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11月28日,吳盤生、我、蘇霍姆林斯卡婭游長城)
1988年底,我收到了遠方寄來的一本譯著《中小學集體教育學概論》。這是一本介紹蘇聯中小學班級教育的著作,寄書人也是翻譯者:“吳盤生”。當時我對這個名字很陌生,在此之前從未與吳老師有過任何形式的交往,但吳老師在來信中說,他關注著我當時在報刊發表的一些文章,覺得我和他有著共同的教育情懷,便把自己剛剛出版的譯作寄贈給我“指正”。
一個剛參加教育工作幾年的小伙子,哪敢“指正”專家的大作?但對吳盤生老師的感激之情,無論當時還是現在,我都難以言表。從此我和吳老師成了忘年交,他時不時通過書信對我進行指導和鼓勵。1997年寫《愛心與教育》時,我在后記中列了一長串對我成長有過重要幫助因而我必須感謝的人的名單,吳盤生老師是其中之一。而當時,我們還沒見過面。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他給我寄書十年后的1998年11月,我在北京“紀念蘇霍姆林斯基八十誕辰國際學術研討會”上,見到了吳老師。由他擔任翻譯,我和蘇霍姆林斯基的女兒進行了簡單的交流,正是通過吳老師的翻譯,我聽到了卡婭對我的鼓勵:“您是中國的蘇霍姆林斯基式的教師”;還聽到了她想收我為研究生的想法,卡婭說:“我想把您培養成中國的蘇霍姆林斯基。”雖然,后來由于種種原因我并沒有成為卡婭的學生,但她這份情誼我一直記著。可以說,在中國有兩位專家是我和卡婭聯系的“紐帶”,也是我走近蘇霍姆林斯基的“捷徑”:一位是北師大的肖甦教授,一位便是吳盤生老師。
最近一次通過吳盤生老師近距離感受蘇霍姆林斯基,是前天——2016年12月23日,從成都到哈爾濱的飛機上,我一口氣讀完了吳盤生老師的新著《追尋的腳步——結緣蘇霍姆林斯基教育思想》。蘇霍姆林斯基教育思想傳到中國三十多年來,這位教育家的著作和有關他的著作已經很多很多了。但我認為這本《追尋的腳步》有著不可替代的獨特價值。
作者既是教育者,又是外交官,還是翻譯家。吳盤生老師曾經在中學任教,熟悉基礎教育,且經驗豐富;后來到教科所工作,有著比較扎實的理論功底,研究能力自不必說;再后來又被調到中國駐烏克蘭大使館擔任一等秘書和辦公室主任,有著開闊的國際視野;翻譯了包括蘇霍姆林斯基文章在內的許多烏克蘭和俄羅斯教育論著。多年來,吳盤生老師一直穿梭于中國、烏克蘭、俄羅斯之間,多次訪問蘇霍姆林斯基家人,并和他們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吳老師長期研究蘇霍姆林斯基教育思想,是國內著名的蘇霍姆林斯基教育思想研究專家之一。他現任中國陶行知研究會蘇霍姆林斯基研究專業委員會主任,“烏克蘭-中國”文化教育交流中心主任、烏克蘭駐上海總領館文化教育名譽顧問。
這樣一位有著獨特優勢和視角的學者寫出的蘇霍姆林斯基,自然非同一般。吳老師在書中以自己的親身經歷為線索,生動而詳實地記述了自己拜訪霍姆林斯基夫人、結識蘇霍姆林斯基兒子和女兒的全過程,以及他八次參觀考察巴甫雷什中學的經過,還有他請教被公認為“譯介蘇霍姆林斯基第一人“的杜殿坤教授的情景,他和烏克蘭教育部部長、教科院院長克列緬先生以及蘇霍姆林斯基的學生倫達克女士等人的暢談……通過這一切夾敘夾議的記錄,吳盤生老師給我們展示了一個更加生動豐滿的蘇霍姆林斯基。
巴甫雷什中學退休教師、蘇霍姆林斯基夫人安娜·伊凡諾夫娜說:“1970 年 8 月中旬,新學年開始前,他的健康狀況嚴重惡化。8 月下旬,他想堅持工作一會兒,但寫作時常常連筆都拿不住了,堅持不下去了,才不得不進了區醫院。他在昏迷時常呻吟著反復念道:‘真正的人——多么峻峭的山啊……’這是烏克蘭著名女詩人列霞·烏克蘭英卡的詩句。醒來時,他幾次囑咐我:‘安娜,千萬當心,別把我寫的東西弄丟了……’這就是他遺言。”
機械工程師、蘇霍姆林斯基的兒子謝爾蓋說:“如果有人問我一生中最大的財富是什么,我會脫口而出:父親寫給我的信!……家信是父母與子女間以書面語言為工具而展開情感交流的最好紐帶,是父輩傳遞人生價值和處世經驗的重要方式,是相互間交流生活感悟的良好渠道。家信是家庭文化的主要內容,是家庭價值判斷的承繼渠道,是家庭文化水準的顯示標尺。”
