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父親
06
每到冬季,生產隊的勞動任務就越來越少,工分也自然少了,家里的生計越來越拮據。生產隊當時允許村里的一些壯勞力出外打工掙錢,不過掙來的錢大部分交給隊里,自己只留下微薄的一點收入用來養家。家庭成分不好是不許外出的,可是父親平時表現好,跟生產隊申請后,獲得了出外打工的機會。所謂打工就是去較遠的北京或者廊坊等地郊區農村挖溝開渠或者一些建筑工地上做瓦工。每天辛勞掙來一塊五毛錢,要交給生產隊一塊二,自己只能剩下三毛錢。盡管如此,父親依然起早貪黑地外出。有時父親要好多天回來,我們便常常到村口等候,盼著早些見到他,還有他口袋里帶回的好吃的食物。當然我最渴望見到的還有父親偶爾為我買回來的小人書和作業本,那在當時是奢侈品啊!辛勞養家的父親從未忘記培養我讀書學習。
每次回來都覺得父親又黑了瘦了。母親也總是叮嚀父親注意身體,在外不要太省吃儉用,父親卻總笑說沒事。父親這樣奔波打工持續了四五年。
父親的愛,沉在心底,唯有感知,唯有體會,深摯而久遠。
07
1973年8月的一天,出外打工的父親暮色西沉時回到家里。這次,父親明顯地瘦了。他面色憔悴,不時用手捂住胃部,只說胃疼,可能受涼了。夜深了,我還偶爾聽到父親壓低了聲音的咳嗽聲。父親生病了,我心里說不出的擔憂。父親,為我們遮風擋雨,如同一顆大樹般偉岸的父親,快好起來吧。
第二天,父親沒有像往常一樣出外打工。母親催促著陪伴父親去了衛生所,買了治療胃疼的藥。然而父親的身體卻不見好轉,每天吃飯很少又常常嘔吐出來。胃痛得厲害時,他額頭冒汗,臉色蒼白。高大的身軀越來越瘦弱。憂心的母親開始陪伴父親輾轉于北京、廊坊等醫院,醫生的話令我們心寒,藥物治療是保守的,即使住院動手術也不能保證康復。母親欲哭無淚。可以想見,家里一貧如洗,拿什么治病啊。父親卻很鎮定,毅然決然地回了家。盡管家人想盡辦法借錢買藥尋偏方,父親的病卻每況愈下,他難以進食,疼痛令他常常滿頭是汗,父親卻一聲不吭。他把生命中最堅強最隱忍的一面留給了我們。看著父親忍受病痛的折磨,我們常常偷偷流淚。悲涼沉重籠罩著我們的家。堅強的母親照顧父親的同時,更要顧念我那年邁傷心的奶奶。在病魔面前父親表現了不尋常的堅強,沒有嘆息沒有呻吟。我默默地祈禱上蒼還我那忍受苦難折磨的父親一個健康的身體。可我的愿望在現實面前是多么蒼白無力。
每天放學,我總是跑到父親床邊,給他讀書,讓他看我的作業和成績單。那時父親總會露出幸福寬慰的笑容。只要精神好些,父親總會把我們幾個孩子喚到身邊,跟我們說話叮囑我們。眼神里滿是疼惜和不舍。父親說他這一生最驕傲的事情就是養育了我們姐弟五個孩子。父親告誡我們一輩子的路很長,最要緊做一個正直善良的人。
初冬夜晚,父親似乎有了些許力氣,他無限慈愛地看著朗讀課文的我。開始了我們父子間一次深刻的長談。父親說,孩子,爸爸今天要跟你說三件事。第一,你要堅持讀書學習,這才是出路。這一點爸爸相信你一定會做到,而且做得更好。第二,你是長子,要幫媽媽姐姐照顧這個家,要擔當。第三,爸爸想跟你說,要好好活著。人總會死的,爸爸也許不久會離開你們的,記住爸爸曾用盡這一生疼愛著你們,即使到了天上爸爸一樣愛著你們保佑著你們。父親斷斷續續地說著,我早已淚流滿面,唯有默默點頭。那一晚,我們父子第一次坦然面對生與死的話題,我知道父親多么不忍又必須對我說啊!而年少的我想到曾高大結實的父親將會離我們而去,內心的悲涼凄苦難以言喻。
那年我16歲。
08
動蕩的歲月里,苦難也仿佛如影隨形地到來。無論母親和家人盡了怎樣的努力,終無法挽留住父親的生命。北方的冬天徹骨寒冷。1973年臘月28日的夜晚,深愛我們的年僅43歲的父親,在清苦和堅持的光陰里熬干了自己,在43歲的盛年從容辭世。留給我們無限的眷念、疼痛和不舍。遺憾的是,直到父親去世,醫生也沒有看明白父親的真正病因和病情。但有一點我是清楚的,父親是為了我們這個家活活累死的啊!從此父親離世時蒼白的面容,寒風中漫天悲愴的白花,母親和我們凝凍成冰的淚,成為我無數暗夜里驚醒的夢魘。
北風呼嘯,寒徹骨髓。父親的墳塋孤零零地立于村邊荒野中。從日暮到清晨,又從清晨到日暮,我匍匐于父親的墳前,手捧黃土和荒草,放聲慟哭!
