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時下的端午,大家往往立刻聯想到粽子、艾葉、龍舟和屈原,這些事物已然成為端午節的民俗符號,滲透在中國人的文化生活中了。在超市或百貨店的食品柜,滿眼盡是包裝光鮮口味各異的粽子,在農貿市場,端午時節則是艾草的天下。
說起來,艾草作為端午這一節氣的代表性植物,已經充分融入到人們的民俗和日常生活之中。然而,今天要為大家介紹的菖蒲,實則從先秦便與端午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荊楚歲時記》中就記載了端午時節“以艾為虎,菖蒲為劍”,懸于門戶驅邪避晦的習俗。《紅樓夢》第三十一回也寫過端午,大戶人家叫“蒲艾簪門”,真是夠雅致了。不過說回頭,到底也是為了辟邪。古人從菖蒲、艾草、石榴、香蒲、蜀葵、梔子等時節植物中任選五種作為端午清供,并稱“午時花”。而作為“午時花”之一、驅邪“神器”、昔日與艾草齊頭并重的菖蒲,何以在端午時節的民俗生活中少見蹤影了呢?
菖蒲(Acorus calamus L.)屬于天南星科,西漢時始植于皇家園林,唐代移于盆景,宋時則與文人的石癖結合,以“石菖蒲”的形態成為文人案頭的雅伴。元明清時期,菖蒲也多用于土植園藝和瓶器插花,以應節氣。不知對菖蒲來說,文人的青睞是福還是禍——它從此成為小眾的書齋趣味,而與大眾的日常生活漸行漸遠。昔日“天下第一雅草”,如今落入鮮為人知的境地,養蒲的傳統也只被一小眾菖蒲愛好者所傳承。相較之下,“菖蒲”在日本的民間生活中卻是大放異彩。
從“菖蒲”之名由中華東渡扶桑以降,菖蒲草和花菖蒲便與日本的民俗以及文化生活緊密結合在了一起:和歌、園藝、物語、浮世繪乃至能樂中,都隨處可見其蹤影,更是作為五月五的“時花”,成為千家萬戶裝點節日的插花花材,春游菖蒲園也是江戶時代留存至今的仲春、初夏時節的重要活動,是五月季候的重頭戲(詳情請參考后續之日本篇)。今天暫且從菖蒲與端午的關系說開去,先談菖蒲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前世今生。
菖蒲在中國文化生活中的起與落,要從先秦時代說起。中國古代節歷中,五月是“毒月”,五月五即“毒日”,后來也是屈原投江之日,當時人們為了紀念屈原,逐漸發展出食粽子、賽龍舟的端午習俗。楚辭堪稱一部香草名典,其中也收錄了菖蒲這種植物。《九歌·少司命》吟“夫人自有兮美子,蓀何以兮愁苦?”,“蓀”在古代指君王或尊貴者,此處寓意楚地女神少司命,《夢溪筆談》則直接將“蓀”釋為菖蒲,可見作為楚辭中的植物,菖蒲已被賦予了高潔人格的喻義。《本草》記有“堯時天降精于庭為韭,感百陰之氣為菖”。傳說菖蒲還是伴隨堯帝降生的仙草,這樣看來,菖蒲從先秦時代就是一種通神譽人的“高大上”草藥了。
說起菖蒲與端午的結合,早在先秦時代,民間便有端午以香草驅除毒邪的習俗。西漢《禮記·夏小正》亦記有“此日蓄藥,以蠲除毒氣”,即在農歷五月五日這一天積蓄藥材去除毒邪的習俗。唐代《大戴禮》中則有五月五日沐浴驅邪的記載,因此唐代也稱端午為“蘭節”,更是突出了沐浴蘭草(菖蒲與艾草同煎)驅邪的民俗。從中醫本草藥用的角度上講,明代盧之頤曾在《本草乘雅半偈》(本經上品)中記錄了菖蒲與五月五的關系:
“冬至后五旬七日,菖始生,百草之先生者也,于是始耕。”
菖蒲的生長,象征一年中由陰蔽到陽發的起承轉合,同時葉片形態“有脊如劍”,被視為斬舊迎新,祛晦辟邪的利器。在藥用價值上,“菖蒲,一名昌陽、堯韭、水劍草。……主風寒濕痹,咳逆上氣,開心孔,補五臟,通九竅,明耳目,出音聲。久服不忘,不迷惑,延年”。也就是說,菖蒲對人的體質有祛濕濁、撫心脈、明九竅的功效。
而蒲草延年之效,被道家求仙傳得神乎其神。東晉葛洪《神仙傳》里就有一則與菖蒲有關的神仙故事:傳說漢武帝登嵩山大愚人石室,命董仲舒、東方朔等人齋戒迎神,夜間忽有仙人翩然而至,自稱前來采集菖蒲的“九疑之神”,并向漢武帝透露了“中岳石上菖蒲,一寸九節,可以服之長生”的傳聞,隨后便消失不見。大文豪李白還在《嵩山采菖蒲者》一詩中吐槽漢武帝不識神仙:
“神仙多古貌,雙耳下垂肩。嵩岳逢漢武,疑是九疑仙。我來采菖蒲,服食可延年。言終忽不見,滅影入云煙。喻帝竟莫悟,終歸茂陵田。”
雙耳垂肩的神仙,都把九節菖蒲延壽的秘方送到你眼前了,你卻高冷視而不見,怎么樣,最后還不是同凡人一樣歸葬陵穴!
