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濤（205-283）是“竹林七賢”中一位有爭議的人物。爭議的原因是他進入司馬昭政權(quán)中任職，并同時勸說嵇康也入朝為官；嵇康因此寫下《與山巨源絕交書》一文，成為千百年來世人將山濤視為反面人物的有力根據(jù)。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我在相關(guān)幾篇文章中，曾將“竹林七賢”分為三類：其一以嵇康為代表，“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其二以山濤、向秀為代表，“賣身投靠”；其三以阮籍為代表，“企求生命與良知兩全”。
現(xiàn)在需要特別說明和厘清的是，中國歷史上的所謂“賣身投靠”人士，并非清一色的真心“賣身”，真心“投靠”。的確不乏真心“賣身投靠”者，但也有形為“賣身”，實并未真心“投靠”，依然保持一顆純潔靈魂者。山濤就是這樣的代表人物。
一、山濤春風得意時為什么要急流勇退？
山濤字巨源，河內(nèi)郡懷縣（今河南武陟西）人。他的家族背景沒有為他提供更多的有利條件，他能出人頭地，主要是他個人努力和某些機遇的作用。
據(jù)《世說新語》汪藻敘錄二“世說族譜”，山濤一族在“無譜二十六族”之列，且只列山濤、山簡父子兩代。足見其家族地位平平。其父山曜只做到宛句縣縣令，而且在山濤少年時就離世。山濤雖然早年成長與清貧之家，但憑借他個人的努力，少年時期就獲得難得的美譽。山濤十七歲的時候，一位族人對司馬懿說：“濤當與景文、共綱紀天下者”，懿卻作戲言答說：“卿小族．那得此快人也!”（《世說新語·政事》注引虞預(yù)《晉書》）這個故事透露出山濤未來政治生涯的兩個要點：其一，山濤具有與司馬師、司馬昭管理天下的潛力和才能；其二，山濤家族不顯與實現(xiàn)這個目標之間存在巨大距離。
山濤少年時沒有留下什么“稱象”“讓梨”之類聰穎故事，他從得到“綱紀天下”美譽到初入政壇，整整用了二十三年時間（17歲-40歲）。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懂得在認定既定人生目標的基礎(chǔ)上，如何在漫長的時光中，用堅韌的艱苦努力去彌合和消解自己人生道路上的各種障礙，尤其是家族社會地位（小族）這些無法選擇的不利因素。
山濤用長期堅韌努力換來的最重要收獲就是超人的識見判斷。山濤從一個小族之家子弟步入政壇，加入“竹林七賢”，其中重要的秘訣就是他超人的識見判斷：
山公與嵇、阮一面，契若金蘭。山妻韓氏，覺公與二人異于常交，問公，公曰：“我當年可以為友者，唯此二生耳。”妻曰：“負羈之妻亦親觀狐、趙，意欲窺之，可乎？”他日，二人來，妻勸公止之宿，具酒肉。夜穿墉以視之，達旦忘反。公入曰：“二人何如？”妻曰：“君才致殊不如，正當以識度相友耳。”公曰：“伊輩亦常以我度為勝。”（《世說新語·賢媛》）
山濤年長嵇康5歲，長阮籍20歲，按年齡輩分應(yīng)該算是阮籍的長輩了。但他卻認為此生“可以為友者，唯此二生耳”，這個判斷不僅得到妻子的贊許，也得到嵇康、阮籍本人的認可。
山濤如此重視與嵇康、阮籍的友情，關(guān)鍵在于他們具有共同的思想基礎(chǔ)，這就是對于老莊思想的喜愛傾倒。史載“濤早孤，居貧，少有器量，介然不群。性好《莊》《老》，每隱身自晦。與嵇康、呂安善，后遇阮籍，便為竹林之交，著忘言之契。”（《晉書·山濤傳》）以老莊思想為基礎(chǔ)的個人思想基調(diào)不僅是他們結(jié)為“竹林七賢”的重要基礎(chǔ)，也是山濤后來雖然投入司馬氏的懷抱，成為其政權(quán)重要成員，但最終仍然沒有改變?nèi)烁癖旧貧w士人群體的決定性因素。
如果說山濤與嵇康、阮籍“相同”之中仍有“相異”之處的話，那么對于自己未來人生道路的設(shè)計應(yīng)該是重要一點。嵇康和阮籍雖然也象征性地有過“中散大夫”“步兵校尉”這類官職頭銜，但這對他們來說，都是人生經(jīng)歷中最最微不足道的內(nèi)容。但山濤卻有所不同，因為曾經(jīng)受到司馬懿“小族”的嘲戲，他是很想來個咸魚翻身，改換門庭的。所以，他和嵇康、阮籍都在關(guān)心時政，但初衷卻不盡相同。
比如，司馬懿與曹爽直接的政治角逐是當時社會的政治焦點，阮籍和山濤都在關(guān)注，但角度卻不同。就在高平陵事件發(fā)生前一年，曹爽還是勢焰沖天的時候，阮籍卻婉言謝絕了曹爽給自己的參軍任命。而山濤對這場政局的關(guān)注則是另一種情形：
濤年四十，始為郡主簿、功曹、上計掾。舉孝廉，州辟部河南從事。與石鑒共宿，濤夜起蹴鑒曰：“今為何等時而眠邪！知太傅臥何意？”鑒曰：“宰相三不朝，與尺一令歸第，卿何慮也！”濤曰：“咄！石生無事馬蹄間邪！”投傳而去。未二年，果有曹爽之事，遂隱身不交世務(wù)。（《晉書·山濤傳》）
山濤從正始五年（244）四十歲開始入仕，短短兩三年內(nèi)，從本郡河內(nèi)屬佐，連任主簿、功曹、上計掾，被舉孝廉，又被司州辟為部河南從事（注四），已是督察京師行政的要職。按照中國古代官場的一般慣例，山濤已經(jīng)進入順利發(fā)展，有望大展宏圖的時段。但山濤心里非常清楚，他的順利發(fā)展應(yīng)該主要得益于曹爽一方。正如徐高阮先生所說：“他在州郡的迅速上升總不能超乎曹氏當時擴張權(quán)勢的布置之外。”（徐高阮《山濤論》，載《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1969年3月，第41本第1分冊）如果是一位凡夫俗子，應(yīng)該要對曹爽感恩戴德，誓死效忠了。但此時春風得意的山濤關(guān)注和思考的卻是那位稱病臥床的司馬懿到底有多大能量，意欲何為？并果斷作出急流勇退的決定。石鑒的昏聵無識與山濤的深謀遠慮的山濤形成鮮明對照。可以想見，如果山濤沒有緊急剎車撤出，那么就必然被列入高平陵事變被司馬懿殺掉的7000人之列。
不過，山濤的這次退隱，仍然還是技術(shù)性退隱，并非真心要退出政壇。因為他那個“綱紀天下”的理想尚未實現(xiàn)。這一點，他還在早年貧寒時候就已經(jīng)向妻子交代得清清楚楚：
初，濤布衣家貧，謂妻韓氏曰：“忍饑寒，我后當作三公，但不知卿堪公夫人不耳！”及居榮貴，貞慎儉約，雖爵同千乘，而無嬪媵。祿賜俸秩，散之親故。（《晉書·山濤傳》）
正因為有“三公”目標的支持，所以他這次退隱只是權(quán)宜之計，遇到合適的機會他仍然還要出山大展宏圖。
（本文摘選自《魏晉人物談|山濤：出污泥而不染》，《文史知識》2020年第1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