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傳·僖公四年》有這樣一段話:“楚子使與師言曰:‘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晉代杜預注:“楚界猶未至南海,因齊處北海遂稱所近。”從注中可知杜預把“北海、南海”看作是地理上真實的海洋,即今渤海和南海。疏“正義曰……唯言征南海耳,其竟未必至南海也。因齊實處北海,遂稱所近”更加坐實了“北海、南海”是地理上的渤海、南海。此說流傳千年,至近現代有人提出“北海、南海”非實指,而是指僻遠之地。如楊伯峻注:“古人以中國之四周皆為海,故《爾雅·釋地》云‘九夷、八狄、七戎、六蠻謂之四海’,《禮記·祭義》亦有東海、西海、南海、北海之稱。《荀子·王制篇》云:‘北海則有走馬吠犬焉,南海則有羽、翮、齒、革、曾青、丹干焉。’注云:‘海謂荒晦絕遠之地。’則此所謂北海、南海者,猶言極北、極南,不必以實地證之。舊注多誤,唯劉壽曾得其意,見劉文淇《舊注疏證》。”今人觀點比古人要好些,但我們覺得仍不確切。我們認為古文中的“北海、南海”就是“北邊、南邊”,今南方方言口語中仍然常用,不必強言極北、極南僻遠之地。
吳方言中“邊緣”叫“海 [h?412]、邊海[p?44h?44]”,比如指方位、方向則說東海、西海、南海、北海、外海,即距離較遠的東邊、西邊、北邊、南邊、外邊。河道西面的街道叫“西港海”,地處南面的村子叫“南海、南海巷上”。傳統吳歌唱到“結識私情東海東”,這里不是指地理上東海的東面,而是泛指東邊。顧頡剛《吳歌甲集·六六》注:“東海ㄉㄨㄥ ㄏㄝ,東邊也。鄉間人多如此說”。《清稗類鈔·上海方言》:“南海,即南面,居租界者稱南市為南海也。北海,即北面,居城內南市西區一帶者,每稱公共租界北為北海也”。“海”從邊、邊緣,又引申為旁邊、邊上附近的一小塊地方,方言稱為“海頭、畔海”。如床邊、門邊就說床海頭、門邊海,橋頭或橋頭鄰近地區叫“橋海頭”。農村河兩邊各有村落,西面農舍較多,村名“河西巷”,河東側只有幾戶人家,當地人稱之“河東海”。所以當你深入到蘇滬農村,看到諸如里河海、東海上、北海邊(以上吳縣)、浜東海、小橋海、南頭海、陳家海、陸家海、王家海(以上常熟)、西塘海、小涇海、泖海頭、下港海、塘海宅(以上上海)之類村名千萬不要奇怪,這些村子一來很小,二來又不靠海如何叫“海”?實際上“海”在這里只是個假借字,和海洋義無關,倒與古漢語一脈相承。
最后說說表邊緣、處所義“海2”(為與表海洋義“海1”相區別)的音韻和本字問題。艾約瑟《上海方言詞匯集》“壗邊 han pien,旁邊 Alongside”,老的上海本地話中讀 han,帶鼻韻尾。蘇州車坊江田方言“籃 l? ≠ 來雷 l?”,“海2”讀 h?,同咸山攝,說明以前也是帶鼻韻尾的。今方言“里邊”說里哼h?(無錫方言)、里向 ?i?(蘇滬方言)仍帶鼻韻尾。方言中“海2”是構詞語素并不單說,所以字調不容易確定。在蘇州農村連調分類細致的地方,我們可以看出“海2”讀陰去調,如蘇州勝浦話(顧國林惠告)“東海、西海”讀44-44,“南海”讀22-44,“北海”讀5-412,分別是陰平 去、陽平 去、陰入 去的變調讀法(后字上聲時則讀44-31、22-31、5-41)。古文及民間傳統寫“海”,傳教士文獻寫“壗”屬于假借字和方言俗字。考慮到蟹攝和咸山攝古代諧聲極少,上古文獻又用“海”字記錄邊緣義,我們認為han5早期不帶鼻韻尾。類似吳語俗字“筷 [k?u?44]”,它是一種后來形成的“兒尾”合音。
“壗、筷”在傳教士記錄的老上海話中都是帶鼻韻尾的。如J.A.Silsby《上海話音節全表 COMPLETE SHANGHAI SYLLABARY, 1907 》:筷 khwano、快 khwao(P49),壗 han(P26)。J.Edkins《上海方言詞匯集 A VOCABULARY OF THE SHANGHAI DIALECT,1869》:筯 k'wan(P15)、壗 han(P3)。吳語俗字“筷”的詞源比較明確。明·李翊《俗呼小錄》“箸謂之快”,學界一般都認為是“快”的兒尾 -n/-? 合音形式。從Silsby 音節全表中也容易看出來,即:快 khwa 兒 n > 筷 khwan。同理我們推測“ 壗 han”可能是 ha n 的合音。ha 是“海2”近古吳方言中的讀音,ha 在吳方言中也表處所義,如:場 ho、場 h?,這是一條 ha>h?>ho 的元音高化路線。a韻在吳語里可能是佳麻韻,也可能是泰韻。雖然如今多數吳方言中見曉組泰韻字并入咍韻,但從古文獻中用“海”表示邊緣、處所義的記錄來看,我們更傾向將 ha 看成與咍韻“海1”讀音相近的泰韻字,即“海2”的音韻地位是泰韻曉母去聲。泰韻只有去聲,與今方言中讀音相合。古人用“海1”表示邊緣、處所義“海2”,可能是沒有專門為“海2”造字。或者換個角度說,“海”在古代就有泰韻讀音,不過泰韻“邊緣”義的“海2”在北方應該很早就消失了,以致于晉朝杜預時代就弄不清了,中古字書自然也就缺記。南方方言中卻一直保留至今。
本文刊載于《語言文字周報》1799號
(2018年8月15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