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1905年,是人類科學史上不同尋常的一年。這一年的3月到9月,短短的六個月間,年僅26歲的愛因斯坦發表了有關量子理論、狹義相對論和布朗運動等方面的5篇論文,從根本上改變了人類對自然的理解和觀察世界的方式。
100年后的今天,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2005年確定為“愛因斯坦年”。為了響應這一百年盛舉,本刊特約著名愛因斯坦研究學者李醒民教授撰寫相關論文,讓我們一同去感受和觸摸那曾改變世界的思想。
李醒民
(中國科學院 研究生院,北京 100049)
摘 要:愛因斯坦不僅是偉大的科學家,而且也是偉大的哲學家和思想家,即所謂的哲人科學家。他對哲學有獨到的見解和非同尋常的看法,他的哲學也頗有特點。本文著重論述了愛因斯坦的哲學發源地,他的科學哲學、社會哲學、人生哲學,尤其是他的科學哲學是一種獨特而微妙的多元張力哲學,并探討了形成這種多元張力哲學的原因。
關鍵詞:愛因斯坦 哲人科學家 多元張力哲學 批判學派
愛因斯坦是20世紀偉大的科學家,也是20世紀偉大的哲學家和思想家——不管他自己是否自視或自稱為哲學家 。對于哲學,這位千百年難得一遇的哲人科學家 說過表面看來似乎截然不同的的話語。一方面,他充分肯定:“哲學是其他一切學科之母,她生育并撫養了其他學科。因此,人們不應該因為哲學的赤身露體和貧困而對她進行嘲弄,而應該希望她那種唐吉訶德式的理想會有一部分遺傳給她的子孫,這樣他們就不至于流于庸俗了。” 同時他還認為:“雖然在最近的將來,理性和哲學似乎十分不可能變成人們的向導,但它們一如既往,依然將是出類拔萃的少數人的安身立命之所。” 他稱贊“具有哲學追求的人”是“智慧和真理的朋友” 。另一方面,他也以開玩笑的調皮口吻譏諷哲學:“整個哲學難道不是用蜜寫成的嗎?乍看起來它好像很精彩,但是如果你再看一看,它完全是垂死的,留下的只是老生常談,是糨糊狀的東西。”
其實,細究起來,愛因斯坦的看法并無自相矛盾之處。他尊崇的哲學,是那種能夠給人以真理和啟迪的智慧哲學。他嘲笑的哲學,是那種裝腔作勢、大而無當、言之無物的“假大空”哲學。如果說他不愿自命為哲學家,那也是不愿作以這樣的哲學討生計的哲學家。在這方面,愛因斯坦像叔本華和尼采一樣,對所謂的職業哲學家和體系哲學著實有點不恭敬。不用說,這與愛因斯坦本人的哲學背景和思想風格也有關系。在這里,也許正應了帕斯卡的一句名言:“能嘲笑哲學,這才真是哲學思維。”
19世紀最后四分之一,在哲學領域,在歐洲是新康德主義與實證論的對峙,在美國則是以皮爾斯為先導的實用主義的興起。在科學領域,力學自然觀頑強地作最后的表演,同時“科學破產”的失敗主義四處彌漫。愛因斯坦從小就對哲學深感興趣,但他既沒有隨波逐流,也沒有趨時趕潮,而是有自己的主見。這種主見在廣義相對論建成之后,逐漸表現為一種卓爾不群的哲學獨立性和豐厚圓融的思想綜合性。愛因斯坦很早就接觸了康德,他高度評價康德哲學“那種發人深思的力量”,但并不認為相對論“合乎康德的思想” 。他說:“我不是在康德的傳統中成長起來的,只是后來我才認識到他的學說中的寶貴之處,那是同現在看來明顯謬誤的東西并存的。” 他雖然感激地承認馬赫的懷疑的經驗論對他“有過很大的影響” ,但他對馬赫哲學并不十分同情,并且持批評態度 。他從未把自己與反啟蒙主義的德國浪漫派哲學家謝林、黑格爾以及同時代的海德格爾、蒂利希(P. Tillich)的辯證思辨聯系起來,他肯定不滿意他們脫離科學的艱澀而空洞的夢囈。不過,他在給玻恩的信中也就黑格爾說過一段耐人尋味的話:“我以極大的興趣讀了你反對黑格爾、反對迷戀黑格爾哲學的報告,對我們理論工作者來說,黑格爾的哲學是唐吉坷德精神,或大膽地說,是一種誘惑物。但完全沒有這種惡習的人,簡直就是不可救藥的市儈。”
