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的詩意
作者:李淼
這里無意討論如何從日常中提煉詩意,更不想論證日常就是詩意,或者詩意就是日常。
現在流行禪修,因為日常太累人,日常的壓迫讓人成為機器,賺錢的機器或現代編程一樣的生活機器。
因此,很多人覺得可以通過禪修來讓自己慢下來。打坐,追尋上師,都是形式,真實的內涵是找到自我。
不迷信的禪修就是詩意,或者倒過來,詩意就是禪修。因此,詩意也就是日常的,這種日常不是我們現在面對的日常,更接近古人的日常,準確地說,更接近古代閑人的日常。
所以,陶淵明即使不是佛教徒,他比現在學佛的人離自然也更近。
他的詩歌天真自然,如果我們能乘坐時光機回到公元五世紀之初,親睹陶淵明讀詩,一定如尋常說話,“靄靄停云,濛濛時雨”。
王維則是皈依的佛教徒。雖然,他的詩比陶淵明多了些麗色,也不過是山中的“木末芙蓉花”。我想他也會是坐在辛夷塢的別業庭院中,嘴里叨叨著“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的。
因此,詩意是日常的,古人從自然中得來,西人則從意念中得來。自然是存在于我之外的宇宙,意念是存在于自然之外的宇宙,它們是平行的。
所以,詩歌說到底是關于平行世界的說話,關于萬物在我之中的說話,關于我如何代言他人和萬物,最后歸結為關于捕捉意念的說話。
人類過往的大部分文明史在沒有錄音設備中度過,因而我們無從知道絕大多數詩人是如何讀詩的。是的,我用讀而不用誦。既然詩與歌相連,詩的最早讀法也許是歌唱。那么,押韻為了什么?朱光潛推測押韻就像擊掌,讀完一句后擊一下掌,讓大家合拍,否則幾句讀完后所有的人都不一致了。我覺得靠譜。
但也不排除押韻為了便于歌唱,另一種說法,來自英文詩,押韻是為了便于記憶。西文拼音語言的詩還有押頭韻的,首字母相同,在漢語中也就是押聲母而不是韻母,是雙聲。我想,這也是為了節拍和方便記憶。
到了偉大的詩人惠特曼,詩歌內在節奏變得更重要,押韻在現在看來反而無必要甚至有時顯得滑稽。
黑人的說唱藝術,中國的山東快板,沒有押韻就沒有了神韻。讀詩,不全是誦詩。從讀到唱據說有幾個速度階段,這就是中國傳統的吟誦。念、頌、吟、唱,順著這個次序速度越來越慢。到了最后的唱,音樂占了上風,詩歌的語言退居其次。如果要體會詩本身,恐怕自然的念還是最好。
戲劇有很長的歷史,至少自古希臘始。中國現在流傳的戲劇歷史并不很長。詩歌到了京劇和昆劇,將戲劇化發揮到極致,遠離了日常。
不過,讀詩過于戲劇化會讓詩性本意流失?,F代最大的流弊是千人一面的廣播腔,誰讀起來都是夏青。當你的左腦力圖占上風控制你的聲帶和面部表情時,你的右腦完全不工作,你的詩意浸透廣播腔的水分,擰干之后一無所有。詩歌不是戲劇,因此,讀詩的人千萬不能進入戲劇演員的角色。
將朗讀當做作詩的行為藝術的,我們知道有垮掉的一代。英文詩歌界現在有一種詩歌表演的方式,邊朗讀邊作詩,而不是先有詩歌。我覺得中國廣播腔朗誦與金斯堡的朗誦有一拼,目的不在詩歌而在行為,但前者很假,后者是本真。
讀詩,可以配樂,但讀詩并不是為了配樂,這和廣播腔一樣,將聲音和音樂置于語言之上。過去和現在,我喜歡常常打開英文的poet.org,那里有詩人讀自己的詩,詩人朗讀已經故去的著名詩人的詩,幾乎所有的朗讀都是自然的,是詩人自己閱讀的節奏,很少能夠聽到金斯堡式的朗讀,更不用說什么廣播腔了。
英語廣播腔是有的,例如NBC的體育解說,聽多了,煩。即使如此,對比他們的奧運會解說和央視的朗誦式解說,還是自然得多。
現在,朗讀詩歌越來越流行。美國從1980年代有了詩歌朗讀競賽,叫PoetrySlam,復興了英語詩歌。
微信上現在至少有兩個讀詩的公共賬號,幾乎每個晚上都有朗讀。我最喜歡的,是“讀首詩再睡覺”,都是“業余文青”們的朗讀,多數是自然的,讓詩意回歸日常,擺脫虛假。
(作者為中國科學院理論物理研究所研究員、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