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倫理學長期以來被稱為義務論。由于作為其重要內容的德性理論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康德倫理學也就常常被當代德性倫理學家作為批評的對象。這主要與其相關的著作長期受到忽視有關。人們對康德道德思想的理解大都根據(jù)《道德形而上學基礎》而來,加之一般理解康德的學說主要是三大“批判”,《道德形而上學基礎》與《實踐理性批判》,就成了人們最為熟悉的康德倫理學著作。康德的另一部重要倫理學著作《道德形而上學》,在我國直到2007年才出版了李秋零、張榮從德文譯出的完整中譯本,中文世界的研究薄弱自不必說;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語言上占盡優(yōu)勢的西方學術界,也只是在最近才陸續(xù)出現(xiàn)了對康德德性理論較多的重視①。康德的德性理論要解決什么問題?在他的倫理學中占有什么樣的地位?與他的其他道德探討關系如何?本文試圖在學術界研究的基礎上對之做一個梳理。
一、德性論:人的道德
康德的德性理論專門探討人的道德,為人的道德而立論。在康德看來,有理性的存在,在塵世,就是人類,他也稱之為“有限的理性存在”,“我們在塵世的有理性存在者中間只知道一個類,亦即人類”(An7:329)②;非塵世的,則包括全善全知全能的存在體。“對有限的神圣存在者(他們就連被引誘去違背義務也根本不可能)而言,沒有德性論,而是只有道德論”(6:383)。這種“倫理學”,只處理“人對人的道德關系”,是“相互的人類義務”(6:491),包括人對自己的義務和對他人的德性義務,這不是一般的理性存在者的道德要求,僅是人的道德要求。要深入地理解一般理性存在者的道德與人的道德的關系,需要搞清幾部著作的關系。
《道德形而上學基礎》發(fā)表于1785年。在前言中,康德說:“我決意日后提供一部《道德形而上學》,現(xiàn)在我讓這部《基礎》先發(fā)表。”可見他的目標是《道德形而上學》,《基礎》只是打前站,搞定根基,定位于找到、建立適用于一般“理性存在”的最高道德原則,為未來的道德形而上學提供一種根基性的預先探討,這是一個純粹的、完全清除了一切經(jīng)驗、清除了一切與“人”性相關的東西。這是非常純粹的根基性理論,是為將來聚焦于“人”的道德研究提供依據(jù)和根基。“回溯到形而上學的根本原理,以便使義務概念排除一切經(jīng)驗性(任何情感)的東西,而成為行為的動機。我們形成什么樣的概念才能夠形成強大的力量以征服孳生惡的那些偏好呢?這是思辨的事情,只有少數(shù)人知道如何處理。作為哲學家,必須去尋找這個義務概念的最初根基,否則在德性論中就根本不能指望可靠性、純粹性。”(6:376)這個最高的實踐原則統(tǒng)領著后面的法權義務和德性義務,為它奠定基礎,所以構成了“探究根本”的工作。
《實踐理性批判》則又是一個意外的產品。它以《道德形而上學基礎》“為前提條件”,其任務是“只應當完備地指出一般實踐理性的可能性、范圍和界限,而不與人的自然本性發(fā)生特殊的關系”,它致力于展開《純粹理性批判》中的自由理念。《實踐理性批判》發(fā)表于1788年,康德是突然想到要寫作的。康德倫理學研究家L. Beck和A. Wood指出,康德本來沒有計劃要寫第二批判,它本也沒有自己單獨的位置,甚至在1787年4月,康德完成了《純粹理性批判》修訂之時,他仍然說要提供自然形而上學和道德形而上學,根本沒有提及這年夏天他傾力寫作的《實踐理性批判》,第二批判是為了反擊、澄清誤解而撰,是處理實踐理性與純粹思辨理性之間的連貫性、內在依賴性、相互支撐性。用康德自己的話說,這部書仍屬于“僅是預備性的練習”(die nur Vorübung,the only preliminary practice,Pr 5:161,李秋零譯本漏譯了該書在《結論》前的這一自然段,請閱鄧曉芒譯本第219頁)。