那么,愛因斯坦的哲學發源地在何處呢? 第一,各個時代的哲學大家都是愛因斯坦的思想沃土,其中包括古希臘的先哲,近代哲學大師如笛卡兒、萊布尼茲、斯賓諾莎、洛克等,以及愛因斯坦的同胞先輩叔本華和尼采。愛因斯坦也崇尚中國先哲孔子。第二,它在從開普勒到普朗克的諸多哲人科學家的科學思想和哲學思想里。第三,它在批判學派表人物馬赫、彭加勒、迪昂、奧斯特瓦德、皮爾遜的科學哲學名著中,愛因斯坦科學哲學的諸多構成要素都能在其中窺見到蛛絲馬跡乃至明顯烙印。第四,它在愛因斯坦與邏輯經驗論者石里克等以及哥本哈根學派的交流和交鋒中。第五,尤其是它在愛因斯坦對自己的科學探索過程和科學成果的哲學反思中。對前人思想成果的吸收、批判和改造,對自己科學實踐的沉思、總結和提煉,構成了愛因斯坦明徹的哲學思想的源泉。“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此言得之!
愛因斯坦是哲人科學家,也就是作為科學家的哲學家或科學思想家。他在1919年的一封信中,談到他的哲學研究的主要途徑:“我只不過希望從口頭上和文字上去談談那些與我專業有關,同時又令哲學家們感興趣的東西,這也許是我從事哲學研究的唯一一條途徑。” 愛因斯坦之所以在鉆研科學的同時熱心于哲學研究,這是因為從客觀上講,當物理學的基礎本身成問題的時候,此時“經驗迫使我們去尋求更新、更可靠的基礎,物理學家就不可以簡單地放棄對理論基礎作批列性的思考,而聽任哲學家去做;因為他自己最曉得,也最確切地感覺到鞋子究竟是在哪里夾腳的。在尋求新的基礎時,他必須在自己的思想上盡力弄清楚他所用的概念究竟有多少根據,有多大的必要性。”“整個科學不過是日常思維的一種提煉。正因為如此,物理學家的批判性的思考就不可能只限于檢查他自己特殊領域里的概念。如果他不去批判地考察一個更加困難得多的問題,即分析日常思維的本性問題,他就不能前進一步。” 此外,從主觀上講,愛因斯坦本人也是一個不滿足于知其然,而喜歡追本窮源的人。他經常急切地關心這樣的問題:我現在所獻身的這門科學將要達到而且能夠達到什么樣的目的? 它的一般結果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真的”? 哪些是本質的東西,哪些則只是發展中的偶然的東西的? 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
愛因斯坦的哲學既蘊涵在他的科學觀念(這些觀念本身就是哲學)中,也體現在他對作為一個整體的科學以及科學研究的對象(自然界)的思考中,從而形成了他的別具一格的科學哲學(包括部分自然哲學的內容)。愛因斯坦不僅給哲學家指明了道路,而且他的科學哲學是最鮮活的、最有生命力的、最受科學家歡迎的,因為這種科學哲學是由實踐的哲人科學家創造的。科學家之所以選擇它,是因為它明晰、誠實、獨立,貼進科學家和科學共同體的科學實踐和生活形式。