烏克蘭教育科學院院士、蘇霍姆林斯基的女兒奧麗佳說:“我父親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共產主義教育家,但他的很多主張已經超出了馬克思主義原理的范疇了。例如,他突破了蘇維埃教育學那千篇一律的刻板教條,以自己獨有的教育主張的內在本質、概念范疇、研究態度等,構建了發展個性及培養新人的全新的教育學話語體系;他主張教育應當給予學生選擇的自由,培養學生意志的自由,提倡學生作自我評價,從而確認每個孩子個性的不可重復性等,他把‘自由’的旗幟亮了出來,并與對義務、責任的培養結合起來;他提倡回歸到人性之本,以人為目的,從實踐出發,獨立思考;在有關集體教育等重大教育觀點方面撰文,他指名道姓地批評馬卡連科,大膽挑戰馬克思主義教育權威,宣傳教育的人道主義,主張教師應當用自己的頭腦思考,決不可人云亦云。凡此種種,蘇霍姆林斯基以自己睿智的思考和過人的膽略,走上了創新之路。他的這些突破性創新,沖擊了蘇維埃經典教育學的傷疤,他超乎常人的見解和決不妥協的性格,得罪了勢力龐大的保守陣營。于是,就不可避免地產生了沖突。就是這種沖突和斗爭,耗費了他的大量精力,也成了他英年早逝的重要原因。”
烏克蘭教育部部長兼烏克蘭教育科學院院長克列緬說:“蘇霍姆林斯基是位思想十分超前的偉大的教育家,30 年過去了,他的教育主張不僅沒有過時,而且對當前的教育實踐和教育科學研究仍然具有指導意義,對教育沿著人類文明方向發展具有指導意義。從哲學角度審視,他的高明之處就在于,能深刻認識教育的本質,突出人的價值,提出了‘教育學是人學’的觀點,舉起了人道主義教育的大旗,這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下是非常不容易的。”
俄羅斯著名學者、奧倫堡國立師范大學倫達克教授,曾是蘇霍姆林斯基的學生,后來又成了蘇霍姆林斯基的同事,她深情回憶自己第一天走進巴甫雷什中學的情景:“那天早上,我到校比較早,因為剛轉學進入新學校,升入二年級,所以非常興奮。我在校門口向校長問好時,他馬上叫住了我,領我去他的校長辦公室。走進校長辦公室,我立即看到,他的辦公桌上堆了好幾疊本子,兩側靠墻立著很大很大的書櫥,里面擺滿了各種書籍,好多好多。校長讓我坐下后對我說:‘瓦莉婭(倫達克教授的愛稱)!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個好孩子。歡迎你進入咱們的巴甫雷什中學,成為這個大家庭的一員!今天新學年開始,你將進入一個新的班集體。你們的班主任叫瑪莉婭·尼古拉耶芙娜,她是位漂亮、和善、聰明、善于關心人的好老師,你一定會喜歡她的。’我記得那天校長對我的態度非常和藹,充滿信任,好像是在與我商量進入那個新班級的事似的。由于談話的氣氛很好,我原來有的緊張情緒便馬上消失了。我高興地答道:‘好的!聽到您的安排,我非常高興。’校長接著微笑地說:‘好孩子!希望你到新班級里后好好與其他同學交朋友,發揚你的優點,開開心心地學習,做個好學生!’“我說:‘好!’上課前,校長攙起我的小手,走出校長辦公室,領我去新班級了。”
倫達克在巴甫雷什中學讀了十一年書,正是蘇霍姆林斯基讓她改變了原來想當飛行員的志向,報考了師范學院,畢業后又回到了巴甫雷什中學,成為老校長的同事。她回憶起有一年的新年晚會:“新年舞會開始后,我跳了一支舞曲。跳舞時我總想著:校長干什么去了。隨后我就悄悄離開了舞會,不由自主地來到校長辦公室窗前,想看個究竟。站在窗前,我聽到了不時傳出的校長的干咳,看到了那燈光在窗玻璃上投下的半身人影,校長低著頭,在奮筆疾書哪!辭舊迎新之夜,我站在校長工作室窗外,聽著校長的咳嗽聲,看著校長低頭工作的投影,我被深深地震撼了,我的心開始顫抖了,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此情此景,令我終生難忘!是啊,校長惜時如金!他就這樣挺著瘦弱的身體,努力擠出分分秒秒,全身心地為教育貢獻著自己的生命!”
