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元
[摘要]每個到西安的人,或許都有著一種“長安情結”,大家在兵馬俑中遙想秦帝國的所向披靡;在古老的城墻上感受昔日帝王腳下的萬里江山;在華清池聽著纏綿悱惻的愛情悲歌,感受盛唐時的浪漫。
企圖用一篇千字文描述西安這座城,無疑自討無趣。
該用怎樣的方式渲染這座城市古老而現代、質樸不失恢弘的樣貌?從回民街一碗羊肉泡饃的香氣中嗅出?從鐘樓悠遠洪亮的晨聲中聆聽?從大明宮遺址影影綽綽的燈火中望見?從碑林拓片的俊朗筆鋒中讀出?從秦陵兵馬俑生動各異的神態中刻畫出?
事實是,當你置身于這座城,感受這一切時,語言變得脆弱無力。你必須調動一切感官來體驗,西安——這座帝都風云遷變的歷史豐姿與款款漫漫的文化氣質。
鑒于文字本身的有限性,只好取巧,管中窺豹似的,從這座城的歷史橫斷面上選取三個時間節點,以點帶面地掇連起“西安之所以成為西安”的那些閃光部分。
秦時明月:高亢沉穩的文化氣韻
西安,就歷史底蘊而言,恐怕還沒有哪個城市可以望其項背。遠古時代,“藍田人”就在這里繁衍生息;新石器時期,“半坡先民”在此建立部落;西周初期,西安被稱“豐鎬”,并于此處形成了標志中國奴隸制社會進入頂峰時期的“成康之治”。
“八川分流繞長安,秦中自古帝王州”,在中國歷史的縱貫線上,西安曾經作為中國首都和政治、經濟、文化中心長達1100多年,包括周、秦、漢、隋、唐等在內的13個朝代在此建都,幾乎涵蓋了明清以外的所有古代盛世。
而真正將西安這片土地帶入第一個全盛時期的,是秦。雖然只存在短短十幾年,但秦代的精神風貌卻以文化遺產的方式,更為長久地留存了下來。
今天的西安臨潼,中外游客絡繹不絕,令這里顯赫蜚聲的景觀很多,有“烽火戲諸侯”的驪山,有“溫泉水滑洗凝脂”的華清池,但最為聲勢浩大的,還屬氣勢龐大的秦陵兵馬俑。1978年,法國前總統希拉克參觀后說:“不看秦俑,不能算來過中國”。此言不虛。然而更重要的是在講述一個事實。
神態表情雖差異萬千,但考古學者比對分析認為,秦俑的面部結構具有明顯的地域性——很多秦俑的相貌特征與現代的陜西人十分接近。面容中都流露出秦人獨有的威嚴與從容,堅定和勇敢,具有“內在的生氣、動力、情感靈魂、風骨和精神”。
三秦之地的另一個寶貴文化財富,是保留了較多古老發音的地方曲藝——秦腔。
正所謂“八百里秦川塵土飛揚,三千萬老陜共吼秦腔”。秦腔,相對京劇、黃梅戲、豫劇等,更為高亢、豪邁,貌似不是用來唱的,而是用來吼的。在廣袤而干燥的秦地,人們的性格如同其地理和氣候一樣豪爽,一場秦腔,臺上臺下一起吼起來,足以表明西安人對秦腔這種文化生活的熱愛。秦腔講述的故事,以亂世英雄的選材居多,比如《游園逼宮》的選段,“六鎮變生天下亂,關西烽火羽書傳,思想起祖宗創業,代北平城歷盡諸艱險,才有這洛陽宮殿。”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西安人耿直爽朗、慷慨好義的性格。
從神情面貌到娛樂愛好,西安這座城與城民的文化基因,似乎從秦代就已經開始扎根。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無疑是幸運的,因為歷史一次又一次地把機遇留給了他們。西安城就像一壇保存了千年的老酒,山川河流鐘神造化,歷史文化長期浸潤,氣派不倒,風范猶存。
正如陜西籍作家賈平凹所言,“現代的西安不僅僅是個保留著過去的城,它也有著其他城市所具有的最現代的東西。它區別于別的城市,是無言的上帝把中國文化的大印放置在西安。西安,永遠是中國文化魂魄所在地了。”
西安這座城的文化基因,似乎從秦代開始已經扎根
漢家城闕:遷延至今的絲路商貿
西城固縣城以西三公里處的博望鎮饒家營村,有一座不大的陵墓。墓前有石碑四通、漢代石虎一對,周圍有古柏環繞、樹影婆娑。張騫被厚葬于此,作為“絲綢之路”永遠為世人銘記的開拓者與守護人。一個人與一座城的因緣,以此為基點,亙貫千年。
武帝建元二年(公元前138年),張騫奉命率領一百多人前往西域,尋找并聯絡曾被匈奴趕跑的大月氏,合力夾擊匈奴。然而出師不利,途中被匈奴所抓,單于強制張騫留下并娶匈奴女為妻。隨后他出逃,跋山涉水來到大月氏,但對方已無反抗之意,張騫只得返程,回國途中又再次被匈奴拘禁,等他脫身回到長安時已是十三年后。
客觀地說,兩千多年前的這次軍事任務,張騫并沒有完成。但意想不到的是,作為漢武帝的使者,張騫為尋找軍事同盟而走的西行之路,卻無意間打開了中西方交流的大門。
司馬遷在《漢書·張騫傳》中將張騫出使西域譽為“鑿空”,即開鑿了通往西域的道路。這條道路第一次把以往隔絕的東西方聯系起來,經貿文化交流開始相互滲透。至公元前119年,張騫再次出使西域,他率領眾多副將、隨從,帶萬頭牛羊,大量金銀和絲綢,到達烏孫國,并派副使到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等西亞和南亞國家建立邦交,使中國的影響力直達蔥嶺東西。不僅實現了新疆一帶同內陸的聯系日益加強,而且中國同中亞、西亞,以至南歐的直接交往也建立和密切起來。隨后,各國使團、商旅紛紛來到長安,互通有無,被后世譽為“絲綢之路”的東西方交流要道正式形成。
