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風·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顧隨先生論六朝寫景的散文與詩,有后世不及處,在于其有一立腳點。永遠是由近及遠或由遠及近,不會忽遠忽近。遠近由作者所站之處而言。
寫景有立腳點,那么其所寫之次序,先寫什么后寫什么,是符合人的感知次序的。這樣寫出來的景物,便成個樣子,不亂。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野有蔓草”是遠,“零露漙兮”是近。“有美一人”是遠,“清揚婉兮”是近。次序井然。這種次序符合人的感知次序,就自然妥帖。如果調換一下,“零露漙兮,野有蔓草”,這個倒還好,由近及遠,是可以從眼前的露珠而遠及原野上之草的。“清揚婉兮,有美一人”,這就壞了。從遠近次序而言,正常情況下應該先是遠遠的“有美一人”,及進才能知其眉目“清揚婉兮”。“清揚婉兮,有美一人”這個描寫次序,就顯得別扭了。
這里其實還有另外一個關于描述次序的原則。先定輪廓,再填細節。先確定這是個什么東西,再細細寫這個東西是怎么樣的。露是草上之露,目是美人之目。所以先“野有蔓草”“有美一人”,是先確定寫的是什么,然后再寫這上面有什么細節,細節就是草上的“零露漙兮”,美人的“清揚婉兮”。是進一步描述。
這種描述次序的原則,現代漢語中會體現的更明顯。一個反例,如果先寫關于這東西的細節,最后點出這是什么東西,句子就會變成這樣:
紫灰色的,發著銀光的,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的蘆穗。
前面一大堆細節描述,最后才知道這是個蘆穗。等看到“蘆穗”這個字的時候,你已經不知道前面都寫了些什么了。這個句子是失敗的。按照先定輪廓,再填細節的描述次序,這個句子可以改成:
紫灰色的蘆穗,發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
先確定這是個蘆穗,再慢慢描述添加相關細節。“蘆穗”前面的修飾,一個就夠了,其余的后面分別描述。這樣的描述才是好的描述。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差別,會有這樣的原則。是和文學的藝術性質有關的。文學不像繪畫一樣,是空間藝術。一幅畫,在你看到它的瞬間,它就給你呈現出了所有的信息。文學和音樂,是時間藝術,它不是瞬間呈現,而是一點一點的呈現,有一個時間過程。
一首音樂不是瞬間就能呈現出來的,它有一個時間的變化過程。隨著時間一點點出來。文學也是這個樣子,它通過時間來呈現。所以文學創作,就像音樂演奏一樣,是一步一步的,有次序的呈現。像“紫灰色的,發著銀光的,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的蘆穗。”這樣的句子,之所以不好,是因為它試圖用空間藝術的呈現方式,來呈現時間藝術的文學。它試圖像一幅畫一樣,一下子就給出所有的信息,把所有細節打包,并列而排,一下就給出。這樣的描述,在文學中,就是失敗的。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美人如何呢?寫她的眼睛“清揚婉兮”。魯迅先生云:“要極省儉的畫出一個人的特點,最好是畫他的眼睛。”
畫眼睛能畫出一個人的神來,所謂“畫龍點睛”。《衛風·碩人》中有一段著名的描寫美人的詩句:“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然而如果沒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這句,前面的描述,也就無可觀者了。前面的所有描述,都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而活了起來,因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寫出了其神。
李漁在《閑情偶寄·聲容部》中特重“態”。其云:“顏色雖美,是一物也,烏足移人?加之以態,則物而尤矣。如云美色即是尤物,即可移人,則今時絹做之美女 ,畫上之嬌娥,其顏色較之生人,豈止十倍,何以不見移人,而使之害相思成郁病耶?”
就是說,光有美色,還不足以動人,只是個死物,得有“態”,才能動人。這種說法可以用之文學的描述中。描述一個人,不能只寫其形,更得寫出其態,這個人才是個活人。
“清揚婉兮”“適我愿兮”。《詩經》中的“兮”字多可不可輕輕讀過。
漢字是獨體單音,所以能整齊,因而便于講格律、對仗。但同時,因為這種整齊,使得它缺乏彈性。在《詩經》《楚辭》中,還能有彈性,因為多虛字,漢之后詩則大多講凝練,實字多,不大飛得起來了。
《鄭風·溱洧》中“溱與洧,方渙渙兮”,搖曳生姿。如果把“兮”去掉,變成“溱與洧,方渙渙”,就不搖曳了,沒有彈性,太實了。《野有蔓草》,如果第一章也是第二章的句式,沒有“兮”:
野有蔓草,零露漙漙。有美一人,清揚如婉。邂逅相遇,洵適我愿。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詩還是好,只是差了些搖曳縹緲。而對于《楚辭》而言,如果沒有這種虛詞,簡直都不能成其為詩了。《楚辭》的縹緲如煙,全靠虛詞。虛詞是《楚辭》的翅膀。比如《離騷》中的一句:“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變成“惟草木零落,恐美人遲暮。”雖然意思一樣,內容也好。但語言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了。
在《鄭風·溱洧》那首詩中,有人認為那是朋友之情,而不是男女相約,因為“世無道路相逢,士女雜沓互相戲謔淫奔之理。”大概因為同樣的原因,《野有蔓草》這首詩,也被很多人認為是朋友之情。牛運震說“想見古人班荊傾蓋之雅。”方玉潤說:“是知此詩為朋友期會之詩無疑,士固有一見傾心,終身莫解,片言相投,生死不渝者,此類是也,又何必男女相逢始適愿哉?”
都已經提到了傾蓋,提到了一見傾心,偏偏就是不承認是男女邂逅。心中橫著一個“世無道路相逢,士女雜沓互相戲謔淫奔之理。”,可知偏見之重。
朋友可以傾蓋如故,可以一見傾心,男女便不能?實際上,傾蓋如故,一見傾心的,倒大多是男女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