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個現代詩人,意味著他(她)必須能將現實當作迷津的歷史隨時去考量和解讀。也許,“當下”只是一個消解個人文化的借口,“在場”僅能標出一個人生物性的地理位置,詩人更為關注的,是那些引發心靈側目的遺響。他(她)可以無視所謂現代經濟的宏大敘事,但不會遺漏或省略草葉、樹枝上散發出的細小光芒。正是這些細小的光芒,引領著詩人走向曠野和高處,看到塵世闊大、紛繁的景象。
因此,從此一層面上來講,所謂“蝴蝶效應”用在詩人身上真是再貼切不過。一個“在美國,紋身師給乳腺癌康復者畫上乳暈”的新聞,不過是一條現代化催生的異域花絮,然而,在武強華看來,這并非是一件針對美的缺損而修復之的事件,它激起的疑問甚至比其本身更具有懸疑似的象征意味——
那些被修飾的腺體
能不能發出迷人的香氣
把孩子呼喚到母親的身邊
能不能給平坦的胸膛重新塑造一座山峰
把男人的手掌吸引過去
——《乳暈》
這不單單是女性意識的覺醒。這是作為一個真正的人,對自我存在的深層次質疑和重新發現。這里,“缺失”不再僅僅是一種“缺憾”,而是像一條傷口,給植入未曾施用麻醉藥的意識中,疼痛感將始終存在。
而倘若在這兒,我們抹去那些殘存于人性中的黑夜意識,這種疼痛感將衍化為耀人眼目的白晝,給錯亂的時空打上永不瞑目的標記。
這種標記在武強華的另外兩首詩(《精神病院》、《斷面》)中仍然有著被清晰指認的旨歸?!毒癫≡骸防?,敘說的是一個常人對病院的造訪。外在冷靜的描?。ㄟ@里是透明的,玻璃窗外∕鐵柵欄上的銹跡清晰可見∕時光在上面也是光滑的,尖銳和破碎),正是為了突出內心壓抑不住的情感沖突。面對昔日“暗戀過的那個男生”——“現在已枯瘦如柴,面目呆滯”,那種非常人所能感受的揪心感如何釋放?而真正令人哀痛的,是人心之間喪失的傾訴和交流。因此——
我坐在白色病床的床沿上
替他回憶我們的中學時代
試圖讓他相信
絕望只是手上扎了根刺
拔出來也就沒什么了
——《精神病院》
然而,這種一廂情愿的情感訴求只會更遠地推遠所面對的人。生活如此殘忍,活著,依然可能成為心靈的負擔。然而,“當我們說到生活這個詞時,不應該把它理解為外部事件所認可的生活,而應理解為形式所無法觸及的,脆弱而騷動的中心”。(阿爾托)當靈魂被徹底的無望救贖——
——我來這里
也只是為了表明
還殘存著一點良善
如果有一天他被命運的雙手掐死
我就可以避免,被指認為一個幫兇
——《精神病院》
顯然,詩人來到這兒,并非為了求得一次解脫,而是為了完成一次永不可追憶的紀念。因為“生活本身永遠都是更加需要忘卻,而不是記憶,要求建造紀念碑本身就是實現了要把記憶托付給物質的痕跡的愿望——這也是為了我們更好地從過去中解放出來?!保ㄎ鳡柧S亞·阿加辛斯基)在這首詩里,武強華欲揚卻抑,把過于灰暗的病院涂抹為巨大的白色,恰好襯托出了那內心無邊的意識之黑。
經由對物事之“點”的觸摸和鉆探,感覺便像顯影劑一樣厘出了生活清晰而紛繁的面孔;感受紛至沓來,以致詩人只要順從對心靈振幅的指認,毋需刻意尋找和“命名”,就能像一根天線,獲取更多生命存在的信息。在這兒,武強華無疑是敏銳而強大的。當她在詩歌里自覺不自覺地取消性別意識,以一個完全獨立的“人”,參與到對世界或說內心生活的重構中,她的詩便在當下女性詩歌中,有了獨特的存在價值。至少,她的發音是清晰的、個人的,因為“盲從”不免會花費被約束、被拋擲的代價。有時,她的筆端流露出的“粗放”(如《紅柳林中》一詩),恰好是對過于細膩而瑣屑生活的校正——也就是說,在生命不為人知的另一面,她一樣完成著對生活的步量和考察。這就使她的詩歌有了西部砂石般夯實的力量。
我們讀她的《斷面》一詩,無疑更會加深這種印象。盡管在此詩中,詩人采用了與上述詩歌不同的手法,但因為簡潔的白描風致盡顯,詩歌一樣具備了催生、轉化物象(于我所用)的力度。當生命本身不再是欲望的籌碼,現實便完全可能成為我們打開夢境的窗子——
