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周末的江蘇宜興丁蜀鎮,被許多紫砂“淘”客烘托得格外熱鬧。每家餐廳內,幾乎都能聽到買賣紫砂的切磋。“周末比平時更緊張。”不僅是藝人們的真實感受,連面包車司機也不得閑。
眼下,有多少人為藝術品“執迷”,為紫砂壺“瘋狂”,又有多少人走進藝術的花園,捧一把紫砂,抖落它“布滿黃金的塵埃,聞聞“紫泥清韻”之味?
任淦庭、吳云根、裴石民、王寅春、朱可心、顧景舟、蔣蓉,是中國紫砂界聲名赫赫的“七大老藝人”。而今他們都已成為天上的北斗星,與更早的紫砂前輩陳鳴遠、陳曼生、時大彬,輝映紫砂的發展歷史和后人作為。
老藝人們未必料到紫砂壺從香港、臺灣、東南亞一路熱回大陸,掀起追藏狂潮、價格破千萬元,但值得他們欣慰的乃是昔日弟子,今已各成一家并將紫砂文化、技術、藝德傳向后人。
徐漢棠、汪寅仙、周桂珍、徐秀棠、譚泉海、呂堯臣、顧紹培、鮑志強、李昌鴻,9位當今紫砂界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大都住在丁蜀鎮,與子女、學生乃至孫輩一起,打泥片、打泥條、塑泥壺。
2011年中秋節后,理財一周報記者來到汪寅仙、徐漢棠、顧紹培三位大師的家,試借與大師的漫談,回溯幾段“紫泥”記憶。
這一期的主角是吳云根、朱可心的女學生汪寅仙。
瞞報年齡
2011年9月17日上午,記者與汪寅仙大師相約于鎮敬老院的巷口見面。一聲呼喚,只見一位滿頭銀色鬈發的婆婆,將雙臂舉過頭頂,顛著腳招呼。活潑熱忱的69歲長輩,不由讓人欣喜。
走進汪寅仙的家,盆景、草坪,為靜宅添幾分生動。她的丈夫姚榮培先生和她的老母親,笑盈盈地在屋內迎候。汪寅仙的泥凳,干凈利落,只留下一小盆和到一半的紫泥。抿下一小口姚先生沏的茶,汪寅仙展開了思緒。
1943年出生的汪寅仙,是家里7個孩子的老大。在陶瓷合作社工作的父親和制作日用陶瓷的母親,以每月56元的收入,勉強養活孩子們。寅仙很就小開始當家。
“我每天要做好全家早餐才能上學,放學必須準時回家料理家務,如果耽誤了,還要被媽媽罵。晚上,幫媽媽哄弟妹睡覺。那時候,讀書很勉強。”
小學五年級時,一個農貿展覽會在學校操場上舉辦。小寅仙被展示的紫砂壺吸引,“如果能做這行,倒不錯。”一個念頭閃過。
為減輕家庭負擔,小學畢業前,寅仙四處打聽紫砂廠招生計劃。1956年,紫砂廠招生30名,寅仙通過考試,但年齡尚小不符合入廠資格,她便謊稱自己已滿14歲。老師看出這個貧苦家庭的小女孩執著于紫砂,雖識破她的小伎倆,卻也不為難她。
進了紫砂廠,揣著9.6元飯菜票和2元零用錢的寅仙,很節儉也很滿足,一頭扎進學藝。
1956年入廠的30名學生分成2班,吳云根和王寅春各帶一班。寅仙是吳云根班上最小的學生。
“我們白天學技術,晚上學文化,吃住在工廠。大家都很勤奮,相處得很好,他們就像哥哥姐姐一樣。晚上學習前,還唱唱歌,跳跳集體舞,這個環境對我來講,非常留戀。”
汪寅仙回憶,他們每周開一個生活會,每個同學很有誠意地交流一周的學習、思想,做自我檢討。她常常檢討自己“加班加點太多,星期天也不回家休息,常常翻窗到教室里練習。”
我的同班女同學,比我大一歲,家庭艱苦。我們每天輪流花1分錢吃香蘿卜干。這比家里吃得好。但我們成績不如人家,只排在第三類中等。我年紀小、力氣小,只有多花時間才趕上。”
過去有個口號,“不會休息,就不會工作”,但寅仙不聽口號,邊檢討邊加班學習。因為年紀小,按地方俗語說是“老堂梗”。吳云根看到“老堂梗”的勤奮,不僅努力練就“光貨”基本功,還偷偷地捏朵小花、揉個小葉做“花貨”,心里甚是喜歡。
吳云根對寅仙說:“老堂梗,我帶你見見老朱,讓他教教你。”吳云根說的老朱,是他的師弟朱可心,“花貨”功了得。
1958年,日后的大師呂堯臣進廠學徒,吳云根帶班新生。寅仙在“花貨”女前輩蔣蓉身邊學習了3個月,后又師從裴石民2個月。這年,紫砂廠工會組織老藝人重點培養學徒,簽約“拜師學藝”。朱可心點名收“老堂梗”為徒,與她一起被收入老朱門下的還有師兄范洪泉
喜歡“花貨”的寅仙仔細觀察,“蔣蓉的花貨,以果品居多,花生、核桃、菱角,也做筆洗、荷葉盤。朱可心的花貨,多樹樁、松竹梅。裴石民的花貨與蔣蓉類似但也有區別。”
“我覺得自己很幸運,可以跟隨朱老師學習帶有雕塑性的花貨。”她晝夜勤練,三年滿師時,成績躍入前3名。一出師就拿到二級副職稱,工資29.8元。“接近父親的收入,很開心!”
