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銘, 指導: 李致重
傷寒論》太陽病的本證, 包括了傷寒、 中風與溫病三大類,一般認為傷寒的代表方是麻黃湯、中風則是桂枝湯,可是太陽溫病卻沒有,以致后世一直忽視《傷寒論》中的溫病內容。 筆者認為太陽溫病的代表方應為越婢湯, 以下詳論其依據。
1 表郁輕證三方啟示
《傷寒論》中用于表郁輕證的三方(見《傷寒論》23、25、27 條) ,其中桂枝麻黃各半湯與桂枝二麻黃一湯, 均是以桂枝湯與麻黃湯的合方,是由于表郁輕微在表,只見發熱惡寒如瘧狀,前者是“一日二三度發”,后者則是“一日 再發”, 是表郁程度輕重之別,屬微邪在表,此時選用桂枝湯與麻黃湯均不適合,用則發汗太過, 因此選擇以兩方減少用量, 合方治之。
桂枝湯主治太陽中風,而麻黃湯主治太陽傷寒,此皆學界共識,由此觀表郁輕證第三方“桂枝二越婢一湯”, 為何表郁輕證需要以桂枝湯與越婢湯合方? 此處提示, 太陽病本證的第三種類型“太陽溫病”,其代表方或當為越婢湯。
2 越婢湯與大青龍湯治表氣郁與表水郁比較
大青龍湯除了治療傷寒表實、表氣郁滯的重證外,亦治療水氣郁滯在表。 在《金匱要略》 十二篇 23 條: “病溢飲者,當發其汗,大青龍湯主之, 小青龍湯亦主之”, 第 2 條又說:“飲水流行, 歸于四肢, 當汗出而不汗出, 身體疼重, 謂之溢飲”,溢飲即是水濕停滯肌表, 經絡壅塞不通, 這種病情亦可以用大青龍湯治療,由于表氣郁滯與水氣郁滯在表,病機基本一致,乃是由于在表的氣機壅塞不通,只是前者無水,后者有水的區別, 因而只要使在表氣機通暢, 則能同時解決溢飲之證。
大青龍湯能夠治療水氣郁滯在表, 除了記載在《金匱要略》外,實則《傷寒論》亦有討論。 《傷寒論》中大青龍湯一共有兩條,分別在 38 條與 39 條,39 條所載的是表氣郁滯的病情,證見“脈浮緊、發熱惡寒、身體疼痛、煩躁”, 可是到了 39 條,則變成了“脈浮緩、 身不痛但重”, 這并非因為表氣郁滯均可見“脈浮緊或浮緩”、“疼痛或不痛”, 而是因病情不同所致。 裴永清教授指出,39 條屬于“表邪郁閉致使水濕之氣閉郁于表的證情……浮主表、說明病邪和病位在表,緩主濕、主水氣(見《傷寒論》第 187 條、《金匱要略·黃疸病篇》) ,浮緩相合,則主外邪閉郁于表, 水濕之邪郁阻于表……因水濕之邪閉郁故覺身沉重。 [1]”由此再看越婢湯,其本義雖然是治療水郁在表,可是參大青龍湯的例證,則越婢湯亦能治療氣郁在表之證。 越婢湯出自《金匱要略》水氣病篇第 23 條: “風水惡風, 一身悉腫,脈浮,不渴, 續自 汗出, 無大熱, 越婢湯主之”, 第 1 條更說“風水其脈自 浮,外證骨節疼痛, 惡風”, 可知由于水濕停滯在表,表氣郁滯嚴重,以致一身俱浮腫、骨節疼痛,這與大青龍湯的病機基本相同,致使水氣停滯輕重之別,越婢湯的水氣更重,因而見周身浮腫。 以此角度推理,既然大青龍湯能治療表氣郁引起的外寒內熱,又可以治療水氣郁滯在表,那么越婢湯既然能夠治療水氣郁結在表重證, 也應當能夠治療表氣郁滯嚴重的表里俱熱。
3 越婢湯與大青龍湯方藥配伍比較
大青龍湯治療太陽傷寒外寒內熱證,其內熱的原因,是由于表氣閉郁較重、營衛不通,郁而生熱。 以大青龍湯方藥組成與越婢湯比較。 見表 1。
從比較可見, 越婢湯的藥物組成均包含在大青龍湯之內,可證越婢湯作用亦在表。 仔細比較兩方藥物組成,大青龍湯配上桂枝、杏仁,以取麻黃湯之意, 而大青龍湯麻黃用量相較麻黃湯更重, 可知大青龍湯表郁更甚。 越婢湯中重用石膏半斤,相較大青龍湯只用石膏約四兩,可知越婢湯清熱透表之力更強。
麻黃與石膏配伍,屬“發越郁陽”之法, 麻黃辛溫力猛,配上石膏之辛寒,使熱郁外透。 大青龍湯中麻黃比石膏用量大,病機屬外寒內熱,功效解表清里,宣透熱郁;而越婢湯中石膏比麻黃用量更大,可知病機已經不是單純里熱,而是表里俱熱,而以表熱為重, 石膏之辛寒配上麻黃之辛溫, 共湊達表之功,實則等同后世所謂“辛涼解表”之法。
