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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德《道德形上學之基礎》二卷的部分梳理
一、序言
《道德形上學之基礎》第二卷的任務是“由通俗的道德哲學通往道德底形上學”。康德認為道德概念是完全先天地存于理性中,并非中經驗或偶然的中獲得,而是建立在純粹理性上。為達到這種通往道德形上學的上升,“我們得探索實踐的理性能力,從其普遍的決定規則起,上溯至義務底概念由這種能力產生之處,并且明確地闡述之”(p32) 。也就說,康德要考察義務怎么從我們的實踐理性中產生出來。
二、律令
自然的一切事物都依據自然法產生作用,而人不同。人是有理性者,因而具有意志,即“具有依法則底表象(亦即依原則)而行動的能力”(p32)。“既然我們需要理性,才能從法則推衍出行為來,所以意志不外乎就是實踐理性。”(p32)
有理性者還分兩種:完全理性的行為者(perfect rational agent)與不完全理性的行為者(imperfect rational agent)。對于完全理性的行為者,理性完全支配意志,其行為在客觀方面和主觀方面均具有必然性,即意志僅選擇理性認定為善的事物。但人是不完全理性的行為者,人的理性不完全地決定意志,人的意志還受制于一些主觀因素,如因知識的不足或受性向(inclination)的影響。那么,對于人來說,“則在客觀方面被認定為有必然性的行為在主觀方面是偶然的,而‘依照客觀法則決定這樣一個意志’即是強制(necessitation)”(p33)。也就是說,對于作為理性行為者的人來說,人的意志在實踐上能被理性決定,但人的本性又非完全理性的,還受其他性向與不足影響,所以人的意志又不必然服從理性。
當理性決定意志,當人們對客觀法則進行思慮,即客觀法則對意志有強制時,這些法則就成了律令(imperative)。“只要一項客觀原則對一個意志有強制性(necessitating),這項原則底表象便稱為一項(理性底)命令,而此命令的程式稱為令式(imperative)。”(p33)
所有的律令都以“應當”(ought)來表達。然而,律令之為程式只是對于非完全理性的行為者而言。也即,客觀法則對于意志的“強制性”并不適用于完全理性的行為者,因為其主觀上已與客觀法則一致,便無所謂“強制”。對于完全理性的行為者,并不存在“應當”,“因為‘意欲’(volition)憑其自身已必然與法則一致”(p34)。
三、假言律令與定言律令
然后,康德區分了兩種律令:一是假言律令(hypothetical imperative),一是定言律令(categorical imperative)。
假言律令表示“一個可能的行為之實踐必然性(practical necessity),而這個行為是達成我們所意愿的(或者可能意愿的)另一事物的手段”(p34)。其責成的行為(A)僅作為達至另一目標(E)的手段,才成為善的。
其形式可表述為:
a. 行為A是達致目的E之手段,并且行為A是你能力所及的;
b. 目的E值得欲求;(或你意欲目的E)
c. 所以,行動A是善的。(或你應當做A)
因為行為的善依賴于其對應目的,所以行為的善只是偶然的。當我們不再追求目的E時,行為A對我們也就失去了實踐的必然性和約束力。
假言律令責成的行為還有或然與實然之分。技術(skill)的律令,告訴你要達到某一特定目標所需的技巧,如醫生要治好病人的某種病需要某個藥方,這適于作為或然的實踐原則。另外還有明哲(prudence)的律令,那些作為促進幸福手段的行為,這適于作為實然的實踐原則。
定言律令則“表明一個行為本身(無關乎另一項目的)在客觀方面是必然的”。(pp34-35)其責成的行為是自身為善的。這類行為的本質價值在于“存心”(disposition),并不考慮結果如何。而這類律令就是道德原則。
“定言令式不受任何條件底限制,并且是絕對必然的(盡管是在實踐方面),而可完全依本義稱為一項命令。”(p37)這樣的行為根據的是確然的實踐原則。也就是說,定言律令是無條件的,不管行為者的主觀如何,定言律令都有效,都對行為者具有強制性。
定言律令的命令形式很直接簡單,即:你應到做A。
四、普遍法則程式
接著,康德提到關于定言律令如何可能的問題,但他并沒有完全回答而是把此工作留到第三章。 然后,康德繼續其分析的工作,考察定言律令內容是什么。
