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賞心錄》
清代 端木埰 選錄
范仲淹 蘇幕遮
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歐陽修 臨江仙
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小樓西角斷虹明。闌干倚處,待得月華生。
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鉤垂下簾旌。涼波不動簟紋平。水精雙枕,傍有墮釵橫。
蘇軾 水調歌頭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蘇軾 念奴嬌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秦觀 滿庭芳
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周邦彥 齊天樂
綠蕪凋盡臺城路,殊鄉又逢秋晚。暮雨生寒,嗚蛩勸織,深閣時聞裁剪。云窗靜掩。嘆重拂羅裀,頓疏花簟。尚有綀囊,露營清夜照書卷。 荊江留滯最久,故人相望處,離思何限。渭水西風,長安亂葉,空憶詩情宛轉。憑高眺遠。正玉液新,蟹螯初薦。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斂。
岳飛 小重山
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里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
白首為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辛棄疾 百字令 書東流村壁
野塘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刬地東風欺客夢,一枕云屏寒怯。曲岸持觴,垂楊系馬,此地曾輕別。樓空人去,舊游飛燕能說。 聞道綺陌東頭,行人長見,簾底纖纖月。舊恨春江流不斷,新恨云山千疊。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里花難折。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發?
陸游 沁園春
孤鶴歸飛,再過遼天,換盡舊人。念累累枯冢,茫茫夢境,王侯螻蟻,畢竟成塵。載酒園林,尋花巷陌,當日何曾輕負春。流年改,嘆園腰帶剩,點鬢霜新。 交親。散落如云。又豈料如今余此身。幸眼明身健,茶甘飯軟,非惟我老,更有人貧。躲盡危機,消殘壯志,短艇湖中閑采莼。吾何恨,有漁翁共醉,溪友為鄰。
李清照 鳳凰臺上憶吹簫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人未梳頭。任寶奩閑掩,日上簾鉤。生怕閑愁暗恨,多少事、欲說還休。今年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明朝,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即難留。念武陵春晚,云鎖重樓,記取樓前綠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更數,幾段新愁。
姜夔 暗香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竭,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姜夔 疏影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照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猶記深營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史達祖 壽樓春 尋春服感念
裁春衫尋芳。記金刀素手,同在晴窗。幾度因風殘絮,照花斜陽。誰念我,今無腸。自少年、消磨疏狂。但聽雨挑燈,欹床病酒,多夢睡時妝。 飛花去,良宵長。有絲闌舊曲,金譜新腔。最恨湘云人散,楚蘭魂傷。身是客,愁為鄉。算玉簫、猶逢韋郎。近寒食人家,相思未忘蘋藻香。
高觀國 金縷曲 賦梅
