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年(215年),曹操攻破戰略要地漢中,形勢一片大好。蜀中的門戶已經洞開,如果旌旗繼續南指,巴山蜀水近在咫尺。曹軍上下無不歡欣雀躍,都希望能夠乘借勝利的余威,一鼓作氣拿下益州。但是,曹操卻作出一個令眾人不解的決定——班師回朝。這讓很多人惋惜不已,認為這一決定讓曹操錯失了一統天下的良機。南朝史學家裴松之在為《三國志》作注時說“(曹操)不用劉曄之計,以失席卷之會,斤石既差,悔無所及”。那么,曹操為什么不乘勝南圖巴蜀呢?如果他南下伐蜀,真的能夠收獲成功嗎?
對于當時的形勢,曹操的智囊團均表現得相當樂觀。他們認為乘勝伐蜀,必然能摧枯拉朽,不費吹灰之力便可大功告成。其中以丞相主簿司馬懿和劉曄的觀點最具代表性。這兩個人都是曹操的頂級謀士,代表曹魏謀略的最高水平,司馬懿不必多說,其能力和諸葛亮不分伯仲,劉曄也有曠世之才,對時局有著敏銳的洞察力和精準的判斷力,曹操能夠拿下漢中主要就是他的功勞。司馬懿首先向曹操建議:
劉備以詐力虜劉璋,蜀人未附而遠爭江陵,此機不可失也。今若曜威漢中,益州震動,進兵臨之,勢必瓦解。因此之勢,易為功力。圣人不能違時,亦不失時矣?!稌x書·宣帝紀》
劉曄先是給曹操戴了一頂高帽,拍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馬屁,接著進一步陳述伐蜀的可行性和必要性:
曄進曰:“明公以步卒五千,將誅董卓,北破袁紹,南征劉表,九州百郡,十并其八,威震天下,勢慴海外。今舉漢中,蜀人望風,破膽失守,推此而前,蜀可傳檄而定。劉備,人杰也,有度而遲,得蜀日淺,蜀人未恃也。今破漢中,蜀人震恐,其勢自傾。以公之神明,因其傾而壓之,無不克也。若小緩之,諸葛亮明於治而為相,關羽、張飛勇冠三軍而為將,蜀民既定,據險守要,則不可犯矣。今不取,必為后憂?!薄度龂尽の簳蟼鳌?/p>
司馬懿和劉曄都認為,此時是伐蜀的最佳時機,理由是:第一,劉備以不光彩的手段奪取益州,人心并未完全歸附,統治根基不穩。第二,吳蜀之間產生矛盾,為荊州鬧得不可開交,到了兵戎相見的地步,而此時劉備率主力遠赴荊州,蜀中守備力量薄弱。第三,劉備是少有的能和曹操爭天下的英雄人物,手下謀士猛將如云,如不趁其立足未穩及早拿下,勢必會養虎為患。
司馬懿和劉曄的建議頗有道理,劉備此時雖然拿下了益州,實力得到大幅擴充,但實際上卻是內憂外患交織重重。
第一,益州新定,新的統治秩序并沒有完全建立,內部矛盾紛繁復雜。劉備率荊州集團入主益州,打破了原有代表本土勢力的益州集團和劉璋東州集團并立的政治平衡,形成了三股勢力“鼎足而立”的新格局。伴隨著權力的重新洗牌,三者之間的利益也重新進行了分配。除了法正、孟達這樣的帶路黨以外,相當一部分益州舊勢力的利益被稀釋,和反客為主的荊州外來戶之間存在著尖銳的矛盾。雖然在劉備的恩威并施下暫時能夠忍氣吞聲,遇到風吹草動便會興風作浪,比如后來劉備病危白帝城,漢嘉太守黃元就“舉兵拒守”,牂牁太守朱褒和益州大姓雍闿也“舉郡反叛”。因此,當曹操攻占漢中、打開益州北部門戶時,“蜀中一日數十驚,備雖斬之而不能止”,號稱仁德的劉備也不得不用極端手段進行鎮壓,可見益州內部形勢不穩到了相當嚴峻的程度。
第二,內部尚未穩固,外部又出大患。劉備著手穩固新地盤時,盟友孫權在背后狠狠地捅了一刀,雙方為了荊州歸屬問題撕破了臉,調兵遣將大動干戈。這段恩怨是非要從赤壁之戰說起。赤壁之戰后,荊州被曹、孫、劉三家瓜分,其中曹操占據了北部的南陽郡,劉備收獲了長沙、武陵、桂陽、零陵四郡以及南郡公安縣,江夏郡和南郡大部則為孫權所有。后來劉備向東吳求借南郡,孫權出于鞏固聯盟,以使劉備正面抗拒曹操的考慮,在魯肅的勸說下,將南郡出借給了劉備。
后備詣京見權,求都督荊州,惟肅勸權借之,共拒曹公。——《三國志·吳書·魯肅傳》
肅曰:“不可。將軍雖神武命世,然曹公威力實重,初臨荊州,恩信未洽,宜以借備,使撫安之。多操之敵,而自為樹黨,計之上也。”權即從之?!度龂尽菚斆C傳·裴松之注引漢晉春秋》