“當我設想一項定言令式時,我立刻便知道它所包含的內涵。因為既然這項令式除了法則之外,指包含‘格律 應符合這項符合這項法則’的必然性,而這項法則卻不包含任何限制自己的條件,因此所剩下的只是一項一般而言的法則普遍性——行為底格律應當符合這項法則,而且這項令式真正表明為必然的,只是這種符合而已。”(pp42-43)
從這一段,康德推出了律令作為普遍法則底程式。似乎,對于康德來說,這是很顯然的事,但對于后來的讀者來說遠么有那么容易。
一項定言律令蘊含的法則是無條件的(這前面已經清楚指出了),但為什么這項法則就是普遍的呢?有條件的律令是以“如果你要……,那么你應當……”的形式命令 。無條件的律令是“你應當……”,即,無條件的定言律令,不需要任何其他條件,便普遍地、必然地對一切有理性者有效。
“因此,定言令式至于一項,即是:僅依據你能同時意愿它成為一項普遍法則的那項格律行動!”(p43)
此即普遍法則程式(formula of universal law)。其實踐推理形式是:
a. 行動A的格律是你能同時意愿它成為一項普遍法則的那項格律;
b. 所以,你應當依據行動A的格律而行動;
c. 所以,你應當做A。
這里還可以問一個問題,為什么有理性的行為者必須這樣設想他的格律?盧杰雄博士在其文章里,對這點進行解釋時引進了矛盾律:“在理性的理論使用(theoretical use)上,邏輯的原則是純形式的原則,而不矛盾律是一切融貫的思想之基本原則,此原則為理性的任何使用都訂下一個普遍的要求:兩個相互矛盾的判斷,不能同真亦不能同假。這是一理性的客觀法則,對任何有理性者皆有效,……我們將此純形式的原則作一實踐的使用,將它應用于人的行為上,其應用的對象便是格律而非判斷,這樣我們便可得出一實踐的不矛盾律:完全理性的行為者必然采納自我一致的,又與其它格律一致的格律,并且只依據這樣的格律而行動。” 也就是說,一個理性者若不是這樣設想他的格律,他就違反了矛盾律,也就是不理性的,所以一個理性的人必然如此設想他的格律。
隨后,康德又提供了另一個定言律令的程式:“如此行動,仿佛你的行為底格律會因你的意志而成為普遍的自然法則!”(p43)
此程式被成為自然法則程式(formula of the law of nature)。從表述可以看到兩個程式非常相似,兩者有沒有嚴格的分別呢?康德似乎并沒有特別說明。但后者的表述,隱含著思想實驗,即行為者想像一個格律被普遍化的世界(world of the universalized maxim),康德接著舉的四個說明例子就是進行這樣的思想實驗。
五、自然法則程式的應用
1) 自殺的例子(對己的完全義務)
康德的第一個例子是:當一個人遭遇不幸,達到絕望的地步,對生命感到厭倦,那么他自殺會否違反他的義務?
自殺行為背后的格律:當我覺得極大痛苦或無望時,應該自殺。
格律普遍化后的普遍法則:當一個人覺得自己極大痛苦或無望,它應該自殺。
康德認為這個法則是不能普遍化的:“如果一個自然界底法則是藉著以推動生命底進展為司職的同一種感覺來毀滅生命本身,這個自然界便自相矛盾,且因之不會作為自然界而存在。”(p44)
所以,自殺是違背一個人的義務的。但這里隱含了康德對“自然”的一個看法,即“自然界是以推動生命進展為司職”。若自然并不關心其中的生命存在或不存在,似乎矛盾就不存在了。
2) 荒廢個人天賦(對己的不完全義務)
一個人發現自己有一項才能,若經過培養,這項才能將發揮很多作用,但這個人毫不珍惜這個天賦,沉湎于享樂之中,那么這個人有沒有違反他的義務?
背后的格律:當我不愿意時,可沉湎于享樂而不發揮發展才能。
格律普遍化后的普遍法則:所有的人都拒絕接受培養任何自己的才能,荒廢天賦。
康德設想出這樣一個社會,里面所有人都任其才能荒廢,一心只將生命用于享受和玩樂。他認為,這樣的世界是可以想象到的,但這種世界與自然本能矛盾。“一個自然界誠然還是能依據這樣一種普遍法則而存在;然而,他不可能意愿……因為他身為一個理性者,必然意愿他的所有能力得到發展,因為它們的確是為了各種可能的目的供他適用,且被賦予他。”(p45)
也就是說,想象這樣一個所欲人荒廢才能的世界并沒有邏輯上的矛盾,但這與理性者的意愿矛盾。這個論證同樣包含了康德對“自然”的一個看法,他似乎認為人的天賦總是與某種或某些目的相聯系,而且康德使用“賦予”一詞,恐怕隱藏著基督教的上帝設計論觀點。
3) 作假承諾的例子(對他的完全義務)
一個人急需要錢,他知道自己無力償還,但他不承諾一定還錢就借不了錢。那么,這個人撒謊以獲取錢有沒有違反義務?
