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貴
在《論語·子路》一篇中,孔子用“和”來區分君子與小人:“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這兩句話的意思是說:君子在人際交往中能夠與他人保持一種和諧友善的關系,但在對具體問題的看法上卻不必茍同于對方。小人習慣于在對問題的看法上迎合別人的心理,附和別人的言論,但在內心深處卻并不抱有一種和諧友善的態度。如果用更通俗的話來理解孔子這兩句話的意思,那就是:君子與人交往關系融洽但不如膠似漆,小人之間看上去如膠似漆而內心卻勾心斗角。
“和而不同”這個成語的要害在于君子之間既要“和”(有共同的理想追求)又要“不同”(各人都能夠自由地發展各自的長處),君子求和不求同,小人貌同心不和。“和”字的文化含義頗深,“和”在傳統思維中是一個十分重要但又常為人所忽視的范疇。
早在西周末年(約公元前七世紀),周太史史伯就提出“和實生物,同則不繼”(《國語·鄭語》)的“和生”思想。他說:“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歸之。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以他平他”,是以相異和相關為前提的,相異的事物相互協調并進,就能發展;“以同裨同”則是以相同的事物疊加,其結果只能是窒息生機。“以他平他謂之和”,即要求多樣性的統一或對立面的和諧,如“和五味以調口”、“和六律以聰耳”(《國語·鄭語》)。
在先秦諸子中,老莊和孔孟兩個學派都推崇“和”的思維,都對“和”的世界觀作過源于自己哲學思想的深刻闡述:
老子指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道德經》第四十二章)這段話的意思是:道是獨一無二的,道本身包含陰陽二氣,陰陽二氣相交而形成一種適勻的狀態,萬物在這種狀態中產生。萬物背陰而向陽,并且在陰陽二氣的互相激蕩中而成為新的和諧體。透過太極圖那和諧圓融的系統圖式,使我們對“和”的本義有了更直觀的意會:“和”就是太極圖的圓圈,是維系陰陽魚對立統一的矛盾和合體,是中國傳統思維的精髓。
莊子認為:“夫明白與天地之德者,此之謂大本大宗,與天和者也;所以均調天下,與人和者也。與人和者,謂之人樂,與天和者,謂之天樂。”(《莊子·天道》)
荀況認為:“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荀子·天論》)
孟子認為:“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孟子·公孫丑下》)
孔子則以“和”來區分人:“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論語·子路》);并進而由“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庸》)倡導一種“中和”思想:“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中庸》)其大意為:中是萬物的根本,和是天下通行的準則。達到中和,天地就各居自己的位置,萬物也就健康生長發育了。”
萬物各得其所,個體也不可偏執一端,這就是孔子的“中庸”思想。《列子·仲尼》中,有一段子夏問孔子的記載:
子夏問孔子曰:“顏回之為人奚若?”子曰:“回之仁賢于丘也。”曰:“子貢之為人奚若?”子曰:“賜之辨賢于丘也。”曰:“子路之為人奚若?”子曰:“由之勇賢于丘也。”曰:“子張之為人奚若?”子曰:“師之莊賢于丘也。”子夏避席而問曰:“然則四子者何為事夫子?”曰:“居!吾語汝。夫回能仁而不能反,賜能辨而不能訥,由能勇而不能怯,師能莊而不能同。兼四子之有以易吾,吾弗許也。此其所以事吾而不貳也。”
孔子的學生子夏問孔子:“顏回的為人怎樣?”孔子回答:“顏回的仁義比我強。”子夏又問孔子:“子貢的為人怎么樣?”孔子回答:“子貢的口才在我之上。”子夏接著問:“子路的為人怎么樣?”孔子說:“子路的勇敢是我所不能。”子夏再問:“子張的為人怎么樣?”孔子說:“子張的莊重是我所不及。”子夏越聽越糊涂說:“既然他們都比你強,那么他們為什么都愿意拜你為師呢?”孔子說:“坐下吧,我告訴你。顏回仁義但不懂得變通;子貢口才好但不夠謙虛;子路勇敢但不懂得退讓;子張雖然莊重但與人和不來。他們為人的優點雖然是我不能及的,但是他們的缺點我是沒有的,所以都愿意拜我為師,跟我學習。”
由此可見,仁義過了頭,就成了迂腐;敏捷過了頭,就成了圓滑;勇敢過了頭,就成了魯莽;莊重過了頭,就成了呆板。這段談話表面上是說人沒有十全十美的,都有自己的優缺點,正因為如此才需要向別人學習,而實際上是在闡述“過猶不及”的“中庸”理念。
過猶不及是中庸之道的精髓,它的來源出自《論語·先進》:
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曰:“然則師愈與?”子曰:“過猶不及。”
子貢問孔子,您認為子張和子夏這兩個弟子哪個更好一些呢?孔子回答說,“師也過,商也不及。”師是子張的名字,商是子夏的名字。孔子說,師這個人做事老愛過頭,商呢,則總是欠點火候。子貢接著問:那就是子張更好一些了?孔子說:過猶不及,過分與不足都不合適,說不上誰比誰好些。
如果說“中庸”側重于“中”,那么“中和”則側重于“和”。個人的修養應取“中庸”之道,而群體的和諧則應取“中和”的原則,即所謂“和而不同”。“中庸”與“中和”相輔相成,互為表里,人與人之間方能和諧。事實上,任何一個個人都是很難做到“中庸”的,就像顏回、子貢、子路、子張各有所長各有所短一樣,人無完人,但這并不妨礙他們可以和睦相處,這就是“和而不同”的根本意義所在。
關于“中”與“和”的意義,《中庸》中有段話是這樣說的:“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中”是天下最大的根本,“和”則是實際存在于天地之間的準則,是人人必須遵循的道理。所謂“致中和”,就是把“中庸”推廣到“中和”,就可以使天地都處于它們合適的位置,世間的事物也都能夠正常的生長發展了。
可見,“中”是“和”的本來面目;“和”是“中”的具體表現和必然結果。“中”與“和”,是一而二,二而一,互為因果相輔相成的關系。允許不同的事物自由發展并取其“中和”境界,那就是和諧,那就是“和而不同”;不允許不同的事物自由發展而要用一個標準去統一它,那就是不和諧,那就是“同而不和”。這不僅是區分君子與小人的標準,也是天地間萬物能否健康生長發育的先決條件,把它應用于社會學領域,我們不妨說:一邊提倡并保護個人自由,一邊要求并限制個體應遵守社會契約,實現人與人之間既有差別又有平等的“差等”發展,這樣的社會就是“和而不同”的和諧社會。否則一味強調權力意志而不允許個性自由發展的“社會大同”,則難免墮入“同而不和”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