父親,苦難歲月里的父親,愿你在天堂安好,那里有陽光青草、有我們溫暖的家園……
父親的辭世,對這個家庭的打擊幾近絕望地殘酷。傷心的奶奶白發人送黑發人,堅忍的母親擔負起了養育子女和照料老人的重擔。一家人相依為命......
09
1974年寒假,初中畢業的我,在那個處處講“成分”事事看出身的年代里,上高中實行“推薦制”。繼續上高中求學,自然無法得到學校和村里的舉薦。我意識到,縱使學習成績再好,我面臨的只能是失學。我清楚地記得當時班上36名學生,按家庭成分推薦上學,我的名次排在倒數第二位,沒有任何希望。眼見著被推薦可以去城關中學上高中的那些學生的喜悅,渴望上學的我,內心如刀割般疼痛。沒有人知道,我獨自的時候怎樣偷偷地傷心落淚。
求學無望,為了不使母親和親人面對我失學的無奈和辛酸,我一轉身去了生產隊。17歲的我開始了生產隊里艱苦的勞動生涯。“富農”的成分,令我在生產隊飽受隊長等隊干部的白眼和冷言冷語歧視的同時,被分配到了條件最差、勞動最艱辛的“創業隊”。個子不高身體又瘦的我,骨子里有著倔強不服輸的骨氣,和創業隊身高馬大的壯勞力一樣,割草種地、喂養牲畜、出河工、搞建筑等,什么活兒都干。手上、身上磕磕碰碰摔摔打打的傷也落下很多痕跡。一干就是三年,練就了我吃苦耐勞,堅韌不屈。三年中除了勞動,我就是想方設法地看書讀書,從沒有間斷。
1977年10月末,鄧小平為中國大地恢復中斷10年之久的高考制度。我輾轉得到確切消息,已是11月末的一天。當時,我正在寒風中出河工,我記得當時我的心一下子激烈地跳動起來,不顧一切地扔掉手里的鋤頭,跑去鎮里的報名處。當我歷經波折終于報上名,取得準考證時,距離12月10日開考只剩下10天!我一頭扎進自己的房間,找出塵封的課本,10天不出屋,與書本為伴。那些學習過的知識如同一部喜愛的電影般在我的腦海里愈來愈清晰地放映出來。1977年12月10日清晨,我奔赴當時的城關中學參加高考。終于,在只有5人考出去的村子里,我以280分的成績順利考上大學。后來我得知當年的大學錄取率只有4.7%。接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流下喜悅的熱淚,跑到父親的墳前,告慰父親,許久許久不肯離去。
此后的求學、工作、成家,工作后的繼續求學、讀碩士,以及多年來帶領市政公司員工拼搏奮斗,樁樁件件我常常到父親的墳前,傾訴告慰,父親在天堂一定為我們開心,保佑著我們。
2000年清明節,我重新修整了父親的墓地。
這一處墓園,樹木蔥蘢,青草無邊。父親的大理石墓碑朝東,面向陽光!
父親,愿你在天堂里安好無憂,那里有溫暖陽光……
供稿:天津武清 商維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