自此,東西方文明緊密聯系在一起。產自中國的絲綢、瓷器、紙張、冶煉技術、坎井技術等沿著絲路向西傳播,尤以造紙術為例,使文化能夠以更加便捷和低廉的方式傳播,大大改變了世界歷史發展進程。西域的葡萄、核桃、大蒜等作物被大批引入;西域音樂、舞蹈、雜技在唐代成為宮廷演藝的重要內容;天文學、歷法、數學、醫藥技術、制糖技術等科技文明,佛教、伊斯蘭教的智慧學說都隨絲綢之路傳入中國。絲綢之路最繁榮的時候,沿途出現了許多世界級的大都市——長安、樓蘭、高昌、尼雅、敦煌等,創造出影響世界文明的群聚效應。
“這種源于絲綢之路提供的跨國文化互動與交融,造就了以漢唐長安為中心的國際大都市氣魄,對中華文化的形成與發展產生了重大影響。”在西安市社科院歷史文化與旅游研究所所長周榮看來,“漢唐帝國通過絲綢之路塑造著大國氣度的多元性、包容性、開放性,大規模引進并有選擇地采擷世界各國優秀元素,融合到歷史悠久的傳統文化系統中”。
直至今天,西安城中的塔與碑、城外的陵與墓、連綿的城垣與宮殿遺址,石刻壁畫上依稀可辨希臘藝術風格,胡豆、胡桃、胡瓜早已是平民百姓生活中常見的蔬菜瓜果,博物館里展出的精雕細刻的西域進貢文物,漢唐流傳至今的詩詞歌賦,仍在昭示著這里曾經呈現過的人類文明史上集大成的尊貴與豪華、開放與風流。
夢回大唐:割舍不斷的長安情結
每個到西安的人,或許都有著一種“長安情結”,大家在兵馬俑中遙想秦帝國的所向披靡;在古老的城墻上感受昔日帝王腳下的萬里江山;在華清池聽著纏綿悱惻的愛情悲歌,感受盛唐時的浪漫;在大雁塔頂想象玄奘法師的身影,聆聽到低沉而又空靈的梵音;在繁華東市和喧鬧西市買“東西”;在大明宮里穿越太平公主的秘史,長安憶,憶長安。
這種情結,不難理解。因為在西安這座載譽前行的城市里,繼秦漢之后,還迎來了整個中國封建社會最昌盛的國度、最旖旎的時節——唐代。
彼時的西安還被稱為“長安”,她比同時期的拜占庭帝國都城君士坦丁堡大7倍,較公元800年所建的巴格達城大6.2倍,古羅馬城也只是她的五分之一。此后幾百年間,她一直是世界上規模最大的城市,城內百業興旺,人口最多時超過100萬,是各國人拜謁向往的世界中心。
唐太宗以降,以國力為堅實后盾,在政治上奉行“中國既安、四夷自服”的方針;經濟上“不抑工商”,東西兩市商業發達;文化上保持兼收并蓄、百花齊放的特色,吸引了各國官員、學者、商人、僧侶接踵而至,長安城成為當時世界上最具活力的地方。
鼎盛時,長期居住在長安城的外國人有萬余人,從事經商、求學或宗教往來等活動。各條街巷,隨處可見肩挑、手提、車推大小貨物風塵仆仆的身影,從五湖四海匯聚東西二市;望仙門外,佇立待朝的百官有序地步入東內大明宮;大明宮內,曾宴請過來自世界七十多個國家的客人,來唐的外國使節遍歐亞非三百多個國家和地區。王維有詩“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描述的就是當時長安城的勝景。
《舊唐書》說:“是時四方儒士,多抱負典籍,云會京師”。李白、杜甫、孟浩然、王昌齡、王維、高適、岑參等唐代著名詩人,都曾在唐都長安城居住生活過。這種感受,恐怕和今天躋身北上廣的青年有異曲同工之處。
駝背上的唐三彩,承載是古絲綢之路的厚重歷史。
“長安情結”對于那個時代的歌者而言,不僅是其詩歌不遺余力表達的母題之一,更是一種社會關注、理想抱負的訴求和寄托——“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這是孟郊《登科后》中意氣風發的“長安情結”;“長安重游俠,洛陽富財雄。”這是盧照鄰《結客少年場》里,志在四方的“長安情結”;“青門柳枝軟無力,東風吹作黃金色。”這是白居易《長安春》中,詠嘆現實的“長安情結”;“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這是杜牧《過華清宮》里,譏刺政治的“長安情結”;“長相思,在長安。常相思,摧心肝!”這是李白《長相思》中,壯志未酬的“長安情結”。
“長安情結”在此,日漸積累為一個復雜的綜合體。一方面,她承載了西安城過往的輝煌履歷中那些積極的一面,比如秦的高亢、漢的厚重、唐的張揚,并沉淀為民族的自信心與自豪感;另一方面,她也成為一種“往事已矣,盛景不再”的嘆息與包袱,仿佛美好只能依靠追憶還原。
事實上,“長安情結”已歷千年,更應升級為今日的“西安情結”。即不僅作為一種“冀今朝之日,恢復如盛唐”的情感傳達,而成為一種以古觀今的理性視野,一種厚積薄發的昂揚姿態,一種開放與自信的精神內蘊。由此,當“長安”稱為“西安”時,西安這座城更增添了源自長安的底氣與魅力,以及屬于今日西安,獨有的朝氣與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