月冷霜袍擁。見一枝、年華又晚,粉愁香凍。云隔溪橋人不度,的皪春心未縱。清影怕、寒波搖動。更沒纖毫塵俗態,倚高情、預得春風寵。沉凍蝶,掛么鳳。
一杯正要吳姬捧。想見那、柔酥弄白,暗香偷送。回首羅浮今在否。寂寞煙迷翠攏。又爭奈、桓伊三弄。開遍西湖春意爛,算群花、正作江山夢。吟思怯,暮云重。
吳文英 滿江紅 淀山湖
云氣樓臺,分一派、滄浪翠蓬。開小景、玉盆寒浸,巧石盤松。風送流花時過岸,浪搖晴練欲飛空。算鮫宮、只隔一紅塵,無路通。 神女駕,凌曉風。明月佩,響丁東。對兩蛾猶鎖,怨綠煙中。秋色未教飛盡雁,夕陽長是墜疏鐘。又一聲、欸乃過前巖,移釣篷。
周密 玉京秋
長安獨客,又見西風,素月丹楓,凄然其為秋也,因調夾鐘羽一解。
煙水闊。高林弄殘照,晚蜩凄切。碧砧度韻,銀床飄葉。衣濕桐陰露冷,采涼花、時賦秋雪。嘆輕別。一襟幽事,砌蛩能說。 客思吟商還怯。怨歌長、瓊壺暗缺。翠扇恩疏,紅衣香褪,翻成消歇。玉骨西風,恨最恨、閑卻新涼時節。楚簫咽。誰倚西樓淡月。
陳允平 綺羅香 秋雨
雁宇蒼寒,蛩疏翠冷,又是凄涼時候。小揭珠簾,夜潤唾花羅皺。饒曉鷺、獨立衰荷,溯歸燕、尚棲殘柳。想黃花,羞澀東籬,斷無新句到重九。 孤檠清夢易覺,腸斷唐宮舊曲,聲迷官漏。滴入愁心,秋似玉樓人瘦。煙檻外、催落梧桐,帶西風、亂捎鴛甃。記畫檐,燈影沉沉,共裁春夜韭。
王沂孫 齊天樂 蟬
一襟馀恨宮魂斷,年年翠陰庭樹。乍咽涼柯,還移暗葉,重把離愁深訴。西窗過雨。怪瑤珮流空,玉箏調柱。鏡暗妝殘,為誰嬌鬢尚如許。 銅仙鉛淚似洗,嘆攜盤去遠,難貯零露。病翼驚秋,枯形閱世,消得斜陽幾度。馀音更苦。甚獨抱清高,頓成凄楚。謾想薰風,柳絲千萬縷。
張炎 高陽臺 西湖春感
接葉巢鶯,平波卷絮,斷橋斜日歸船。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更凄然。萬綠西冷,一抹荒煙。 當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無心再續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閑眠。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
端木埰,字子疇。江蘇江寧人,有詞集《碧瀣詞》。端木埰于晚晴詞學有開山之功,晚清四家,王半塘,朱祖謀,況周頤,鄭文焯無不受其影響。王半塘、朱祖謀更與端木有師承之關系,其詞學思想也多有承襲。
《宋詞賞心錄》,又名《宋詞十九首》,是端木埰晚年編選的詞錄。“賞心”一詞,既是“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美之一,又是辛棄疾曾登臨之處。而后易名為《宋詞十九首》,即以《古詩十九首》為規式,以示倚聲家之門徑。
清人錄詞選,大多是為顯其詞學宗旨。如朱彝尊之《詞綜》,張惠言之《詞選》。端木的《宋詞賞心錄》,雖只有十七家詞人的十九首作品,也有其鮮明的詞學觀照。
首先,是其與浙派與常州派詞法之兼取融通。從入選詞人看,北宋6首,南宋13首,所錄南宋詞人與周濟《宋四家詞選》也相侔。唐圭璋曾言,端木所教半塘者,亦是止庵一派。端木早年之師金偉君雅意碧山,端木之詞集即名為《碧瀣詞》,可見其對碧山詞之推崇,而碧山是周濟在《宋四家詞選》中推舉的作詞當先問途之人,可以說端木之詞學觀是以常州派為底子的。但是他又不曾完全于常州派亦步亦趨,自常州派興起后,白石與玉田被詞人冷落。而端木本人于白石、玉田十分激賞,其《賞心》錄白石詞兩首,可見其對浙派之遙接。
其次,是其對南北宋詞學之平衡。清代詞壇上,南北宋似乎是不可兼容的,云間派學五代北宋,浙派后南宋詞大行,常州派專意唐五代北宋詞,而《賞心錄》于北宋也未嘗忽視,并錄蘇軾詞2首,這對后來文廷式、朱祖謀之學承東坡,亦有影響。
其三者,是其已具“重拙大”之意思。況周頤之“作詞三要”從王半塘出,而半塘之旨從端木出。陳匪石云:“半塘老人歷兩宋大家門戶,以成重大之旨……而啟之者,則子疇先生。”所謂“重拙大”,“重”是氣格之沉著,精力之彌滿,內容深刻,形式自然。“拙”為一種直率淳樸的詞氣,有高尚之人格才具至真至情,由肺腑之間流出。“大”即要有所寄托,以小見大。端木《賞心錄》也標舉詞人之人格,如范仲淹與岳飛之入選實因人品之嚴正,是以人品觀照詞品。其對寄托的觀照也與況周頤心跡相通。他也是常州派從周濟到況周頤之間的重要一環,其《宋詞賞心錄》雖不見稱與近世,卻于當時詞人影響頗廣,也形成后來常州派與浙派詞學融合的契機。
參考資料:彭玉平,《中國個體文學學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