由于問題的驅使,由于鄙棄像“輝煌的海市蜃樓”那樣的只能作為“主觀安慰物” 的哲學體系,因此愛因斯坦的科學哲學沒有晦澀難懂的生造術語,沒有眼花繚亂范疇之網,沒有洋洋自得龐大體系,但是誠如賴興巴赫所說:“愛因斯坦的工作比許多哲學家的體系包含著更多的固有哲學。” 請聽一下愛因斯坦晚年的一則總括性的哲學體驗:“我們一方面看到感覺經驗的總和,另一方面又看到書中記載的概念和命題的總和。概念和命題之間的相互關系具有邏輯的性質,而邏輯思維的任務則嚴格限于按照一些既定的規則(這是邏輯學研究的問題)來建立概念和命題之間的相互關系。概念和命題只有它們通過同感覺經驗的聯系才能獲得'意義’和'內容’。后者同前者的聯系純粹是直覺的聯系,并不具有邏輯的本性。科學'真理’同空洞幻想的區別就在于這種聯系,即這種直覺的結合能夠被保證的可靠程度,而不是別的什么。概念體系連同那些構成概念體系結構的句法規則都是人的創造物。雖然概念體系本身在邏輯上是完全任意的,可是它們受到這樣一個目標的限制,就是要盡可能做到同感覺經驗的總和有可靠的(直覺的)和完備的對應關系;其次,它們應當使邏輯上獨立的元素(基本概念和公理),即不下定義的概念和推導不出的命題,要盡可能地少。命題如果是在某一邏輯體系里按照公認的邏輯規則推導出來的,它就是正確的。體系所具有的真理內容取決于它同經驗總和的對應可能性和完備性。正確的命題是從它所屬的體系的真理內容中取得其'真理性’的。”
請看,這段陳述所包含的哲學內涵多么豐富,多么深刻! 它把經驗論、理性論、約定論、整體論、實在論的合理內核和積極因素都囊括其中,但又不能簡單地歸之于任何一個“論”或“主義”(-sm),而是在各種“主義”之間保持了必要的張力。它恰如其分地闡明了經驗與概念、邏輯和直覺、意義和真理等等之間的關系和職份,它把科學的本體論、認識論和方法論熔合在一起。這樣簡明、深邃、新穎、別致的科學哲學,還能在哪兒找到?
愛因斯坦還就廣泛的社會政治問題和人生問題發表了許多文章,其數量并不少于他的科學論著,從而形成了他的見解獨到的社會哲學和人生哲學。愛因斯坦之所以要分出寶貴的時間用于科學之外的思考,是因為他深知,科學技術的成就“既不能從本質上減輕那些落在人們身上的苦難,也不能使人的行為高尚起來” 。他進而認為:“單靠知識和技術不能使人類走上幸福而高尚的生活。人類有充分的理由把那些崇高的道德標準和道德價值的傳播者置于客觀真理的發現者之上。在我看來,人類應該更多地感謝釋迦牟尼、摩西和耶穌那樣的人物,而不是有創造性的好奇的頭腦的成就。如果人類要保持自己的尊嚴,要維護生存的安全以及生活的樂趣,那就應該竭盡全力地保衛這些圣人所給予我們的一切,并使之發揚光大。” 其次,熱愛人類,珍視生命,尊重文化,崇尚理性,主持公道,維護正義的天性也不時地激勵他、驅使他這樣做。最后,在于他的十分強烈的激濁揚清的社會責任感:他希望社會更健全、人類更完美;他覺得對社會上的丑惡現象保持沉默就是“犯同謀罪” 。
愛因斯坦的社會哲學內容極為豐富,極富啟發意義。他的開放的世界主義、戰斗的和平主義、自由的民主主義、人道的社會主義,以及他關于科學、教育、宗教的觀點,至今仍煥發著理性的光華和理想的感召力,從而成為當今世界譜寫和平與發展主旋律的美妙音符。他對人生價值和生命意義的探討,對真善美的向往和追求,這對于人的劣根性的鏟除,對于人性的改造,對于人的自我完善,都具有永不磨滅的意義。