《武林舊事》中記,宋人端午節將菖蒲與艾草扎成山狀,放在家門口辟邪,上面系上紅線包扎的粽子。平日里,宋人愛蒲之勢也令人嘆為觀止。宋代文人觀養石菖蒲的風氣之盛,相比日下多肉類植物的當紅,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堪稱“人手一盆”的“文房標配”,這與菖蒲的“顏值”和秉性是密不可分的。
《本草乘雅》中記:“石栽之,旦暮易水則易茂,春夏愈摘則愈細。”似劍的挺拔姿態,清麗纖長的外觀,和無需土壤便可以繁茂于石礫之上的習性,成為了它逐漸被賦予人格化象征的根源。蘇軾可算作石菖蒲的頭號粉絲了。傳說菖蒲開花罕見,連蘇軾、蘇轍兩大文豪見了菖蒲開花,都要幾番作詩相和,孩童般的歡悅之情溢于言表,真是坐實了“蒲奴”的聲名。東坡《石菖蒲贊》有云:
“凡草木之生石上者,必須微土以附其根,如石韋、石斛之類。雖不待土,然去其本處,輒槁死。惟石菖蒲并石取之,濯去泥土,漬以清水,置盆中,可數十年不枯。雖不甚茂,而節葉堅瘦,根須連絡,蒼然于幾案間,久而益可喜也。其輕身延年之功,既非昌陽之所能及。至于忍寒苦,安澹泊,與清泉白石為伍,不待泥土而生者,亦豈昌陽之所能仿佛哉?”
昌陽,即作為藥材培植來治病的昌草,可愈癲癇耳聾,解熱毒濕瘡。《本草乘雅》中記,菖蒲生于“昌美溪浦之間,故名菖蒲。以治病之用言,當號昌陽”。在蘇軾眼中,同為昌本,之所以菖蒲甩了昌陽好幾條街,不僅在于它經久延年的功效,更在于菖蒲不依靠植物賴以生存的土壤,身懷奇質卻不愿為人所用,卓然自立于幽谷溪畔的碎石之上,儼然出塵之姿。
蘇軾深諳“君子不器”這一儒家信條,其在某種程度也源于道家超越形態與功用的“無形”、“無用”觀,秉著自身獨特的性情在自然的大道中尋求生存的志趣。“清且泚,惟石與。”對蘇軾而言,這也是菖蒲所折射出的理想人格吧。蘇軾《贊石菖蒲》后文還記述道,由于陸路羈旅,不便照看,于是將游慈湖山時采得的菖蒲配上好看的石子,寄養在友人九江道士家中,日后路經此地時,定要特地探看菖蒲是否安好。想想九江道士得東坡居士探望還要沾菖蒲的光,也真是可以收入“人不如蒲”系列了。
元代以后,眾所周知,由于異族統治,文學藝術被斥為末流,文人地位急劇下降,不要說文化生活受到很大沖擊,個人安身立命的根本都很難保障。此時的文人如同失去石基的菖蒲,從此石是石,菖蒲是菖蒲,或歸于山野,或于市井渾濁中艱難維系,或移植于新土,只是從此“石菖蒲”不再。
宋代的“石菖蒲熱”經歷元代慢慢冷卻,人們似乎也不再強調菖蒲那高潔的品質,而是復原了它作為時草和藥材的本來面貌。然而,宋代瓷器的興盛帶動了插花藝術在宮廷和民間的繁榮,元代插花藝術在宮廷的延續,一定程度上保留了菖蒲的審美和觀賞價值。目前,現存較早反映菖蒲和插花的繪畫作品,是這幅元代端午節慶插花圖(圖八)。在石榴花、蜀葵花、太蘭等鮮麗花材中,菖蒲葉絕然伸展,無意與斗艷的群芳為伍。寥寥兩枝,卻在整個構圖中盡顯骨骼之感。值得注意的是,艾草只有躺在桌上的份,而終歸不似菖蒲“登瓶入畫”。成堆的艾草以其除晦卻邪的功能作為節氣之喻,談不上有什么審美價值,因此是不登大雅之堂的。相比之下,有類似功能的菖蒲,卻在瓶中盡展高潔風姿。元代的高壓政策下,文人對外族統治怒不敢言,但不平總歸要鳴,于是發展出以花遺興,借花示意的插花文化。
再看插花圖中豐富的花材和果盤,映襯著畫面上方的符紙(似乎是端午五毒符),濃烈的顏色、豐盛的花果與清寡堅挺的菖蒲之間充滿了張力。此時的菖蒲,是否表現了作者不愿與政權合作,亦或有出世之志的心緒呢?雖然難以斷言菖蒲是否具有了文人以花草言志的“暗號”意味,但可以肯定的是,元代時,菖蒲不僅是端午時節的必備藥材,更與插花藝術結合,比艾草多了審美、裝飾甚至言志的功能。比如后世清初陳老蓮的《勸蒲觴圖》(圖九),就是作于端午時節以蒲明志的代表畫作:圖中人物手捧“蒲觴”,怒發沖冠,目光如炬,袖若磐石,裾如折鐵。據高鴻《徐平羽藏陳老蓮<勸蒲觴圖>考辨》析:
“此幅《勸蒲觴圖》,顯系陳洪綬人物畫中精品。所謂‘蒲觴’,即把菖蒲切成碎片,浮在雄黃燒酒杯內,或云‘蒲酒’,吃了可以避邪。明末溫州人葉尚高,因不肯擻發而鋃鐺入獄,過端午時寫詩云:‘未嘗蒲酒心先醉,不沐蘭湯骨亦香。’陳老蓮端陽作《勸蒲觴》,畫中人物簪艾草、捧蒲觴、持節、佩劍,未必不是其反清的心態吐露和民族氣節的曲折反映。”
借蒲喻節之壯懷,由此也是可見一斑。
這一傳統在明代插花中延續下來,菖蒲在瓶花中的使用,一是應景,二為言志。明代中期,文化藝術得到較好的恢復和發展,插花追求簡潔清新,色調淡雅,疏枝散點,樸實生動,不似元代宮廷插花豪華富麗。菖蒲在明代端午花供中,配合瓶器,被更為純熟地加以運用。
作為表現端午節慶色彩的插花,圖十一中的石榴、蜀葵、枇杷、菖蒲等,都是這一節氣的植物。石榴花點綴在黃色枇杷之上,艷麗而不媚俗,另一枝橫向旁伸倒懸,別有時節風韻。菖蒲的豎直感提高了主體視線和結構重心,起到主干的作用,這樣才突出了端午的主題。在橫豎之間,淺粉色蜀葵作為過渡,也是十分清雅可愛。明代中期,觚器流行于文人書房案幾,多用于插花清供,圖十一中的青銅色回形蕉葉紋觚亦頗具古風,既突出了端午時節菖蒲的凈化象征,也配合了蜀葵枇杷的嬌艷色澤,表現出端午時節明代文人雅致而不失活力的審美趣味。
菖蒲除了端午時節的運用,它作為高潔人格和求道登仙的象征,再次在文人生活中復興起來。圖十的萬歷年間李流蘇的容像畫中,菖蒲和靈芝插于通透的四方白瓷觚中,既是自然野趣,又寓意吉祥長壽,與古琴、童子和道人冠服這些符號共同表達了畫中人李流蘇的仙風道骨。在這一點上,菖蒲完美體現了屈子以來香草美人的比興傳統,也難怪尚古的文人雅士們心向往之。菖蒲已成為文人志趣的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即便是端午節慶插花,菖蒲之“雅”與艾草之“俗”,也是高下立判了。
清代以降,宮廷依然有端午插花的習俗,如圖十二的郎世寧畫作就表現了宮廷端午插花對菖蒲的運用。瓶中繁花錦繡之感呼之欲出,與案上水果粽子相呼應,一派濃郁的節氣氛圍。瓷瓶中盛開的蜀葵充當主體,石榴花高枝俏麗,艾草布景襯托,只有幾縷菖蒲遙相點綴,相比歷代的端午花供,顯然更加“接地氣”。
與此同時,清代盆景和園藝的興盛,使得菖蒲重返樸素的盆栽世界,回歸文人案頭清供。清代揚州八怪之首的金農,畫作中就不乏表現盆栽菖蒲拙樸之美的佳作。圖十三之《菖蒲圖》題曰:“石女嫁得蒲家郎,朝朝飲水還休糧。能享堯年千萬歲,一生綠發無秋霜。”由此得見金農愛蒲之情。近人吳藕汀亦在《十年鴻跡》中記有“四月十四,菖蒲生日”的“吳中風俗”。吳老還在圖十四之《芒種圖》里畫了石榴花、梅子、蠶豆、金錢菖蒲、虎須菖蒲,這些都是初夏時節的植物,“熟梅天氣豆生蛾,一見榴花感慨多。芒種積陰凝雨潤,菖蒲修剪莫蹉跎”。初夏正值菖蒲豐茂之時,頻加修葺,方得細長纖美的枝條,蒲如此,人亦如是。養蒲愛蒲之傳統,至今在嘉興等吳中地區得以延續,令人感到欣慰。
但是,菖蒲離端午習俗越來越遠,究其原本,也無不令人唏噓。金農一句“莫訝菖蒲花罕見,不逢知己不開花”的題記,更是寫盡當下菖蒲鮮為人賞的現狀。想如今端午時節一派艾草的“逆襲”,或許正是來自山野溪澗的菖蒲本就不染纖塵、不喜近人的習性,使它無法真正融入大眾文化的實用主義,也或許是菖蒲高潔的形態被歷代文人賦予了太多審美和表意的寄托,代表了古代知識分子趣之所向與節之堅守,反而導致了它消逝于大眾視線的宿命。在這一點上,菖蒲的宿命,似乎也暗合著中國文人傳統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