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想繼續講講劉娥。
之前有個疑惑,宋朝這么多士大夫,怎么會容許劉娥一個女人垂簾聽政十多年,這事兒太不合常理了。更不合理的是,慈禧太后等待光緒長大后還裝模作樣把權力移交出來,而劉娥一直把持朝政不肯撒手。即便如此,后世對于她的評價還一邊倒稱贊!
中國歷史上站在權力巔峰的女人就那幾個,武則天自己改朝換代的事情都做了,這個劉娥比不過。退一步來論,她似乎把”垂簾聽政“演繹到了最高境界,慈禧太后自愧弗如。
劉娥在政壇上崛起的軌跡值得盤一盤。
首先要確立一個前提,劉娥非常深地介入到北宋的朝局之中,而這個契機跟宋真宗有關。
真宗作為一個典型的“守成之君”,有點慫。從小養在深宮,論歷練和能力,比他的父親和伯父都差許多,歷史上最大的政績就是和遼達成的“澶淵之盟”,可這屬于城下之盟,不算體面的勝利,而對于崛起中的黨項李繼遷,他也是一籌莫展。
大中祥符末,真宗突發中風,至天禧四年(1020年)春,病情不斷加重,不光話沒辦法說利索,腦子也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在這種狀態下,真宗已無法再獨自處理政務了,他很自然想到讓劉娥來幫忙。
聰明的劉娥倒也駕輕就熟,“政事多中宮所決”,慢慢劉娥成了真正拿主意的人,真宗只是最后象征性地把把關罷了。
隨著真宗的身體每況愈下,朝堂內的各派政治勢力也開始伺機而動。
01 寇準的霸道
其中尤以寇準、丁謂兩派大臣的內斗最為激烈。曾在澶州前線“挽狂瀾于既倒”的寇準無疑是宋初最著名的大臣之一,寇準忠誠正直,但也有他的缺點,個性偏狹,講話得罪人,因而也容易被政敵抓住把柄,在當了一段時間的宰相與樞密使后,他就因為王欽若的排擠被罷相。
《寇老西兒》中的寇準
到了天禧三年(1019年),時在判永興軍任上的寇準一心想要再回到政治中樞,為此他不惜違背自己的原則,聯絡轄區內的巡檢朱能和內廷的宦官周懷政,一同炮制了一份“天書”進獻給真宗,真宗果然龍顏大悅,寇準于是再度入朝為相。
很快以他為中心,結成了一個以同為宰相的向敏中(寇準入朝后不久即病逝)、參知政事李迪、同知樞密院事周起為主要成員的“擁寇派”。
但讓寇準沒想到的是,他此次躊躇滿志的拜相卻不經意間給自己樹立了一個比王欽若更可怕的勁敵——時任參知政事的丁謂。
丁謂和寇準的關系其實剛開始并不差,寇準早年還向宰相李沆推薦過丁謂,但李沆似乎已經看穿了這個人是睚眥必報、不愿屈居人下的。果不其然,兩人共事后很快因一件小事結下了梁子,“謂在中書事準甚謹。嘗會食,羹污準須。謂起,徐拂之。準笑曰:'參政,國之大臣,乃為官長拂須耶?’謂甚愧之。由是,傾誣始萌矣?!?/span>
寇準或許以為他這樣調侃丁謂并沒什么惡意,但丁謂一定覺得大丟了面子,心里也埋下仇恨寇準的種子,他逐漸將樞密使曹利用、同知樞密院事任中正、知制誥錢惟演網羅在周圍,形成了一支和寇準敵對的派系。
02 反寇大聯盟
在寇準、丁謂兩派陣營的分劃中,劉娥其實也是個不大不小的因素。
仔細考究起來,當年在有關立劉娥為后的問題上,寇準、李迪都是堅定的反對派,反而丁謂很支持劉娥立后,他曾經還慫恿時任翰林學士的楊億趕緊草詔,說:“勉為此,不憂不富貴?!?/span>
只可惜楊億他不吃這一套。站在后人的角度,我們大可以贊賞寇準等人是堅持原則,丁謂則是見風使舵的小人,但將心比心,站在劉娥的立場上,說讓她對寇準、李迪有好印象實在是很難。