4 太陽溫病病機分析
太陽溫病的病機, 一般認為“它是由感受溫熱病邪所引起的一種外感病 [2] ”, 或認為是“由外感熱邪引 起, 或由伏氣化熱,自內而發 [3] ”。 不管它是否因寒化熱, 太陽溫病的性質肯定是熱邪引起的,由于中醫強調“正氣存內, 邪不可干”,病性是正邪交爭互相作用下的結果, 因此不能單看邪氣一方面,需要考慮正氣因素的影響。
從太陽病的本證三大類型來看,太陽中風與太陽傷寒,是表虛與表實的關系, 這虛與實反映著素體正氣強弱的狀況。 正氣相對偏虛,感受外邪, 則產生太陽中風證; 正氣相對較強,感受外邪,則產生太陽傷寒證。 從這角度出發, 太陽病本證在《傷寒論》 的先后次序, 先是列出中風, 再而傷寒,最后溫病,可理解為正氣由弱到強演變過程中的 3 種類型,可以說是“輕、 中、 重”的 3 種區別。 假若素體正氣強甚,感受外邪,則能出現太陽溫病。
這一點亦在大青龍湯證中得到證實。 大青龍湯是太陽傷寒表實證的演變證,是麻黃湯演變而來的,當傷寒表實的表郁更重,則會見化熱,用大青龍湯。 那么在大青龍湯證的基礎上,表郁再加重,則見表里面俱熱,以越婢湯治之。
5 太陽溫病證侯分析
表郁嚴重而引起的表熱, 因而出現“發熱而渴”, 這種發熱是由于正邪交爭在表激烈而引起的; “渴”一方面可以理解為熱傷津液而渴,進深一層可理解為表郁嚴重,導致肺氣宣降失司,因而使三焦水液不通, 因而出現口渴; 因邪熱在表,因而“不惡寒”。
另外,太陽溫病應見有汗還是無汗? 這點可參看太陽中風與傷寒。 太陽傷寒應見無汗,可是在《傷寒論》第 3 條中“太陽病,或已發熱,或未發熱, 必惡寒、體痛、嘔逆、脈陰陽俱緊者,名為傷寒”, 并未見“無汗”, 這是因為在第 2 條中“發熱、汗出、惡風、脈緩者,名為中風”, 已經指出中風有汗,相對與傷寒應為無汗。 由此推論, 太陽溫病表郁更甚,亦當為無汗,而且可見骨節疼痛。
這可在越婢湯的條文中進一步論證。 《金匱要略》23條所寫的“續自 汗出”, 一般認為指越婢湯證當見自 汗, 際上這句話重點在“續”字, 例如《傷寒論》48 條: “發其汗,汗先出不徹,因轉屬陽明, 續自 微汗出”, 這里是本來汗出不暢,繼而轉成自 汗, 因此“續”字是“繼而”的意思, 可見“續自汗出”,是指本來是無汗,或汗出不暢, 逐漸轉變為自汗出。 風水自 汗出的原因,是因為水氣停滯在表,假若表氣稍有疏松,就像大青龍湯證在《傷寒論》39 條“乍有輕時”意思一樣,正邪交爭稍有正勝邪衰的時候, 表氣郁滯減輕,就能夠自汗出。
因此,在沒有水氣郁滯的太陽溫病上, 從病機來看, 一般當見“無汗”或“汗出不暢”。 “無汗”的原因是表郁較重,而“汗出不暢”的原因,是因為邪熱在表, 而火性上炎, 當腠理疏松,因此若在表郁稍輕的時候, 也當見汗出, 只是同時有表氣郁滯的矛盾, 因而汗出時有時無、“乍有輕時”。 或許這亦是在太陽溫病沒有列明有汗與無汗的原因, 因為這并非辨證的關鍵點。
6 太陽溫病的傳變
太陽溫病,是以表熱為重點,因此以辛寒的石膏為主的越婢湯,以辛涼解表。 在《傷寒論》 中治療溫熱病, 貫穿著運用石膏以清熱,以此特點比較多個含有石膏的方證,則可了解太陽溫病的傳變規律。 見表 2。
上表以石膏的用量由輕到重的列出多首經方, 從越婢湯到、小青龍加石膏湯,再到大青龍湯、厚樸麻黃湯,石膏用量逐漸加重,可知其表氣郁滯逐漸加重, 到了越婢湯, 則是表郁的高峰,石膏配上《傷寒論》 中用量最大的麻黃, 以辛涼解表。
在越婢湯之后的麻杏甘石湯,雖然也是用石膏半斤,但由于配伍麻黃用量減少為四兩,因此主要病位不在表,而在里熱壅盛。到了白虎湯證用石膏一斤,這是《傷寒論》中運用石膏的最大用量,里熱最重, 表里面俱熱而重于里, 正好與越婢湯的表里相對應,因此不用麻黃, 改用知母配石膏, 直清里熱。
至于最后的竹葉石膏湯,雖然石膏仍然用一斤,可是由于竹葉石膏湯證用于“傷寒解后, 虛羸少氣”的勞復, 屬于溫熱病病后陰傷,可是余熱未清, 于是仍需要以石膏清熱,但是因為正氣偏虛、陰液亦傷, 不能再配以苦寒的知母, 而配以竹葉、麥冬等藥,以清熱、養陰。