但是,當劉備攻占了益州發展壯大之后,孫權開始坐不住了,開始討還南郡。孫劉之間雖為聯盟卻“外親內疏”,相互之間也是潛在的對手,誰都不愿意看著對方實力蓋過自己。況且在孫權看來,劉備拿著自己的本錢發了大財,應該連本帶利地還回來。但是,孫權的索要主張卻被劉備無賴地拒絕,眼看來軟的行不通,盛怒之下便動用武力強奪,劉備也親率五萬大軍馳援關羽,一場大戰迫在眉睫。
二十年,孫權以先主已得益州,使使報欲得荊州。先主言:“須得涼州,當以荊州相與。”權忿之,乃遣呂蒙襲奪長沙、零陵、桂陽三郡?!度龂尽な駮は戎鱾鳌?/p>
先主引兵五萬下公安,令關羽入益陽?!度龂尽な駮は戎鱾鳌?/p>
備聞,自還公安,遣羽爭三郡。肅住益陽,與羽相拒?!度龂尽菚斆C傳》
會備到公安,使關羽將三萬兵至益陽,權乃召蒙等使還助肅?!度龂尽菚侵鱾鳌?/p>
恰在此時,曹操進攻漢中,直接威脅到益州的安全,劉備腹背受敵,陷入了兩線作戰的危險局面,也面臨著爭荊州還是保益州的艱難抉擇。最終,劉備還是忍痛與孫權達成和解,雙方以湘水為界重新劃定了勢力范圍,暫時緩解了矛盾。
劉備的困境給了曹操絕佳的機會,但是曹操卻拒絕了司馬懿和劉曄的建議,他以一言以蔽之:“人苦無足,既得隴右,復欲得蜀!”這是東漢初年大將岑彭征伐隗囂和公孫述割據政權時,光武帝劉秀給他下達的指示,意思是平定隴地后不應滿足,要緊接南下平定蜀地。但是到了曹操這里,這句話的意思已經發生了變化,他以此告誡司馬懿和劉曄,人要貴在知足,不能得寸進尺貪得無厭。然而,這顯然不符合那個“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曹操的性格,那種馳騁千里的豪情壯志和老當益壯、積極進取的人生態度蕩然無存。我想,曹操做此決定絕不是“知足常樂”這樣簡單,背后定然隱含著諸多政治、軍事、經濟等多方面的因素。
第一,后方不穩。后來漢中之戰前法正為劉備謀劃時局時,曾精準的捕捉到曹操的一大弱點:“非其智不逮而力不足也,必將內有憂偪故耳”。曹操雖然統一了北方,但是很多地方并不是真心的歸附,其集團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忠于漢室的反對勢力依然強大,這些不安定的因素直到曹操去世前都未能完全消除。比如此后的建安二十三年,曹操的后院至少就起了三把火:
1、二十三年春正月,漢太醫令吉本與少府耿紀、司直韋晃等反,攻許,燒丞相長史王必營,必與潁川典農中郎將嚴匡討斬之。
2、夏四月,代郡、上谷烏丸無臣氐等叛,遣鄢陵侯彰討破之。
3、冬十月,宛守將侯音等反,執南陽太守,劫略吏民,保宛。
——《三國志·魏書·武帝紀》
這三起事件,有的是不滿曹操專權的反對勢力策劃的暴亂事件,有的是區域性的整體反叛,雖然都被快速地鎮壓下去,但暴露出了曹操的統治權威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牢固,波瀾不驚的表面上實則暗流涌動,如果貿然伐蜀失敗或進展不順,很容易引發后方的劇烈動蕩。而且在征服的涼州、漢中的過程中,曹軍對氐族部落采取了極端的屠殺政策,對這些新征服地區也需要時間去安撫和鞏固。在沒有穩固后方的情況下,進行一場計劃外的大規模遠征,無疑是不明智的。
第二,戰線過長。雖然曹操在群雄之中實力最強,但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就是他的戰線從秦嶺到淮河,橫跨了整個華夏大地,兵力也分散在各個不同的戰略方向上,這也就意味著他必須兼顧全局,不可能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益州這一個方向。他能在益州方向使用的兵力有限,而劉備迅速和孫權講和后,可以集中益州全部力量與之對抗。事實證明,無論是荊州的關羽還是東吳的孫權,都給他制造了不小的麻煩。
八月,孫權圍合肥,張遼、李典擊破之。——《三國志·魏書·武帝紀》
曹操剛剛攻破了漢中,孫權就答應了劉備平分荊州的講和條件,迅速調轉槍口,在合肥方向發起了大規模進攻。所幸的是張遼等將領擊敗了孫權,否則曹操能否坐穩漢中也在兩可之間。