行動背后的格律:當我迫切需要金錢時,我便作假承諾還錢(我知道自己無力償還)而去獲取貸款。
這個格律普遍化后的普遍法則:每個人認為自己出于急難中,均可對他想到但明知無法實現的事作出承諾,有意不守信。
康德認為這個普遍法也自身矛盾。如果人人都這樣做,就會使承諾成為不可能。作假承諾的目的也達不到。但康德所說的“矛盾”也存在著不同的解釋 :
a. 邏輯上的矛盾(logical contradiction)。假承諾的格律普遍化會削弱作承諾的力量和承諾的接受度,然后使許諾成為不可能。所以此格律不成立。
b. 目的上的矛盾(teleological contradiction)。許諾的本然目的(natural purpose)是建立信任和合作,而若假承諾的格律普遍化,就會使這個目的瓦解,假承諾與許諾系統的目的相反。
c. 實踐上的矛盾(practical contradiction)。作假承諾的格律在形式上是一個假言律令,用上面的例子是:“若你要錢,你應當作假承諾。”這里蘊含一個因果律(causal law)。作假承諾是手段,目的為了得到錢;在實踐上,作假承諾是原因,結果是得到錢。然而在格律被普遍化的世界,這個假言律令背后的因果律在實踐上就無法實現。因為大家不再相信承諾,自然作假承諾就無法得到錢了。
4)拒絕援助他人(對他的不完全義務)
一個人情況不錯,而且有能力幫助其它處于困境之中的人,但他只獨善其身,拒絕援助他人,這個人有沒有違法義務?
背后的格律是:我在任何時候都拒絕援助他人,即使我有能力這樣做。
普遍化后的普遍法則:任何人在任何時候,即使有能力都應該拒絕援助他人。
“縱然一項普遍的自然法則可能依據這項格律而存在,我們卻不可能意愿這樣一項原則成為自然法則而到處有效。蓋一個決定這樣做的意志會自相抵牾,因為畢竟可能發生不少這種情況:此人需要他人底愛與同情,而且由于這樣一種由他自己的意志所產生的自然法則,他將使自己完全無法寄望他所期望的協助。”(p46)這個例子也不是邏輯上出現矛盾。康德的意思也許是,人在本性需要別人的愛與同情,一個人不可能完全脫離他人,所以這樣的一個自然世界對人來說是不可欲的。
除了第三個例子外,在康德的另外三個的例子中,設想出來的自然界都并非純粹邏輯上的矛盾,需要一些經驗的或形而上學的知識加入,才能說明這樣設想出來的自然界不被意愿。但這就不是用純粹分析的方法,而經驗的知識常會帶來爭議,如此,康德的論證就遠沒有他希望的強。
此外,普遍法則程式本身也面對困難。首先,一些沒有道德含義的行為能通過這個程式的檢查。如:“我用右手寫字。”其背后的格律普遍化后是:“全世界的人都用右手寫字。”這樣一個世界當然是可以想像的,但“用右手寫字”絕對不是義務。相反,另外一些沒有道德含義的正確行為不能通過普遍法則程式的檢查。如一個人開車,他知道A橋收費比B橋貴,因而比較少車,于是為了節省時間,他寧愿選擇A橋。其格律普遍化后,那么每個人都選擇A橋,這個人節省時間的目標也就不能達到了。普遍法則程式本身并沒有告訴我們如何區分有道德含義的行為和沒有道德含義的行為,它的作用似乎只在檢查一個道德行為時才能發揮。那么,還需要一個區分出道德行為和非道德行為的工作。其次,如何陳構格律會對結果產生很大影響。一個不道德的行為,當其格律被陳構得足夠細時,很容易便能通過檢查。如違反諾言的格律,將其形式表示為:“只有當……時,我才可以背棄諾言。”當省略號處填入的內容足夠具體,使它之適合于極少數的情況,甚至只適用于我的那個特殊情況,那么這個格律普遍化的世界還是可想像的,而且我能從中獲利而不矛盾。 或許,我們可對如何陳構格律作出限制,但建立這樣的標準又是另一番大工程了。
六、目的自身程式
在這部分,康德首先區分了目的和工具。“供意志作為其自我決定底客觀根據者,即是目的;而如果目的為理性所制定,它必然對一切有理性者同樣有效。反之,僅包含一個行為(其結果是一項目的)底可能之根據者,成為工具。”(p51)
而目的也可區分為主觀目的和客觀目的。“如果實踐的原則不考慮一切主觀目的,它們便是形式的;但如果它們以主觀目的、因而以某些動機為根據,它們便是實質的。”(p51)主觀目的是相對,它們因了主體的一種特殊欲求才有價值,是假言律令之根據;而客觀目的則擁有絕對的價值,其本身即善,是目的自身,是定言律令之根據。