順帶一提,竹葉石膏湯基本上包含了整個麥門冬湯的藥物組成,只去了大棗而用量不同。 麥門冬湯重用麥冬七升,且增加半夏、人參的用量,可知其屬于溫熱病病后,火熱傷陰,而余熱較輕,因而不用石膏, 而單用麥門冬湯下氣降逆,養陰潤燥。
7 關于太陽溫病“不惡寒”的矛盾
太陽病提綱,《傷寒論》第 1 條“太陽之為病, 脈浮、 頭項強痛而惡寒。”由于太陽病的要點為“惡寒”, 可是到了太陽溫病,則見“不惡寒”,假若不惡寒,則不符合“太陽病”的定義,如此矛盾則如何解釋? 過往大部份醫家,在解釋本條時,多認為不惡寒應為“微惡寒”才合理, 此說并無原文依據。
首先理解,六經的提綱證,并非為了概括六經的所有內容。 例如陽明病的提綱《傷寒論》第 180 條: “陽明之為病,胃家實是也”,“胃家實”當指胃實熱證, 假若以胃家實作為陽明病的定義,則“陽明中寒”證超出定義范圍; 又如《傷寒論》263 條:“少陽之為病, 口苦、 咽干、 目 眩也”, 然則在 96條小柴胡湯證,亦未見此等證侯;276 條太陰病之中用桂枝湯,亦非太陰病提綱所能概括; 甚至亦可以說, 太陽中風只見“惡風”,未達到太陽病提綱“惡寒”的定義要求。
實際上,提綱證條文的內容,是指該經病病機特點最典型的類型。 例如陽明病則以胃家實為特點, 則以胃家實的陽明腑實證,作為該經病的典型類型,如《傷寒論》181 條后段說:“不更衣,內實大便難者, 此名陽明也”, 因此太陽病的提綱證,以“惡寒”為重點, 亦即以“太陽傷寒”此一類型作為太陽病的最典型的類型,即是正邪交爭在表較為激烈,是表證的典型類型。 從這角度理解, 太陽中風、太陽溫病,均非太陽病中最為典型的類型, 但是仍然屬于太陽病的范圍,用以識別太陽病的病機發展、傳變途徑。
太陽溫病,為何出現不惡寒? 從前述太陽溫病的傳變過程可知,越婢湯的表熱繼續發展,可演變為陽明病。 在陽明病篇第 181 條前段說: “何緣得陽明病, 荅曰: 太陽病, 若發汗、若下、若利小便, 此亡津液, 胃中干燥, 因轉屬陽明。”這說明了太陽病的來路。 繼續在 182 條再說:“陽明病外證云何? 答曰:身熱、汗自 出、 不惡寒反惡熱也”,48 條亦說:“因轉屬陽明,續自 微汗出,不惡寒”,陽明病特點是身熱而不惡寒,正好也是太陽溫病“發熱而渴, 不惡寒”的特點。在太陽溫病與陽明病均見不惡寒,區別的重點是,太陽溫病應無汗,而陽明病則自 汗出 明顯, 如在 183 條說: “傷寒發熱、無汗、嘔不能食、 而反汗出濈濈然者, 是轉屬陽明也”,本來在太陽傷寒時見無汗, 而轉入陽明之后, 則見汗出, 可知病已經不在表。
假若以后世溫病學的角度理解,溫病邪熱在表,當見不惡寒。 如《溫病條辨》上焦篇第 4 條中段說: “但熱不惡寒而渴者,辛涼平劑銀翹散主之 [4] ”, 不惡寒當為表熱證的典型特征。 至于溫病初起亦可見惡寒, 亦可從《傷寒論》的角度理解,在陽明病篇 183 條:“病有得之一日,不發熱而惡寒者,何也? 答曰: 雖得之一日, 惡寒將自 罷, 即汗出 而惡熱也”,這里的“病得之一日 ”, 即是陽明病初起, 從太陽轉入(參考條文順序 181 條) ,為何可以見惡寒? 這就是因為病初起,正邪交爭尚未激烈, 表郁結相對較輕, 因而仍可見惡寒。 此實即是從太陽中風或傷寒,轉變為太陽溫病的過程,當已經完全變成溫病之后,則不惡寒。 因此《溫病條辨》在上焦篇第 4 條前段說:“太陰風溫,溫熱、瘟疫、冬溫,初起惡風寒者,桂枝湯主之”, 當然吳鞠通這里用桂枝湯, 就是指這一種從太陽中風演變為溫病的過程。
總而言之,太陽溫病的典型證侯應為不惡寒,只是在轉化的過程中,表氣郁滯轉化生熱,可以先見惡風、惡寒,再而微惡風寒,再而變成不惡寒。 惡寒與否,需要從疾病發展的來路以及正與邪兩方面來理解,則更為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