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號迦陵,1924年出生于北京,1945年畢業(yè)于輔仁大學國文系,教育家,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專家,現(xiàn)為南開大學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中華詩詞學會名譽會長、博士生導師、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2015-2016年度獲“影響世界華人大獎”終身成就獎,2018年入選改革開放40周年最具影響力的外國專家名單,2021年被評為“感動中國2020年度人物”。
向晚
向晚幽林獨自尋,枝頭落日隱余金。
漸看飛鳥歸巢盡,誰與安排去住心。
此絕深得韋應物、王摩詰七絕之法,溫婉高古,清新自然。
起句,造境之筆,時間、地點、事件一筆帶過。“幽”,修飾“林”,以示靜謐。“獨自”,修飾“尋”,以示靜謐之中之靜謐。
承句,“落日”前綴“枝頭”,使得落日畫面愈加唯美。“隱余金”,因“余”而免于擠韻之嫌;“隱”,藏之意。
轉(zhuǎn)句,“漸”,有“次第”之意。“看”,今韻為仄聲,古韻為平聲,此絕為平水韻,故按平聲,否則此句無法與承句相粘,無法與合句相對。
“盡”,完、光之意。詩友對此頗有微議,以為“踩腳”。律絕以格律之嚴著稱。一句之中,平仄相替;兩句之間,平仄相對;兩聯(lián)之間,平仄相粘。一句之中,不可擠韻;兩聯(lián)之間,不可撞韻。
合句,設問之法,由物及人,由景及情,提升意境。向晚對歸巢之飛鳥,引發(fā)詩人歸心之遐想。詩人之歸心,乃靈魂之安所。三毛嘗云:心無棲息地,無處不流浪。
石林
人生何短世何長,太古茫茫接大荒。
海水縱枯石未爛,兩間留此證滄桑。
此絕按中華通韻,由“石”可推斷之;否則,“石”為仄聲;“石未爛”,三仄尾,律絕之大忌。
起句,未入石林之境,而以感嘆之句,非同一般表達。人生何其苦短,世事何其綿長!以人生之有涯、世事之無盡悠然拉開正題之帷幕。
先秦莊周《莊子·內(nèi)篇·養(yǎng)生主第三節(jié)》云:“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不妨推論:吾生也有涯,而世也無涯。
承句,石林面紗久久未啟,有猶抱琵琶半遮面、千呼萬喚始出來之感。“接”之存在,避免擠韻之嫌。
轉(zhuǎn)句,神來之筆。一“縱”一“未”,一“枯”一“爛”,將“海枯石爛”分而治之,拓詞展句,刻畫石林之巋然屹立之態(tài)。
合句,哲思之句。“兩間”,指海水與石頭之間。“此”,指石林。“證”,較“是”更為雋永。
秋蝶
幾度驚飛欲起難,晚風翻怯舞衣單。
三秋一覺莊生夢,滿地新霜月乍寒。
此絕為葉嘉瑩先生十五歲時所作,一代才女之才情躍然紙上。
詩人取題為“秋蝶”,有別于他季之蝶,自有一番新意,更有一番深意,以此為狀物言志埋下伏筆。
起句,直入主題。“幾度、”“欲”、難,刻畫秋蝶欲飛不起之掙扎之狀,引發(fā)讀者憐憫之心,引起讀者共鳴。
承句,以“晚風”襯托秋蝶之無助。“翻”,印證“單”。“舞衣”,喻蝶翅。“怯”,刻畫秋蝶顫巍之態(tài)。
轉(zhuǎn)句,用典;化于莊生夢蝶。莊周夢見自己變成蝴蝶,自己悠然自得,非常快樂,不知自己是莊周。突然夢醒,卻是僵臥于床之莊周。不知莊周夢變蝴蝶,還是蝴蝶夢變莊周。
合句,自然天成,妙手偶得。使得蝶意象瞬間放大,直抵無盡之意境。“滿”,極言秋之濃。“新”,言霜之潔。“乍”,言秋之清。
鵲踏枝·寄梅子臺灣
記得當年花爛漫。長日驅(qū)車,直欲尋春遍。一自別來時序換,人間幾處滄桑變。又見東風牽柳線。聚首京華,此約何年踐。惆悵花前心莫展,一灣水隔天涯遠。