更糟糕的是,當了宰相的寇準還繼續地找劉娥麻煩。劉娥代理朝政很快引起了寇準等人的警覺,他們擔心真宗一旦晏駕,歷史上外戚專權、女主臨朝的局面會重演。
其實,身為皇后的劉娥此時在外朝根本沒有什么能安插得上的人脈。她在得勢以后,讓前夫龔美改姓劉,做她的兄長,勉強算是個親貴;這之后,吳越錢氏的后人錢惟演又和劉娥攀了親戚,成了劉美的妻舅,除了這兩個人,劉娥能信得過的也別無其他了。
似乎是看準了劉娥勢單力孤,又或者是對這個搖撥浪鼓起家的川妹子太過蔑視,寇準借著劉娥有親屬在四川“奪人鹽井”一事,主張嚴辦,即便真宗表態說可以網開一面他也不領情,這下寇準和劉娥的關系徹底搞僵了,更驅使劉娥與丁謂一派聯合,雙方靠錢惟演互通消息,“反寇大聯盟”就此形成。
03 寇準未遂的政變
人心是復雜的,雖然真宗和劉娥做了一輩子“恩愛夫妻”,可眼看自己大權旁落,真宗心里也不是個滋味,史載“帝意不能平”,而朝中的各方勢力此時又都盯著真宗身故后的嶄新權力版圖,在內外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天禧末年的政爭很快達到高潮。
寇準的想法是盡快把太子推到前臺,以“太子監國”的名義處理政務,這樣不僅斬斷了劉娥打著真宗的旗號染指皇權的途徑,也等于在接班人身上投了資,將來作為“佐命功臣”可占盡先機。
真宗對寇準的這番設想是贊同的,寇準還讓楊億草詔,本來整件事很機密,消息卻走漏了。丁謂聞訊大表反對,說現在讓太子監國,那以后皇上病好了要怎么辦呢?
巧的是,真宗這時又不記得他曾對寇準說過什么了(是真忘記了還是害怕劉娥知道而假裝忘記了就說不清了),寇準作為“替罪羊”被罷了相,但真宗仍然以太子太傅、萊國公的名義把他留在京城,對于寇黨來說,他們和丁謂還沒有分出勝負。
據朱熹在《五朝名臣言行錄》里的說法,寇準在“太子監國”的設想之外,還有一套更驚人的計劃:“欲廢章獻(劉皇后),立仁宗,尊真廟為太上皇,而誅丁謂、曹利用等。”這種“魚死網破”的政變如果真得付諸實施,那劉娥的身家性命估計都難保了。
幸而,就在寇準于京城積蓄力量準備反撲的當口,他自己陣營內部出了“豬隊友”。
替寇準偽造“天書”的宦官周懷政,自從寇準罷相后,就一直忐忑不安,真宗在清醒時也曾和周懷政聊過“太子監國”的事情,他便打算先下手為強,實施寇準的政變計劃:“陰謀殺謂等,復相準,奉帝為太上皇,傳位太子而廢皇后?!苯Y果,參與其事的客省使楊崇勛、內殿承制楊懷吉向丁謂告了密,周懷政很快被捕斬。
這次失敗的政變使寇準徹底失了勢。劉娥又趁機與丁謂一同把寇準之前偽造“天書”的抖摟出來,寇準最終被貶為道州司馬,趕出了汴京。
可能是覺得這一連串變亂都是由“太子監國”的設想而起,生病生得腦子都糊涂了的真宗竟想要追究太子,危機時刻,李迪勸諫道:“陛下有幾子,乃欲如是?”真宗才作罷。另一方面,在打倒寇準后,劉娥在內廷的權力已無法撼動,她與丁謂實際上已聯手把真宗架空。
作為太子的“母親”,劉娥也明白在事關“國本”的問題上不容有絲毫閃失,時任參知政事的王曾托錢惟演向劉娥傳話,說:“太子幼,非中宮不能立,中宮非倚太子則人心亦不附。后若加恩太子則太子安,太子安則劉氏安矣?!眲⒍饘ν踉@番話深為認同。
劉娥在天禧四年經受了政治斗爭的初步考驗,她聯合丁謂打擊寇準,雖有冷酷無情的一面,但考慮到寇準一方的計劃已經有威脅她身家性命的可能,其作法似乎也有情可原。