上面這兩部著作,對人的道德而言,都是在從事理論前提的工作。Beck和Wood都用康德的書信表明,《道德形而上學基礎》和《實踐理性批判》這兩本書看起來幾乎都是為寫作《道德形而上學》的一個副產品(by-product)。所以康德在《實踐理性批判》的最后,迫不及待地再次宣告:公眾對于他將要推出的(德性)“論”或“學說”(doctrines)會大有興趣(Pr 5:163)。目前的“奠基”或預備性前提所提供的先天原則、法則,是“客觀的實踐規(guī)則”,“是一切應當發(fā)生所遵循的法則”(G 4:338);但也存在著“主觀的實踐規(guī)則”,正是由于主觀的實踐規(guī)則,常常使得客觀的實踐規(guī)則“經(jīng)常不發(fā)生”(G 4:338)。那么就要探討,在現(xiàn)實中,它為何不發(fā)生?什么條件決定了它不發(fā)生?受何影響?機理何在?如何防止?如何才能促其發(fā)生?人不只是作為“理性存在者”,不是“理性存在一般”,人是“特殊的理性存在”,是“理性的動物”,人的道德不能直接等同于理性的道德,人的道德是《道德形而上學》的任務,包括法權論與德性論(Tugendlehre),后者才是倫理學(Ethik)本身。
《道德形而上學》是康德一生想建立的目標。早在1768年康德在致荷爾德的信中,就提出了要建立道德形而上學的想法:“目前我所關注的主要是認識人類能力和愛好的真正的確定性與限度,我相信就道德方面來說我已經(jīng)成功了,所以我現(xiàn)在正致力于一種道德形而上學,在這里我設想自己能夠提供顯明的富有成果的一些原則和方法。”③對于真正聚焦于人的《道德形而上學》,康德雖然一直想做,也一直說要做,“如此頻繁地許諾,如此長久地延宕”(“so often promised,so long postpones”,Beck:13),魂牽夢繞,卻一直沒能著手。直到1798年,以《道德形而上學》為名的著作才全部問世,這距康德在書信中提出自己致力于這一事業(yè)已整整30年,而其性質也發(fā)生了些許變化。M. Baron稱這部書“是康德的主要著作和他的倫理學著述的頂點”[1],但作為康德倫理理論的最終形式,這一著作遠未得到與他的《道德形而上學基礎》和《實踐理性批判》同樣的重視。
研究道德基礎,并不是為了永遠脫離經(jīng)驗。在《道德形而上學基礎》中,康德就已經(jīng)非常明確地提到這一點了:“在道德事務上只要有普通的理性判斷就夠了,而且搬出哲學,頂多是為了更為完備地、易理解地展現(xiàn)道德的體系,此外更方便地展現(xiàn)其應用規(guī)則,而不是為了甚至在實踐方面使普通人類知性脫離其幸運的淳樸,通過哲學把它帶上一條研究和教導的新路上。”(G 4:404)“先把道德的學說確立在形而上學上,在它站穩(wěn)后,再通過通俗性使它易于接受。”“在取得確定的洞識之后再合情合理地通俗化”(G 4:409),如果在原理的最初研究中就順從通俗性,放棄審慎的洞識,就是極其荒唐的,就根本不存在讓人通俗易懂的技巧,只能是雜拌。康德一直區(qū)分學院的學說與世俗的學說,認為前者雖然必要,但它只生產“為學校的科學”,“對人類毫無用處”(25:853,1209)[2]。在教室里、布道壇上、通俗讀物里的所有的德性論,就不要用形而上學的片言只語來裝飾了,以免顯得迂腐可笑。