第三,準備不足。后勤保障能力是決定戰爭勝負的重要因素,如果沒有足夠的后勤供應做支撐,想要贏得一場大規模戰爭無異于癡人說夢,顯然曹操還沒有做好這方面的準備。當初在進攻漢中時,曹操就出現了糧草難以為繼的窘迫局面,他甚至一度產生了退兵的念頭:
既至漢中,山峻難登,軍食頗乏。太祖曰:“此妖妄之國耳,何能為有無?吾軍少食,不如速還。”便自引歸,令曄督后諸軍,使以次出。——《三國志·魏書·劉曄傳》
攻擊漢中就遇到了后勤供應上的困難,如果伐蜀,曹軍的后勤保障難度將呈幾何式增加。且不說在秦嶺和大巴山的險惡地理環境中運輸困難,僅在千里轉運過程中造成的消耗就將大得驚人,這對剛剛進行了六個月苦戰的曹軍來說是難以負擔的。
第四,對手強悍。曹操對劉備可謂相知甚深,早在煮酒論英雄時就認定劉備是個可以和自己相提并論的英雄,遠非張魯這樣的小軍閥可比擬。雖然劉備早年屢次敗在曹操手下,但多是因為實力上的差距造成的。而此時劉備的實力早已今非昔比,不僅擁有了荊州大部分領土,而且整合了益州大部分資源,文有諸葛亮、法正之謀,武有張飛、馬超、黃忠、趙云之勇,可謂羽翼豐滿兵強馬壯,這點從他動輒調集五萬大軍和孫權爭奪荊州上就可以看得出。想要一口吞下和自己實力想差無幾的強悍對手,曹操顯然沒有這副好牙口。
第五,地形險惡。曹操占據漢中,雖然卡住了益州的咽喉,但到成都平原還有數百里之遙,其間山峻水險地形復雜,關隘重重易守難攻。劉備從益州內部反攻成都時,尚用了三年的時間,還損失了龐統這樣的高級將領。后來鐘會伐蜀時,姜維一夫當關扼守劍閣,數萬魏軍就很難前進一步。而且劉備軍在蜀中征戰多年,熟悉地形,積累了大量的山地作戰經驗,屬于以逸待勞,曹軍遠道而來人生地疏,屬于勞師以遠,在不熟悉的險惡環境中作戰,戰斗力將大打折扣。
第六,急于稱王。除了以上五個方面的原因外,曹操還有一點難以明言的小心思。學者張作耀先生在《曹操傳》中認為曹操拒絕伐蜀是因為“急于鞏固和發展朝中權力,爭于回朝策劃晉爵為王”,這個觀點很獨特,但是頗有道理。盡管曹操一再剖白自己心無異志,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為國家討賊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將軍,然后題墓道言‘漢故征西將軍曹侯之墓’”,但是實際行動上卻一步步逼向權力巔峰。每當獲得一次勝利,曹操就以漢獻帝的名義為自己加官晉爵:
建安十六年潼關之戰擊敗馬超,“天子命公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如蕭何故事?!?/strong>
建安十八年濡須口破孫權,“天子使御史大夫郗慮持節策命公為魏公”,加九錫,建魏社稷宗廟?!拔辉谥T侯王上,改授金璽,赤紱、遠游冠。”
此時西涼和漢中又被平定,晉封王爵已在情理之中。這個更上一層樓的絕佳機會,曹操怎么會放過?此時曹操已經六十多歲,在那個年代已是風燭殘年,地盤的事情可以留給后人慢慢解決,但名爵的事情必須在生前就落實到位,以便為后人在通往帝位的階梯上鋪上最后一層基石。因此,和勝負難料、前途未卜的伐蜀相比,顯然晉封王爵更為重要。事實上,在班師回朝不到三個月,曹操就晉爵魏王,并享受天子儀仗,雖然名義上還是漢臣,實際上已經成為皇帝,不過只差一個名號而已。由此可見,在漢中時曹操早已急不可待地謀劃稱王的事情了。
清人何焯評論說:“魏武用兵,必圖萬全?!?司馬懿和劉曄等人所處的層次不高,決定了他們的視野受到局限。他們只看到了于已有利的一方面,卻沒有看到于已不利的更多方面,更沒有看出曹操隱藏心底的如意盤算。曹操不趁勢南圖巴蜀,并非是知足常樂,而是在權衡了軍事、政治、經濟等各方面利弊之后,在沒有十足把握的情況下,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從這點看,曹操的謀略要遠遠勝過司馬懿等人,因此裴松之說“魏太祖機變無方,略不世出?!辈懿伲焕⑹侨龂谝恍劢?。
參考資料:《三國志》、《曹操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