋七家詞選》等專選宋人詞的選詞風尚迥然不同。清初有些唐宋詞選還附錄了大量詞人的生平爵里史料,如《御選歷代詩余》卷一百零一至卷一百一十輯錄詞人小傳共957則。這些詞選所附錄之信息,為后人加深對唐宋詞人及詞作的了解、促進唐宋詞的傳播與接受提供了很大便利。任何“史”的搭建都需以文學史料為基礎,這些詞話和詞選無疑是清初人構建唐宋詞史的重要材料,亦為其詞史觀的重要體現。
綜上,清初人或以時代為線索,或以詞人為坐標來建構詞史。盡管其建構的詞史存在一定的歷史局限性和主觀性,但無論是對宋詞歷史地位的追認,還是對蘇軾、辛棄疾等豪放詞人的忽視,抑或是對南宋清雅詞人的推崇,都有助于我們一窺唐宋詞在清初的傳播與接受情形,不應被研究者忽視。而清人在建構詞史時對唐宋詞史料的輯錄與整理,則為唐宋詞在清初的傳播與接受打下了極好的文獻基礎。
(作者單位:景德鎮學院人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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