“思想是具有永存價值的東西” 。愛因斯坦的哲學思想像他的科學的理性產品一樣,是永恒流芳的。愛因斯坦在紀念牛頓誕辰三百周年所寫的話正好可以在這里用作我們的評價:“理性用它的那個永遠完成不了的任務來衡量,當然是微弱的。它比起人類的愚蠢和激情來,的確是微弱的,我們必須承認,這種愚蠢和激情不論在大小事情上都幾乎完全控制著我們的命運。然而,理解力的產品要比喧嚷紛擾的世代經久,它能經歷好多世紀而繼續發出光和熱。”
在這里,我想就愛因斯坦的科學哲學思想多說幾句話。愛因斯坦的科學哲學是一個由多元哲學——溫和經驗論、科學理性論、基礎約定論、意義整體論、綱領實在論——構成的兼容并蓄、和諧共存的統一綜合體。這些不同的乃至異質的哲學思想既相互限定、珠聯璧合,又彼此砥礪、相得益彰,保持著恰到好處的“必要的張力”,從而顯得磊落軼蕩、氣象萬千。這樣獨特而絕妙的哲學思想很難用一兩個“主義”或“論”來囊括或簡稱,我不妨稱其為“多元張力哲學” 。而且,縱觀愛因斯坦一生的哲學思想之演變,這種多元張力哲學的特征基本是一以貫之的,并不存在突然的轉變或明顯的斷裂(更不存在早期的愛因斯坦和后期的愛因斯坦),變化的只是各元之間張力的增損和調整,而不是統統去掉哪一元。
愛因斯坦的科學哲學本來是多極并存而又融為一體的多元張力哲學,可是許多哲學家和科學家或出于自己哲學體系的偏見,或囿于某種狹隘的認識論立場,極力從愛因斯坦的眾多言論中摭拾片言只語,作為證明自己看法的“鐵證”和反對別人觀點的“旗幟”。愛因斯坦這頭“哲學巨象”就這樣被“肢解”了! 在這里,我們不由自主地想起瞎子摸象和井底之蛙的寓言。
弗蘭克在1947年就注意到:許多人認為愛因斯坦是“一種類型的實證論的守護神”,并被實證論的反對者視為“邪惡的精神”。盡管他認識到愛因斯坦的哲學態度“不是如此簡單的”, 但還是把愛因斯坦劃入“實證論和經驗論”之列 。霍耳頓在1960年也提到,從極端實證論者到批判實在論者,都能從愛因斯坦著作中找到某些部分,掛在自己的旗桿上作為反對別人的戰斗旗幟。但是,他仍然認為愛因斯坦是從感覺論和經驗論為中心的科學哲學轉變為理性論的實在論的 。確實,從1930年代愛因斯坦首次被加冕為邏輯經驗論的圣徒,到1960年代實在論的重新勃興時期又被冊封為實在論的早期斗士,此后類似的舉動一直綿延不絕。例如,波普爾把愛因斯坦描繪成批判理性論者和證偽主義者 ,費耶阿本德則視其為方法論的無政府主義者 。近些年,法因宣稱愛因斯坦的哲學是動機實在論,接近范弗拉森的建構經驗論,并讓愛因斯坦乘上他的自然本體論的方舟 。霍華德則把以整體論和約定論的不充分決定論的變種,看作是愛因斯坦成熟的科學哲學的基本要素 。N. 麥克斯韋則把愛因斯坦劃入他所杜撰的目標取向的經驗論的范疇,并認為相對論就是按此模式發現的 。
其實,愛因斯坦的科學哲學不屬于任何一個現成的哲學體系,但卻明顯地高于其中的每一個流派。愛因斯坦有著極強的獨立性和批判精神,他在青少年時代博覽群書時就不作各種哲學派別的俘虜,他在早期科學實踐中就不墨守單一的認識論和方法論。他善于汲取各種不同的乃至相左的思想遺產的長處,又融入了自己的反思和創造,從而在事實與理論、經驗與理性、感覺世界與思維世界的永恒反題的張力中開辟自己的道路,從而造成了一個又一個的科學奇跡和思想閃光。難怪玻恩稱贊愛因斯坦是“一位發現正確比例的能手” 。
愛因斯坦為什么要自覺地采取這樣一種多元張力哲學的立場呢?