更重要的是,在事關太子的問題上,劉娥的態度很明確,那就是必須保證趙宋皇位的平穩過渡,因為就像王曾所言,這在根本上也維護了劉娥自身的利益。
04 該收拾丁謂了
乾興元年(1022年)二月,窩囊的真宗終于一命嗚呼,臨終前他留下遺詔,“命皇后權處分軍國事,輔太子聽政”,劉娥就這樣成為了大宋開國后第一位臨朝稱制的太后,在仁宗初期的十一年間,她實際上成為了北宋的最高執政者。
劉娥垂簾聽政后,首先要解決掉過去的政治盟友——丁謂。
在打倒了寇準、李迪后,丁謂大搞政治清洗,朝中幾乎已經沒有了反對力量,他在外朝一手遮天、專橫跋扈,官員黜置基本都靠他一句話,他又勾結宦官雷允恭,建議對于一般政務,只要讓雷允恭傳給太后,圈定后就可以頒下施行,不必事事由太后出面召集輔臣商量,這完全是想要把劉娥架空的節奏。
得意忘形的丁謂最終栽在了一件工程事故上。
原來真宗駕崩后,由丁謂擔任山陵使,負責為真宗修建陵寢,結果都監雷允恭卻在現場自作主張把陵墓位置移動了百步,結果地基泛水,陵寢的修建也耽擱了。
隱忍多年的王曾瞅準這個機會向太后告了狀,說雷允恭竟將先皇陵寢移到了“絕地”,劉娥大怒,順勢將丁謂貶了官,最后將他貶到崖州司戶參軍,徹底斷了他回京的念頭。
打倒丁謂,讓劉娥將朝政大權全數收回到自己手里,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擘畫國家的將來了。
她在聽政期間,出臺了諸多政策,對于改革真宗晚年的弊政,扭轉北宋國力都發揮了積極影響。
首先,她廢止了真宗生前那些莫名其妙的迷信工程,下令停止修建宮觀;其次,廣開言路、澄清吏治,她于明道元年(1032年)開設諫院,聽取下情,并嚴懲貪官污吏,朝廷風氣得以振刷;最后,劉娥還做了一些為民造福的好事,譬如興修水利,堵塞了困擾北宋多年的黃河滑州缺口。
《宋史》稱:“當天圣、明道間,天子富于春秋,母后稱制,而內外肅然,紀綱具舉,朝政無大闕失?!?/span>
可見劉娥臨朝稱制的成績是得到后世肯定的。
05 群臣默許的無冕之王
然而,隨著劉娥權勢的日漸穩固,說她沒有產生一點野心也是不符合事實的。從仁宗初年選用的兩個年號上,就可以看出劉娥的內心渴望,“天圣”可以解釋為“二人圣”,“明道”則是“日月道”,這無不是想向外界宣誓,她在政治地位上與仁宗是平起平坐的。
劉娥更是力圖在王朝禮制上為自己的身份尋求新的突破。
這集中體現在她以女主之姿于明道二年(1033年)參謁太廟一事上。由于謁廟本是皇帝的特權,劉娥在準備儀式的時候曾希望可以完全穿皇帝的袞服,并佩戴冠冕,這一想法遭到維護既有秩序的大臣們的激烈反對。
最后經過一番折中,劉娥得以以“皇帝袞服減二章,衣去宗彝,裳去藻,不佩劍,龍花十六株,前后垂珠翠各十二旒,以袞衣為名”的行頭參謁太廟。嚴格來說,這套行頭與皇帝的差距已微乎其微。
對于當時北宋的朝臣余士大夫來說,面對劉娥這樣一位“史無前例”的太后,許多制度規范確實需要自行摸索,但有一個看法他們卻是共同的,就是劉娥“臨朝稱制”畢竟是皇帝年幼時的非常狀態。
隨著仁宗年長親政,這種“二圣共治”的局面就會結束,他們最恐慌的是劉娥會戀棧權位,不愿交權給仁宗,甚至還欲效法唐代的武則天。
據史書記載,劉娥在不經意間的確顯露出了想要比肩武則天的意思:“太后嘗問參知政事魯宗道:'唐武后何如主?’對曰:'唐之罪人也,幾危社稷?!竽??!?/span>
面對魯宗道這樣耿直的官員,大概劉娥也明白想和武則天一樣過把“女皇癮”怕是不太現實。