夜晚也是白色的
撕開這張紙
尖銳的刺啦聲
就像一個飽滿的身影
扎進內心
——《斷面》
“夜晚也是白色的。”——這種肯定的語氣,這種對物象去表存里的透視,標志著一個不甘沉淪之人對現實的絕地對抗和否定。它比那些“見山是山”的表象主義之論更能燭照出一個人內心的幽微之境。一如歌德所言,“詩人的本領,就在于他有足夠的智慧,能從平凡的事物中發掘出引人入勝的一個側面?!蔽鋸娙A在這兒捕捉到的,只是“下雪了∕一個村莊或者一個女人∕都有雪白的身子和柔軟呼吸”這樣一幅尋常村景,但她在這尋常之景中,卻體悟到黑——白這對立兩級所構成的巨大張力,這何嘗不是暗示著我們人性中善——惡之間的交錯對抗?因此,她才有足夠的理由和勇氣這樣說出——
其他顏色都是野獸
——《斷面》
與此詩頗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是《寫不好就不寫了》一詩。在這首詩里,我們依然能感受到“黑——白”的對峙之力?!澳莻€逆來順受,內心煎熬,恨不敢恨∕愛不敢愛,想一個人卻不敢給他寫信的人”,不正是我們這些活在生活巨大陰影中的蕓蕓眾生嗎?然而,如果我們就此認命、消沉,以為生存的盲區無法穿越,那將無異于“黑白不分”,被其他顏色的野獸吞噬掉?!皩懖缓镁筒粚懥恕?,是的——
從明天起,做一個單純的女人
關注服飾和容顏,屈從身體和欲望
寫不好就不寫了
四十不惑,到那時如果還不能從文字里摳出自己
就把愛情還給男人,把尊嚴還給漢字
撕掉畫皮,重新做人
——《寫不好就不寫了》
欲做真正本體意義上的人,就該這樣讓身心得到徹底的解放。一旦掙脫所謂的紅塵樊籠,天地之大確實出乎我們的意料。雖說“重新做人”近乎奢望,但活成我們本來的樣子也許不難。其實,單從倫理學的角度來講,我們并非能從這首詩里得到什么人性啟發和安慰,它不過說出了一些人之原初的愿望,然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每一首詩都是一種象征。其含義總比它向作者所表達的要豐富,也總比它向讀者直接闡明的要豐富。否則,它就不能成為一首詩。詩只是激發讀者進入自己的詩中的某種陳述?!保_伯特·佩恩·沃倫)如果照此一說法,我們再來閱讀這首詩,肯定會感覺它的容量和意義大于它本身。至于題目對詩歌寫作所含的悖論,它正是構成此詩的先決條件。
而在《郎木寺》里,在交錯的光影中,我們再次感覺到“黑——白”兩色的巨大存在——雖然它們隱秘得多。我驚悚于它的起首一節——
開始你會覺得
它的小僅僅就是一枚棗核
紅褐色的,可以攥在手心里搓摸
當手心發燙,攤開
它就能大過一片浩瀚的江湖
——《郎木寺》
“隨物賦形”莫過于水了,然而,一個小小的寺廟,通過詩人視角的轉換,它竟能“大過一片浩瀚的江湖”,這就不能不使人考究這寺廟的來歷和深層隱喻了。顯然,武強華是諳熟語言的神奇功效的,當口語更多的稀釋為口水,她勒緊語言之弦,準確地射出詩行之箭——
白龍江也是小的
細細的支流,當你彎腰
伸手去試探它的溫度
奔騰的熱仍然會從指尖開始
抓住兩邊起伏的山脈
——《郎木寺》
心郁郁乎為黑,而“發光的器物都有比它本身更隱秘的輪廓”。如此相得益彰的穿插和交融,足矣。一座小小的寺廟,也有了它神秘的輪回——
一步之遙
對面山上的那個地方
也叫郎木寺
我站在拐彎的橋頭,有點恍惚
——真的可以遇見嗎
那個前世在這里等我的人
——《郎木寺》
是的,在死亡的世襲領域,肉身終將大白天下。而那時,我們依然“站在拐彎的橋頭等待”,直到黑白混淆,遇到“那個前世在這里等我們的人”。而那些由其他顏色做成的野獸,也將經由我們蘇醒的意識轉化,成為我們生命曠野上最具活力的背景。
來源:《詩刊》2014年7月號下半月刊“發現”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