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風度代表人物有竹林七賢,七位名士似乎都是酒徒,最典型的是嵇康、阮籍,還有劉伶。他們喝酒可不是淺斟低酌、輕歌慢舞,而追求酩酊大醉、放蕩形骸,簡直屬于醉生夢死的境界了。嵇康拒絕當官,甚至與推薦自己的好友山巨源絕交。他在刑場上的告別演出:《廣陵散》。臨刑前他討要一把琴來彈奏此曲,彈畢長嘆:“《廣陵散》于今絕矣!”遂引頸就戮。】
魏晉風度像做秀
洪燭
魏晉風度在外人看來很像做秀。尤其在缺乏風度甚至沒有風度的當代人眼里,更是如此。
你覺得是假的,可他們演得那么真。淚啊酒啊血啊汗啊,全揉合到一起了,淋漓盡致。也許他們沒感動別人,卻感動了自己。況且原本就不為感動別人的,也不為感動自己,這批魏晉時期最有代表性的“群眾演員”是想感動天地的。途窮而哭,哭有什么用?哭給誰看?凡是無用之用,可能就上升到審美的領域。這種哭是不收門票的。無用之美其實比有用之美更為難得。
魏晉風度恐怕也只在魏晉時期才有效。那些張揚自我、放蕩不羈的人與事,若換在別的朝代,會被為瘋狂之人或荒誕之舉——存活率將很低。魏晉的政治極其混亂與嚴酷,偏偏還出了那么多性情中人,莫非是不自由的社會環境恰巧把才子的夢想給痛苦地擠出來了,使之對精神上的的自由加倍憧憬。無論隱于朝、隱于市還是隱于野,他們都像活在夢中,半醉半醒,分明在跟蕓蕓眾生唱對臺戲。也許并沒有真的置身于仙境,卻有點像仙人,言談舉止間皆沾染幾分仙氣。我關心的是這些另類的自導自演者究竟怎樣超越世俗的——借助酒?借助藥?借助詩與文章?說白了還是借助骨子里充滿叛逆性的自己,即所謂高蹈的靈魂。
魯迅寫過一篇《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標題太長,而且拗口。但可以看出,對于中國文化史上響當當的魏晉風度,酒也算一種催化劑。魏晉風度代表人物有竹林七賢,七位名士似乎都是酒徒,最典型的是嵇康、阮籍,還有劉伶。他們喝酒可不是淺斟低酌、輕歌慢舞,而追求酩酊大醉、放蕩形骸,簡直屬于醉生夢死的境界了。劉伶文雅的時候,還寫過一篇《酒德頌》,視酒若宗教,頂禮膜拜。阮籍則經常大醉之際獨駕出游,窮途而哭。那時代若有交通警察,一定會作為“酒后開車”處以罰款甚而扣了他的“本子”(駕駛執照)。魏晉南北朝的政治近似于歐洲中世紀,屬于帶有恐怖色彩的黑暗年代,借酒澆愁猶如抽刀斷水,令我洞察到自古有之的文人寂寞。酒作為文人寂寞的飾物,是其靈魂的短暫安慰者。
就文化而言,那倒是一個微醺的時代。一系列特立獨行的人物,在空氣中揮霍著自己的創造力,怎么看都像帶有醉意。直讓后世的觀眾為其浪費的才華感到可惜。這只說明:再難有誰像他們那樣務虛了,在務虛中痛并快樂著!風流人物并不見得真被雨打風吹去,畢竟給歷史留下了一壇濃得化不開的精神佳釀——聞一聞這陳年老窖,都讓人飄飄欲仙。
偶然的機緣,讀到大衛寫的《魏晉風流》,把我帶回那個對酒當歌的時代。從老故事里獲得新發現:什么“憤青”、“多余的人”、“垮掉的一代”,什么現代派、后現代,什么行為藝術、裸奔、脫口秀、文學社團或流派,并不真是舶來品,早在中國的魏晉時期全都有了,甚至還更顯得原汁原味。魏晉就像一個做秀的時代,或選秀的時代。海選中的這一系列風流人物:阮籍、嵇康、劉伶、王戎、向秀、山濤、阮咸、王祥、羊祜、杜預、衛玠、潘安、桓溫、裴楷、陶淵明……后世想模仿也模仿不了的。
你可以說他們在做秀。你有本事學他們來一場“超級模仿秀”嗎?學得像嗎?學得了那份形似,學得了那份神似嗎?你不怕世人把你視為瘋子嗎?在魏晉,做這種高難度的秀,甚至還要冒掉腦袋的危險。
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掛冠而去。這倒是好學。你也可以炒老板的魷魚。問題是陶淵明辭職后真去采菊東籬下了,你炒老板魷魚后接著還不得不去找第二個老板。至于嵇康拒絕當官,甚至與推薦自己的好友山巨源絕交,就更不好學了。最難學的還是他在刑場上的告別演出:《廣陵散》。臨刑前他討要一把琴來彈奏此曲,彈畢長嘆:“《廣陵散》于今絕矣!”遂引頸就戮。
魏晉風度本身就像一曲《廣陵散》,于今絕矣!