不過,對于大臣們催促她早日還政給仁宗的諫言,劉娥的反應就固執得多了。
按照古人的習慣,十五即算成年,嚴格地說,劉娥天圣二年(1024年)就當歸政仁宗,但她根本是毫無表示。
到了天圣七年(1029年),仁宗都是二十歲的小伙子,連大婚都完成了,劉娥卻仍準備于冬至日讓皇帝率百官一道為自己上壽,這下可惹惱了時任秘閣校理的范仲淹,他上疏抨擊劉太后:“天子有事親之道,無為臣之禮;有南面之位,無北面之儀。若奉親于內,行家人禮可也;今顧與百官同列,虧君體,損主威,不可為后世法?!狈吨傺驼J為劉娥這么做完全是不成體統,他更上疏要求她早日歸政。但劉娥對此都拒不回應。
劉娥遲遲不愿歸政,自然有熱衷權力的因素,畢竟從真宗晚年參與機要以來,她已在政治中樞摸爬滾打十多年了,但更重要的一個原因卻還是要回到她與仁宗——這個她抱養的孩子的關系上。
本質來說,劉娥現有的權力基石是她與仁宗的“母子關系”,但只有劉娥和宮里的極少數人清楚,這層關系是有問題的。
劉娥有理由擔憂,假使她從垂簾聽政的位子上下來,那么她將無力阻止仁宗獲悉自己的真實身份。到了那時,感覺被惡意蒙騙了的皇帝又是否會對自己不利呢?
正是由于這層隱秘的恐懼,直到劉娥人生最后幾年,她都拼勁全力想守護好這個最大的“秘密”。
明道二年三月,就在參謁完太廟不久,劉娥病重,走完了其跌宕精彩的一生。
據說在她彌留之際,劉娥還拽著仁宗的衣袖,仿佛有所囑托,大臣薛奎告訴皇帝,這是太后還念念不忘要穿袞冕入殮,他鄭重勸告仁宗,只能以后服給劉娥下葬。
06 死后還留伏筆
劉娥死后,仁宗的身世之謎便再也掩蓋不住了,也許是太宗唯一在世的兒子“八賢王”趙元儼告訴他的,又或者是當年與劉娥一同撫養仁宗的楊太妃告訴他的,總之,得知自己并不是劉娥親生兒子的仁宗簡直五雷轟頂,頓時陷入巨大的悲痛中。
此時,有關仁宗生母李宸妃是被劉太后毒死的謠言又盛囂塵上,為了驗證傳聞,仁宗親自趕赴生母葬地洪福院,打開棺槨,他發現母親“以水銀故,玉色如生,冠服如皇后”,證明劉娥當年是以高規格安葬母親的,不禁感嘆:“人言豈可信哉!”心情漸漸平復下來。
不過,當年的劉娥真會如此大度嗎?
其實這其中依然是有波折的,原來李氏在明道元年去世的時候,劉娥本就是想以宮女之禮草草下葬的,但宰相呂夷簡堅持認為禮節應當從厚,顯然呂夷簡對仁宗的身世是一清二楚的,他告誡劉娥:“陛下不以劉氏為念,臣不敢言;尚念劉氏,則喪禮宜從厚。”
仁宗終究有一天是要知道自己身世的,厚葬李氏也是為劉氏家族留個退路。
最終,劉娥依照呂夷簡的建議以“后服殮,水銀實棺”,這才有了仁宗在洪福院看到的那一幕。
作為中國古代少有的女性政治家,劉娥在攀上權力頂峰后,無論是威望還是能力皆已不遜色于武則天,雖然也時而有野心的沖動,但她并沒有肆意行使自己的權力,在事關重大的問題上,倒都能冷靜下來做出理性的選擇,這既有劉娥自身經歷和個性的原因,某種程度上也顯示出了宋代和唐代在內外環境上的不同。
“大宋武則天”并沒有真正成為武則天,對于以后的宋代官員而言無疑是一種幸運,更重要的是,他們從這段歷史里吸取了如何應對“垂簾聽政”女主的經驗(太后臨朝的現象在兩宋都將反復出現),如何在努力限縮太后“臨朝稱制”時間的同時,充分利用皇帝幼小的機會來培養和“打造”符合士大夫理想的“明君”成了他們努力的方向。
雖然這種培養不一定每次都能成功,但宋代特有的政治文化卻由此愈發走向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