康德認為,“存在著自由行為的客觀規(guī)則,客觀規(guī)則說的是什么應當發(fā)生,即使它從不發(fā)生。主觀的規(guī)則說的是實際上的確發(fā)生什么,即使是在邪惡中,也有它們要遵循的規(guī)則。人類學就是關于主觀的實踐規(guī)則,它只是觀察實際的人類行為,道德哲學尋找把他好的行為帶到規(guī)則之下,也就是什么應當發(fā)生”(L 27:244)。現(xiàn)實并不是純而又純,“必然”、“理性”在人身上并不必然發(fā)生。康德的德性論就是解決這樣的問題:在現(xiàn)實中,人們或多或少所屈從的情感、愛好、情欲的阻礙之下的道德,需要經(jīng)驗性的、心理學的原則。“決定人的義務及分類,不是實踐理性批判的任務,在人的現(xiàn)實存在的性狀預先被認識后,才能把義務特殊地規(guī)定為人類的義務。”(Pr 5:8)理性原則還須在人身上予以體現(xiàn)與運用,這才是現(xiàn)實的人。這樣,道德形而上學就“不得不以人的僅僅通過經(jīng)驗來認識的特殊本性為對象”(6:217),而不再像《道德形而上學基礎》中嚴格地確定為(identify with)純粹的、非經(jīng)驗的倫理學。
《實用人類學》是《道德形而上學》的具體運用④。二者密切聯(lián)結:“關于人應當如何行為的規(guī)則的科學是實踐哲學,而關于他實際行為規(guī)則的科學是人類學。這兩門科學密切聯(lián)結。沒有人類學,道德就不能存在,因為人必須首先知道他是否處于要求他實現(xiàn)應當做的情境中。當然,即使沒有人類學,或者不了解行動者,人也可以思考實踐哲學,但那只不過僅僅是思辨的哲學,或是一種理念……考慮[道德]規(guī)則是沒用的,如果不能讓人們準備去遵循它的話。”(L 27:244)這里非常明顯地展現(xiàn)出康德德性論的用意,他的道德形而上學的用意,他的實踐哲學的用意,也印證了他的“什么是人”的整個批判哲學體系的用意,反映了康德的終極思考。對于人類來說,道德很不易,但人類學教給我們,知道了人性后,我們也可以做一些事情,來促進人類品性的發(fā)展。對于人類來說,依據(jù)道德原則行動是困難的,那么這種人類學對于特殊的道德發(fā)展來說能提供什么幫助呢?康德認為,有了純粹普遍的原理,再考慮運用。運用時要結合人的條件,特別是主觀條件。他明確地提出:道德人類學“唯一要處理的是人性中阻礙或幫助人貫徹道德形而上學法則的主觀條件,它將處理道德原則的發(fā)展、傳播、強化(在教育中,學校教育和民眾指導),處理其他類似的基于經(jīng)驗的學說、規(guī)定。它是不可省掉的,但也絕不能先于道德形而上學,或是與之混淆”(6:217)。
康德完整的道德哲學體系是由理論與運用兩個部分組成的,二者相互聯(lián)系,缺一不可,他認識得很清楚:作為整體的實踐哲學,劃分為道德形而上學和道德人類學(6:217)。在發(fā)表《道德形而上學基礎》那一年,他在講課中同時就強調,“道德形而上學,或純粹形而上學,只是道德(Sittlichkeit)的第一部分;第二部分是應用道德哲學,亦即道德人類學,經(jīng)驗的原則屬于它(的處理范圍)。道德不會離開經(jīng)驗原則來建構,因為在這個領域,不是絕對必要性,而只是有條件的必要性”(L 29:599)。當代倫理學家、康德著作的重要譯者R. Louden認為,在康德的實用人類學中存在著一個清晰的道德人類學——它在康德的道德哲學中起著必須的、重要的作用。沒有道德人類學,人就像一個沒有地圖的旅行者,既不知道目的地,也不知道到達它的途徑手段。我們不知道如何使我們的道德原則和道德承擔靈驗有效,我們也缺少在何時、何地、如何、為何在日常生活中運用這些原則和承擔。[3]
由上,我們可以大致地說,康德的德性理論與其整個倫理學的對應關系是:“人的道德”對應“理性的道德”;“經(jīng)驗道德”對應“純粹道德”⑤;《道德形而上學》、《實用人類學》對應《道德形而上學基礎》、《實踐理性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