3年學徒,汪寅仙練就一手基本功,但讓她真正領悟“花貨”精髓的,得數一只“桃杯”。
1959年,汪寅仙隨朱可心和紫砂廠領導到南京博物院參觀,見到一只明末清初的紫砂“圣思桃杯”。運用桃子、桃葉制成的桃杯活靈活現,堪稱完美,但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寅仙沒想到,紫砂廠竟從南博借出桃杯,并安排她在朱老師身邊學仿“圣思桃杯”。為了保護國家一級文物,仿制工作不能在人多手雜的工廠車間進行,朱可心就在廠邊10多平方米的宿舍里研究仿制。
“杯底翻過來粘了14張桃葉,攤開像一幅工筆畫。把手是桃樹干,三個腳分別是1張葉子、3個樹干、3顆桃子。有花苞,有盛開的桃花,葉子那么薄巧,好像沾了露水。紫砂泥布局能做到這么秀氣、光潤,紋理又那么清晰,從工藝上看,已經好到極致了。朱老師對這只桃杯佩服得五體投地,每天興高采烈地分析、復制。”
朱可心復制桃杯花了4個月,度過一個冬天。江南冬季沒有取暖設備,朱老師披著圍巾,喝點酒提神。深夜12點,朱老師把寅仙趕回家,自己接著仿制。
“有時一片葉子單獨做很美,但粘到杯上就不像了,勢頭不對。朱老師和我想了很多辦法,解決桃葉虛實關系和三個底足支點的平衡。”
經過師徒努力,“桃杯”再現。汪寅仙學仿4月,在“花貨”技藝和設計理念上都有了飛躍,“我在紫砂行業里有這個機遇,真是幸運。”
日后,汪寅仙多次獨立仿制“圣思桃杯”。原桃杯以紅泥制成,朱老師的仿件以紫泥制成,寅仙再仿時用紅泥,發現燒成后杯口變形。因為紅泥收縮力(14%~16%)大于紫泥(10%)和綠泥(12%~13%)。于是她與朱老師研究,改變窯具,將桃杯反扣著燒,避免了杯把的枝干帶動杯口沿造成變形。在她仿制的10多只桃杯中,其中一只被北京人民大會堂紫光閣收藏。
“灌漿”路不通
在大躍進思想下,1960年代初紫砂廠開始進行技術革新,試驗模具化“灌漿生產”。所謂灌漿,就是將紫砂原料摻水,稀釋成泥漿后倒入模具中。半干以后,將壺嘴、壺把安上,就做成一只壺了。
學習手工壺的汪寅仙,一開始就不看好灌漿壺的前途。
“灌漿生產有四個不利因素。第一,紫砂原料要加水40%才有流動性,加水后,原料收縮力更大了,變形導致成品率降低。第二,往灌漿壺里泡上茶,放在桌上,底下會滲一圈水。第三,紫砂泥料黏性重,模具灌漿幾十次后,模具表面被泥料吸附,做的壺會比開始大一輪,規格不標準。第四,模具消耗大,經濟效益未見得好。”
有人曾建議用電解質減少水分對泥料的影響,但泥料遇電解質膨脹,效果更差。
1960年代,紫砂廠參加廣交會,由于茶壺規格參差不齊,質量一般,幾乎全都滯銷。為了多推銷品種,廠長特意帶上汪寅仙,讓她趁管理員不注意,多擺幾個壺樣吸引客商。但即便如此,壺仍賣不動,后來被當成地攤貨賤賣了。
原本想大干快上的灌漿紫砂生產技術革新,持續了一年多就被擱置。1963年,訂單銳減的紫砂廠停業整頓。“因為灌漿路沒走通,也讓手工壺制作被保存下來。
壺的雕塑
1973年,汪寅仙進入紫砂廠研究室,與當代紫砂界泰斗顧景舟,紫砂壺國家級大師、顧景舟第一弟子徐漢棠等人一起從事創作設計。次年研究室為周恩來總理赴美設計作品。
1975年,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開門辦班,在宜興開設陶瓷造型訓練班。汪寅仙與徐漢棠、中國陶瓷藝術大師何道洪參加了為期11個月的陶瓷造型培訓。
“過去,師傅只是從頭到尾做一遍,但為什么這樣做,沒有說清楚。通過理論學習,我對造型的理解有了飛躍。好作品放在面前,會用理論分析,也學會突破傳統,追求現代的造型。”