此詞按馮延巳格,深得柳耆卿、李易安清愁之法,寫得愁腸百折,動人心弦;憂婉舒緩,清苦多愁。
第一句,贊春。起句以花意象而著墨春色,初讀者或以此為要,未深究其中之意。欲揚先抑之筆。
第二句,探春。春意盎然,驅(qū)車探春,自有一番美意。“直”,徑直,徑自。執(zhí)意之態(tài)備焉,刻畫詞人急于探春之迫切心情。“遍”,極言詞人追求上善、崇尚美好事物之心。
第三句,嘆春。無限春光,時序更替,物是人非,滄桑巨變,詞人與梅子一別有年,暗生傷感,頓生遺憾。
第四句,悲春。柳意象歷來為詩家詞人寫春之物,柳耆卿多有為之。“柳線”,柳絲。“牽”,明寫“東風”與'“柳線”之事,暗寓詞人牽掛梅子之情。
第五句,盼春。詞人期待與梅子相約相聚,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實現(xiàn)。自問自答式之行筆,深化思念底色,盎然之春遽然上色,加濃離別況味,足見詞人駕馭詞境之力。
第六句,傷春。以臻意境之最。雖為春華爛漫、睹物思人之句,卻是大意境、大主題之語。此句極易使人想起余光中先生之《鄉(xiāng)愁》:而現(xiàn)在 / 鄉(xiāng)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 我在這頭 /大陸在那頭。
菩薩蠻·西風何處添蕭瑟
霜葉翻紅,遠山疊翠,暮霞影落秋江里。漁舟釣艇不歸來,朦朧月上風將起。鴻雁飛時,蘆花開未,故園消息憑誰寄。樓高莫更倚危欄,空城惟有寒潮至。
古來寫秋之詞,嘗佐以他意象,諸如落霞、秋風、秋雨、秋月、秋花、秋草、秋葉、秋雁之屬,以諸色烘托秋景、渲染秋意、營造秋境,或清涼,或蕭瑟,或凄美,以離愁別緒為最。此詞亦不例外。
起句,欲揚先抑,以大寫意之筆,描摹萬山紅遍、層林盡染、落霞鍍江之景。屬白天所見之秋景。
一“翻”一“疊”一“落”,色彩疊加,畫面絢爛,極盡霜葉、遠山、落霞、秋江之唯美。不用“照”或“映”,而用“落”,突出落霞下降之勢,意在落霞徐徐下落之動態(tài)。
承句,屬夜晚所見之景。“上”,指月升起。“起”,指風吹起。“將”,剛,如李太白《贈汪倫》有“李白乘舟將欲行”。
轉(zhuǎn)句,由景及情。以設問轉(zhuǎn)入景中之境。“未”,是否筆誤?
合句,秋意正濃,憑欄遠望,寒意襲來,平添寂寥。“ 危 ”,非險也,與“高”呼應,極言高樓屹立,李太白《夜宿山寺》有“危樓高百尺”。
荷葉杯·記得滿簾飛絮
記得滿簾飛絮,春暮。爭信有而今,半庭衰柳不成陰,黃葉沒階深。從此五更風月,愁絕。
情緒幾人知,繁華縱有隔年期,憔悴已如斯。
此詞按韋莊格。“荷葉杯”四次換韻,有跌宕起伏之音效,見于情緒之波動。平韻舒緩,仄韻激宕。婉約詞多有平韻,豪放詞多有仄韻;平仄韻腳夾雜,見于情緒張力。“荷葉杯”如此。
起句,化于李易安《如夢令》之“常記溪亭日暮”,點明時間、地點。暮春三月,飛絮入簾,引發(fā)詞人題春之心。
承句,春天本該生機勃發(fā)、春意盎然,而庭前衰柳、黃葉大煞風景,或為實景使然,或為心境所致。余幼嘗讀《今古傳奇》,醉心于清代大才子李調(diào)元之“碧云天,黃葉地,西風起,北雁南飛”,抄于筆記,愛不釋卷。
轉(zhuǎn)句,深化承句之境。“從此”,二字高古。“絕”,本為空盡,柳子厚“千山鳥飛絕”;此處為極點,如“清絕”。
合句,將起句、承句、轉(zhuǎn)句之意合于一境,一個愁字了得,雖繁華春意,亦無動于衷,感物傷懷,悲從中來。“憔悴”,呼應“衰柳”、“黃葉”。是以論之,“衰柳”、“黃葉”,或?qū)嵕埃蛐木常匀灰病?/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