首先是因為愛因斯坦清醒地認識到,哲學史上任何一個認真的、嚴肅的、沉思的哲學派別,都有其長短優劣之處,都有其合理的積極因素。正確的思想方法是使它們和諧互補,而不是把某元推向極端,或干脆排斥對立的一極。誠如愛因斯坦1918年所說:
“我對任何'主義’并不感到愜意和熟悉。對我來說,情況仿佛總是,只要這樣的主義在它的薄弱處使自己懷有對立的主義,它就是強有力的;但是,如果后者被扼殺,而只有它處于曠野,那么它的腳底下原來也是不穩固的。”
其次,是問題的驅使。科學家在實踐中面對各種各樣極待解決的問題,需要用不同的思路和方法去靈活處理,才能收到事半功倍之效;而墨守一隅,則往往難以自拔。愛因斯坦談到在理性論和極端經驗論之間搖擺的原因時說:一個邏輯的概念體系,如果它的概念和論斷必然同經驗世界發生關系,那么它就是物理學。無論誰想要建立這樣一種體系,就會在任意選擇中遇到一種危險的障礙(富有的困境)。這就是為什么他要力求把他的概念盡可能直接而必然地同經驗世界聯系起來。在這種情況下,他的態度是經驗論的。這條途徑常常是有成效的,但是它總是受到懷疑,因為特殊概念和個別論斷畢竟只能斷定經驗所給的東西同整個體系發生關系時所碰到的某件事。因此他認識到,從經驗所給的東西到概念世界不存在邏輯的途徑。他的態度于是比較接近理性論了,因為他認識到體系的邏輯獨立性。這種態度的危險在于,人們在探求這種體系時會失去同經驗世界的一切接觸。愛因斯坦認為,在這兩個極端搖擺是不可避免的。 依我之見,這種“搖擺”實際上是在對立的兩極之間力圖保持必要的張力,即尋找微妙的平衡或恰當的支點。
再次,是外部條件的約束,使科學家的態度不同于構造體系的職業哲學家。愛因斯坦說:
“尋求一個明確體系的認識論者,一旦他要力求貫徹這樣的體系,他就會傾向于按照他的體系的意義來解釋科學的思想內容,同時排斥那些不適合于他的體系的東西。然而,科學家對認識論體系的追求卻沒有可能走得那么遠。他感激地接受認識論的概念分析;但是,經驗事實給他規定的外部條件,不容許他在構造他的概念世界時過分拘泥于一種認識論體系。因而,從一個有體系的認識論者看來,他必定像一個肆無忌憚的機會主義者:就他力求描述一個獨立于知覺作用以外的世界而論,他像一個實在論者;就他把概念和理論看成是人的精神的自由發明(不能從經驗所給定的東西中邏輯地推導出來)而論,他像一個唯心論者;就他認為他的概念和理論只有在它們對感覺經驗之間的關系提供邏輯表示的限度內才能站得住腳而論,他像一個實證論者;就他認為邏輯簡單性的觀點是他的研究工作所不可缺少的一個有效工具而論,他甚至還是一個柏拉圖主義者或者畢達哥拉斯主義者。”
因此,愛因斯坦不贊成下述經不起審查的錯誤觀點:伽利略成為近代科學之父,乃是由于他以經驗的、實驗的方法代替了思辨的、演繹的方法。他一針見血地指出,任何一種經驗方法都有其思辨概念和思辨體系;而且任何一種思辨思維,它的概念經過仔細的考察之后,都會顯露出它們所由產生的經驗材料。把經驗的態度同演繹的態度截然對立起來,那是錯誤的,而且也不代表伽利略的思想。實際上,直到19世紀,結構完全脫離內容的邏輯(數學)體系才完全抽取出來。況且,伽利略所掌握的實驗方法是很不完備的,只有最大膽的思辨才有可能把經驗材料之間的空隙彌補起來。
愛因斯坦在創立狹義相對論的過程中,多元張力哲學起了的顯著的作用 。1905年狹義相對論論文“論動體的電動力學”也充滿了多元哲學的蘊涵。在這篇論文中,既有經驗論和操作論的成分(量桿和時鐘的可觀察、可操作定義,提出兩個原理的經驗啟示,推論的可檢驗性等,但相對論的語義指稱并非由量桿和時鐘構成,因為該理論也適用於微觀世界),也有理性論(對稱性的考慮,追求邏輯統一性和簡單性,用探索性的演繹法形成的原理理論等)、約定論(大膽選擇的假設,同時性的約定等)、整體論(該理論是一個有層次、有結構、邏輯嚴密的整體,像考夫曼實驗那樣的單個實驗很難撼動它,除非摧毀其整個基礎)、實在論(作為研究綱領已經滲透在整個理論中)的諸多因素。下面,我們擬以愛因斯坦的真理觀加以剖析。
愛因斯坦說過:“'科學的真理’這個名詞,即使要給他一個準確的意義也是困難的。'真理’這個詞的意義隨著我們所講的究竟是經驗事實,是數學命題,還是科學理論,而各不相同。” 愛因斯坦在這里實際上已隱含了他的真理觀的多元張力哲學特征。