記者看到屋內墻上懸掛著幾幅汪寅仙代表作的照片,便請她解讀一下。她指著1988年與原中央工藝美院教授張守智合作設計的《曲壺》說:“曲壺造型現代,靈感來自蝸牛形象。壺的線條是蝸線形的,整個茶壺一氣呵成沒有斷線。壺體動靜互現,壺嘴和提梁內部形成的虛空間與實體造型對比強烈,歷史上從未見過這樣的形態。
汪寅仙說,她更喜歡《神鳥出林壺》,“壺嘴似鳥頭,壺體以弧線構成,以鳥兒展翅姿態構成提梁,壺蓋似羽毛被清風一卷。”
紫砂的可塑性,賦予了藝術家對線條的無限追求,可剛可柔、可繁可簡。造型也賦予了觀者無窮想象。“神鳥壺”是莊子筆下的《逍遙游》嗎?“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抑或王維的《鳥鳴澗》?“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這把壺的難度超越曲壺。雖然實用性降低,但美學家認為,它不像壺,更像城市雕塑。這把壺表達了我對形式美的追求。”汪寅仙望著壺,敘述著
寅仙的“花貨”
寅仙對紫砂造型的追求從未停止過,除了“光貨”、“花貨”,對“方貨”、筋紋器、仿古壺、文房用具、酒具都有涉獵,而她最被人津津樂道的,仍是她拜師學藝和日后鉆研頗深的“花貨”。
“我不敢說超越了朱可心老師。我自認為,在‘花貨’傳統基礎上,我是有追求和發展的,在‘松竹梅’、‘梅樁’、‘南瓜’、‘桃子’等系列上,我發展的內容要多一點,廣泛一點。”
汪寅仙在自家一棟二層小樓中,設立了紫砂陳列館。一樓是她兒子姚志源、女兒姚志泉及兒媳、女婿的作品。二樓則全為她的作品。許多作品是寅仙今年從過去藏家手中買回來的,“這兩年價格猛漲,50多萬元以上的我也買不動。有些壺,是我用新做的壺換回來的。”
“歲寒三友壺”是汪寅仙“花貨”系列的經典作之一:壺身如參天大竹,竹叉為壺嘴,梅樁為壺把,壺蓋的手為一棵勁松。
“大彎把梅樁”是汪寅仙20世紀70年代后期成名作之一,連仿帶創,表現了陳鳴遠的梅樁。
“斑竹提梁壺”被公認為佳作,壺蓋的手為一只蟬蛻,躍然壺蓋,生超然之意。提梁的大跨度前無古人。為表現竹子的老性和干裂,汪寅仙在竹身上刻上纖維裂痕。
汪寅仙曾做過20多種南瓜壺,她一位香港朋友的兒子去英國留學前,汪寅仙制作了2把南瓜壺相贈,寄托對孩子學有所成的祝福。
“人和自然是最親近的,我做“花貨”,就是希望把大自然中美的東西用在壺上。“花貨”來自生活,比生活更美。”
相濡以沫傳紫砂
汪寅仙的“花貨”中,多見梅花形象,而她本人也香自苦寒來。求學時,她星期天翻窗到教室里練手藝,為此沒少“自我檢討”;工作時,她為多做計件活,夜半在座椅上打會盹再工作;身兼副廠長的她,有一年只休息了4個周末。
與汪寅仙共挨苦寒的,是她的丈夫姚榮培。在記者采訪的幾個小時中,姚先生每隔一會就進屋斟茶,又悄然離開。畢業于南京大學的他,為支持妻子,離開藥物研究所,到丁蜀鎮醫院工作,擔起家里的重活。自己病倒了,兒子染重疾,姚榮培都瞞著出差學習的妻子,只為不增添汪寅仙的負擔。某年外出學習數月歸來的汪寅仙,目睹老姚承擔的一切,加之自己工作過勞,也大病一場。夫婦倆相濡以沫,體諒恩愛,此情不渝。
而今的汪寅仙覺得自己眼力日衰,無法長時間工作,身邊已不帶學生,而是走進社會和大課堂,在講學、交流中,傳揚紫砂文化。
當記者問起大師,多年以后,當人們提起宜興丁蜀鎮上有一位紫砂女藝人汪寅仙,希望得到怎樣的評價時,她說:“我還不敢想象。過去老師手把手教我,把前人的技藝傳給我。作為這門技藝傳承人,我有責任讓紫砂藝術在我的手上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