沒有了蘇霍姆林斯基的巴甫雷什中學是怎樣的情景?《追尋的腳步》告訴我們,今天的巴甫雷什中學依然有著森林的美麗和花園的芬芳,低年級的孩子依然沒有分數的壓力,“藍天下的課堂”“到大自然去上課”“思維旅行”依然搞得有聲有色,“第二大綱”“培養公民”依然富有生命力,同時,在市場經濟和互聯網時代,學校與時俱進,大膽創新,同樣成績斐然,依然保持著世界名校的魅力。
借著吳盤生老師的眼睛,我們可以走進蘇霍姆林斯基紀念館,看到衛國戰爭中年輕的蘇霍姆林斯基是怎樣浴血戰場的:1941 年 6 月 22 日,德國法西斯匪徒悍然向蘇聯發動閃電式進攻,蘇聯衛國戰爭爆發了。那時,蘇霍姆林斯基正在區政府所在地奧努夫里耶夫卡中學任教導主任,兼烏克蘭語言文學課。7 月底,他告別了懷孕不久的愛妻薇拉,毅然投筆從戎。1942年 2 月 9 日,在莫斯科西郊的勒熱夫城下的激烈戰斗中,蘇霍姆林斯基身受數處重傷,渾身鮮血,在攝氏零下 25℃的冰天雪地里,與大地凝成一體,昏迷過去,與犧牲了的同志們躺在一起。一位英勇的戰地護士見他尚存一息,十分費力地把他從許多戰士的遺體里搶救出來。
在書中,我們還能聽到烏克蘭教育科學院副院長薩芙琴科教授對當今中國教育真誠而直率的批評:“我們參觀你們的學校,有時到了下午 4:30 以后,甚至是傍晚,看到學生還在教室里,教室里燈火通明。而且,學生放學時背的書包很大很重,學生的學業負擔是不是過重了?學生們每天有多少自由支配的時間啊?蘇霍姆林斯基對減輕學生負擔,給學生以自由支配時間是很關注的。沒有自由支配時間,怎么可能談得上自我學習、自我發展呢?我們參觀有些學校,總感到有些不協調的現象:如教室設備比較現代化,但教師的穿著很隨便,學生的衣著也是皺巴巴的,小臉灰灰的;又如會議室或接待室 的家具很高檔,但擺放的花盆卻是劣質的塑料盆,甚至盆中的花卉也明顯缺水、枯黃……蘇霍姆林斯基說過,應當對學校的美學環境非常重視,讓一切都顯得協調、和諧。”
……
這樣的關于蘇霍姆林斯基的評價,這樣的關于蘇霍姆林斯基的故事,這樣的關于巴甫雷什中學今天的狀況,這樣的關于對中國當前教育弊端的批評……在蘇霍姆林斯基本人的著作中,我們顯然是讀不到的。
我聽過一些教育專家對蘇霍姆林斯基“不屑”的言論:“不系統”“缺乏理論性”“沒有嚴密的理論體系”“顯然過時了”“最多不過是一個教育實踐家”……但是,蘇霍姆林斯基的著作自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傳入中國后,三十年多年來,沒有任何行政命令和“專家引領”的情況下,全中國無數中小學一線教師迷上了蘇霍姆林斯基。這不僅僅是因為蘇霍姆林斯基的文字通俗易懂,且充滿情感與詩意,還因為他的思想和實踐緊貼著大地——用今天中國比較“時尚”的話來說,叫“接地氣”。而且,蘇霍姆林斯基的思想在今天依然鮮活。因為他在教育理論上的原創性建樹不但是卓越的,而且是超前的。他關于人的價值的尊重,關于個性發展,關于創造能力培養,關于學校、家庭、社會三者教育合力的形成,關于公民教育,關于勞動教育等等理論,至今還有著現實的指導意義。我們今天津津樂道的“研究性學習”“職業技術教育”等話題,都可以在蘇霍姆林斯基的書中找到精辟的論述。
今天,讀完吳盤生老師的《追尋的腳步》,我感到以前自以為已經非常熟悉的蘇霍姆林斯基更加親切了。我急切地想讓所有蘇霍姆林斯基的追隨者也重新認識這位更加生動豐滿的教育家,因此,我愿意向全國的教育同行推薦吳盤生老師這部著作。
最后,我以九年前參觀了巴甫雷什中學后寫下的一段話,結束我這篇已經夠長的文字——
盡管中國不是蘇聯,我們所處的時代與蘇霍姆林斯基的年代也有很多不同了,但是,教育的人道、人情和人性是跨越民族的共同追求,人的發展和人的幸福是超越時空的永恒主題。只要人類存在一天,教育就會薪火不滅;而只要教育不消失,蘇霍姆林斯基的魅力就不會衰退。對我而言,追隨蘇霍姆林斯基是沒有止境的“神圣之旅”。雖然教育之路荊棘叢生,但只要行囊中有蘇霍姆林斯基的著作,我們就永遠不會孤獨。
2016年12月25日于哈爾濱至成都的航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