愛因斯坦相信“真理是離開人類而存在的”,且“具有一種超乎人類的客觀性”。他認為,“'真’這個詞,習慣上我們歸根結底總是指那種同'實在’客體的對應關系”。物理學家“關于幾何學定律是否真”,這就“必須把幾何學的基本概念同自然界的客體聯系起來”。他還指出,科學理論“只是某種近似的真理”,“自然規律的真理性是無限的”。 這一切,都落入實在論的真理觀的范疇內。
愛因斯坦的經驗論的真理觀在于,他承認理論成立的根據是“它同大量的單個觀察關聯著,而理論的“真理性也正在此”;“我們的陳述的'真理’內容”就建立在基本概念和基本關系“同我們的感覺具有'對應’關系”。他斷定“唯有經驗能夠判定真理”,盡管這樣做“不會是容易的”。他還提請人們注意:“真”(Wahr)和“被驗證”(sich bew?hren)這兩個概念在語言上的親緣關系的基礎,在于其本質上的關系,而不應僅僅從實用的意義上加以誤解。
愛因斯坦雖然基本上把“真(理)”視為理論與實在或經驗的符合或對應,但他并未否定關于“數學命題”的真理的問題;他在毫無保留地承認幾何學命題是“具有純粹形式內容的邏輯上正確的命題”時,也在“有局限性”的意義上承認其“真理性”。作為一個溫和的形而上學者,愛因斯坦相信:“邏輯上簡單的東西不一定都能在經驗到的實在中體現出來,但是根據建立在一些具有最大簡單性前提之上的概念體系,能夠'理解’所有感覺經驗的總和”,其根據在于“物理上真的東西”和“邏輯上簡單的東西”“在基礎上具有統一性”。難怪愛因斯坦把內在的完美這個合情合理的標準作為評價科學理論真理性的一個重要標尺,難怪他依據廣義相對論的“邏輯性和'剛性’”而對它的真理性深信不疑。 不僅如此,愛因斯坦的理性論的真理觀還體現在下述的1951年所寫的短箋中:“真(理)是我們賦予命題的一種質。當我們把這個標簽賦予一個命題時,我們為演繹而接受它,演繹和一般而言的推理過程是我們把一致性(cohesion)引入感知世界的工具。標簽'真的’是以把這個意圖作為最佳意圖的方式被使用的。”
愛因斯坦的約定論的真理觀集中體現在下述思想之中:思維是概念的自由游戲,但只有在這種游戲的元素和規則被約定時,才談得上“真理”概念 。例如,把歐幾里得幾何學的直線與剛體桿相對應,就可以談論它的命題真理性。就物理學而言,理論多元論(對應于同一經驗材料的復合可以有幾種理論)的現實也要求在同樣為真的理論中做出選擇,這里也有約定的問題。
愛因斯坦的意義整體論表明,命題是從它所屬的體系的內容中獲取意義的。同樣地,正確的命題也是從它所屬的真理內容中取得“真理性”的,而體系的真理內容則取決于它同經驗總和的對應。他還提出這樣一個原則性的論斷:“只有考慮到理論思維同感覺經驗材料的全部總和的關系,才能達到理論思維的真理性。” 愛因斯坦的整體論的真理觀躍然紙上。
綜上所述不難看出,愛因斯坦的真理觀不僅有傳統的真理符合(對應)論和真理融貫(一致)論的成分,也有新創的真理評價論(內在論的真理觀)和真理整體論的要素,它融入了愛因斯坦多元哲學思想的積極因素,彼此之間在必要的張力關系中保持著動態的平衡與微妙的和諧。如果說1905年的狹義相對論是愛因斯坦的多元張力哲學在“實踐”中的集中顯現的話,那么他的真理觀則是其多元張力哲學在“理論”上的顯著展示。
據英費爾德回憶,愛因斯坦自認為是哲學家。他常說:“我是一個物理學家,但更多地是一個哲學家。”參見L. Infeld, Albert Einstein: His Work and its Influence on Our World,Charles Scribner's Sons, New York,1950, p. 120. 有人則認為,愛因斯坦從不自詡他自己是哲學家。參見I. Paul,Science,Theology and Einstei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2, p. 127. 不過,愛因斯坦1920年6月5日在致卡西爾(E. Cassirer)的信中,倒是自稱過自己是“非哲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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