此曲本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那種精神是超現實的,與世俗格格不入,注定要失傳的。但作為當代的文人或藝術家,如果對那種仙樂飄飄的精神不心存仰慕,或者反其道而行之,恐怕也無法成為一個好的文人或藝術家。
讀完大衛的《魏晉風流》,我依稀聽見了《廣陵散》的回聲,或回聲的回聲(哪怕這回聲是復制的,甚至是被解構了的)。也許根本不可能聽見,純粹靠重新變得敏感的心想像出來的。屬于幻聽?能恢復這種想像力,也需要勇氣與機緣的。不怕《廣陵散》失傳,就怕對《廣陵散》的想像與憧憬都絕滅了。那才是最大的悲哀。
拿酒來,拿琴來,拿五花馬千金裘來,甚至拿命來,換一曲《廣陵散》。雖然這是不可能做成的交易,但作為一個詩人,我是愿意的。真正的好詩,就應該沾上點《廣陵散》的仙氣。就應該帶來點空前絕后的意境。若對此毫無夢想,就不算真正的詩人。
魏晉風度在那個時代也相當于“先鋒藝術”了。竹林七賢及其他,另類得夠可以了。與其說他們具有酒徒精神,莫如說是詩人氣質。不管政治家、將軍、打工仔抑或隱士,帶了點詩人氣質似乎也就多了幾分觀賞性。張揚個性的魏晉風度,與后世所謂的詩人氣質倒也不乏息息相通之處。只不過詩人把詩寫在紙上,而那一系列風流人物則把詩寫在空氣中,任其揮發或變形,直至最終像《廣陵散》一樣無跡可尋。
正因為魏晉出了那么多仙風道骨的名士,到了唐朝,才可能崛起李白這樣的詩仙。“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魏晉風度、建安風骨也構成李白的一大精神資源。他不僅在酒量上與阮籍、嵇康等有一拼,而且在人生觀、價值觀方面也是一脈相承的。譬如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轉而“采菊東籬下”,還算溫和的隱士,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仰天大笑出門去,吾輩豈是蓬蒿人”——誰能說他一點沒受到魏晉名士的影響?正因為魏晉風流打下了很好的精神地基,李白及唐詩的輝煌才應運而生,出現得一點不偶然。李白用詩與酒的方式繼承了魏晉風度并且將其發揚光大了,他本人也因此而一躍成為中國文化的大明星。
大衛認為“魏晉風流,分兩種:一種是嵇康那種不與體制合作,獨來獨往,做自己精神的酋長;一種是陶淵明這種入仕也能出仕,不在一棵樹上吊死永遠是他的生活選項。”但我想不管哪一種都是不容易做到的,魏晉風流即使在當時也是非主流的,屬于少數人的專利。一個時代的文化正因為少數人的個性而獲得鮮明的特征。至少,避免了平庸。歷史自然靠大多數人創造的,而文化史或文學史常常得益于少數人的偏執。魏晉名士一定程度上改寫了中國文化史,使之喝醉了一般發生一次戲劇性的轉折。恐怕要很久以后,循規蹈矩的宋明理學才把自由散漫的魏晉風度所造成的美麗曲線給扳直了。但它們仍可能在任何時代的少數人身上反彈。
因為我也是文人的緣故,想起魏晉,“黯淡了刀光劍影,遠去了鼓角錚鳴”,首先想到的居然是那竹林里的長嘯。情不自禁地想回應一聲。就當是喝彩吧。
在云臺山竹林七賢隱居地
洪燭
1
隱士通常有兩個故鄉,一個屬于自己
又與凡夫俗子共用另一個
隱士住在哪里?住在白云深處
住在竹林深處,住在故鄉里的故鄉
他就是有這樣的本事:坐在家中
依然想家。想著想著,大地變小
而小屋變得很大很大……
2
那一片竹林找不到了
七個醉酒的人也找不到了
會有第八個嗎?第八個是誰?
要是我就好了
我來了,你們已不在
無法跟各位干上一杯
我真后悔啊:你們相聚的時候
自己尚未誕生!只能成為遲到的影子
今夜,酒杯再次斟滿
影子也有醉一次的權利
就在它的原形醒來的地方
3
醒酒臺,醒酒臺
又是酒鬼的梳妝臺
用瀑布洗一把臉,面子夠大的
拿月牙梳子理順蓬亂的鬢發
還需要照鏡子嗎?
你最知道自己長什么樣
“天快亮了,趕緊重新做人!”
做人難啊,做鬼很容易
不想下山,只想留在這里
做天老地荒的醉鬼
4
拿酒來,拿琴來
拿五花馬千金裘來,甚至拿命來
換一曲《廣陵散》,可否?
天橋底下賣唱的老人直搖頭
他在重復嵇康的話:“《廣陵散》于今絕矣!”
我無法成為絕唱的傳人
因為彈琴的人本身已失傳
5
嵇康,別彈琴了,打鐵吧
可你把鐵匠爐子也敲打成樂器
劉伶,別喝酒了,吃肉吧
可你端起杯子就忘掉肉味
阮籍,別開車了,步行吧
或者打的,可你依然哭個沒完
向秀,別讀書了,逃學吧
可你總也無法讓自己成為文盲
還有另外幾位,我就不一一點名——
別折騰了!“可如果不折騰,活著干嘛?”
看來只有勸告自己:別說了,別嘮叨了
讓他們就這么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