然后,康德指出,除人外,自然界其它一切無理性者都只是“工具”,只是“物”(things),只具有相對價值。而有理性者則是“人格”(person),是目的自身,具有絕對價值。“人格不單是主觀目的(其存在是我們的行動底結果,而對我們有一項價值),而是客觀目的,也就是其存在自身即目的的東西,而且是一項無法以其他目的(它們應當僅作為工具供其使用)取代的目的;因為若非如此,就根本不回有任何東西具有絕對價值。但如果一切價值均是有條件的,亦即偶然的,則理性根本無法有最高的實踐原則。”(p52)
整理一下康德的論證,大致可如此理解:康德認為自然界除有理性者外的一切事物(“物”),都得依靠一個主體(有理性者)才有價值,它們的價值是相對的,那么它們只是“工具”,只適于作假言律令之根據。定言律令需要目的自身的作根據。因為物是因了主體才有價值,所以唯有“人”是無條件為善的,適合作作為客觀目的,具有絕對價值,人是目的自身。人作為目的自身,是意志的客觀根據,所以對一切有理性者都有效。顯然,康德持的是主觀價值觀的觀點,認為價值無法脫離理性存有著存在。
目的自身程式(formula of humanity)表述是:“如此行動,即無論在你的人格還是其它每個人底人格中的‘人’,你始終同時當作目的,決不只當作工具來使用!”(p53)
接著,康德用這個程式檢驗上面使用過的四個例子,得出相同的結論。
七、自律程式、目的王國與自律倫理學
前面已經談了道德法則的兩個特點,但這樣的法則來自于哪里?依據第一原則(普遍法則),法則必須是普遍性的形式;依據第二原則(目的自身原則),法則必須來源于目的。于是,決定意志的這個法則不可能來自性向(它既不普遍也不能作為客觀目的),而“必須起源于純粹理性”,也即是有理性者本身。康德說,這就推出了第三個實踐法則——自律程式。
自律程式為這樣一個理念:“每個有理性者底意志都作為一個制定普遍法則的意志。”(p55,譯文作了改動)
自律程式表明,有理性者的意志不僅服從普遍法則,而且也是普遍法則的立法者,而且正因為如此才服從法則。“他僅服從他自己制定的、但卻普遍的法則,而且他僅有責任依據自己的意志(但是就自然底目的而言,這個意志制定普遍法則)而行動。”(p57)
最后,康德還導出了一個“目的王國”的概念,即“指不同的有理性者藉共同法則所形成的有秩序的結合”。在王國內,完全理性者是元首,他只立法而無需服從其它有理性者的意志;而其它有理性者是成員,既制定普遍的法則,也服從法則。這是對有理性者之間如何聯合成一個理性的人類共同體(human community)的解釋。有理性者在王國里需要履行義務,而義務“非基于情感、沖動和愛好,而是僅基于有理性者彼此間的關系”(p59);而關系如此形成,每個有理性者都是目的自身,而且每個有理性者的意志都被視為立法者。
可見,康德的倫理學是一種自律的倫理學。相對的是他律的倫理學,如道德來源于上帝。在他律倫理學的框架內,服從道德是為了道德之外的原因,如服從上帝的要求或獲得幸福。而在自律倫理學的框架內,有理性者既是道德的立法者也是服從者,那么只根據人是有理性這點,便足以使人服從道德律令。
這樣一種自律倫理學可能嗎?首先,純粹依靠理性能建立一套完整的道德法嗎?康德在分析四個例子時也不自覺地摻入了經驗的因素。其次,人類的行為并非完全理性的,還受其它諸如欲望、性向的因素影響,康德的道德哲學對這部分因素并沒有給予什么關注。相反,像休謨就更重視人類的情感。再者,道德律令在康德那里具有絕對要求,這忽視了道德規條之外的人類情感和人生追求。最后,在現實世界中,人不可能完全理性的,那么自律倫理學在應用中作用又將如何?
八、三種程式的一致性
康德認為三個程式是一致的,這不僅僅是說道德行為經過三個程式檢驗能得出相同的結論,更重要的是,三個程式只是對同一個法則的三種不同表述。三個程式間并沒有客觀的區別,區別只在于主觀實踐上。
普遍法則和自然法則是格律的形式(form),目的自身是格律的質料(matter),而自我立法(即自律原則)和目的王國則是所有格律的一項完全決定(a complete determin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