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真的不敢相信,我已經比記憶中我媽的年紀還要老了。雖然38歲只是青春晚期,但回憶我媽當年,我還是覺得,在現代社會我們容易陷入誤區,就是總把自己想象得比實際更年輕。
不久前的假期,我在父母家里小住,翻拍了一些小時候的照片。像今天多數寶媽一樣,我媽當年喜歡把我和我哥放在一起拍照,不知道是拍照太貴還是我媽太忙,即便如此,我們留下的照片也不多。
這些照片放在父母手里,就是我的整個童年,濃縮到只需一個上午他們就徹底講完了,再無新料可加。
我曾經的編輯,每天給兒子記日記。自己“化身”為兒子,用兒子的口吻記錄他的童年日常,整整18年。
我翻看過一次,記得最清楚的細節是,她的兒子不愛吃雞蛋,每天上學帶一個雞蛋都是負擔。小孩子有自己的辦法,每次路過街角,都會把雞蛋偷偷扔過去,時間長了那里積攢了好厚的蛋皮,成了一座小小的雞蛋山。小學生還不愛喝牛奶,他就把牛奶往脖子里灌,上學路上讓風吹干自己的上衣,當媽的也是很意外:為什么衣服總是硬硬的?
我羨慕這樣的故事,因為我沒有,缺什么補什么。我害怕孩子長大以后,問起小時候的事,我也像我的父母一樣只會絮叨一些陳年舊事,想想那個時候,記憶是多么無力。于是,我也像我的編輯學習,提前做了一些準備工作,記錄我孩子的童年。
我的一個朋友在孩子上幼兒園之前,已經為她拍攝了上萬張照片。整理這些照片,她花了好幾個月。在我看來,這些照片美感太足,少了些煙火氣。每張照片都像潮童出街,就連生病照都美美的,抱著一個娃娃——朋友的解說詞也很簡單:“那天都燒到39攝氏度了?!?/p>
我不要這樣的故事,童年這么美好,不應該一語帶過。
我理想中孩子的童年,起碼應該像“雞蛋山”和“牛奶上衣”那樣,故事具體而不抽象。跟一部好電影一樣,吸引人眼球的永遠是通俗易讀,畫面只閃一次就記住了。我最怕千篇一律的解說,也害怕為過去編造一個牽強的解釋,并信以為真,來蒙蔽自己。這不是我們經常干的事情嗎?比如我家先生4歲的一次出走,父親和母親的版本永遠不一致,我們真不知道該相信哪一方。
我有一個文件夾叫“Q語錄”,從女兒會說句子開始,我就像一個傳記作者一樣,記錄她的語言。在瑣碎的生活里打撈一些稚嫩的話語,并賦予它邏輯。有時并不容易,但我努力把這件事做下去,你做得越久,越覺得放棄有點可惜。更何況,有范本在前。想想女兒結婚的時候,出版一本這樣的童年記憶給她,是多么珍貴的一件禮物。
我盡量選取有趣的童年場景。就算你不認識這個孩子,依然會有代入感,能想象自己的孩子同樣的年齡在做什么,而不是友情支持說:啊,你家孩子真可愛……
兩歲語言進入井噴期,女兒會說:爸爸媽媽的秋天到了!火開了,快把水關上。爸爸是米飯,媽媽是湯。
4歲女兒會在媽媽做了糗事后說:一個有禮貌的女人是不會嘲笑另一個女人的。
6歲會在去幼兒園的路上說,腳好慘啊,上面要頂這么多東西,頭發好幸福啊,什么都不用頂。第二天繼續發現:鞋子比腳更慘!
7歲會問:貓知道它是一只貓嗎?
在孩子的世界待多了,你會越來越喜歡孩子,越來越喜歡記錄孩子的故事。好的故事會為孩子的行為和意圖提供簡單且合乎邏輯的解釋。在記錄的過程中,我也會想起自己的童年,在每一個和孩子交叉的年齡段,腦補一下當年的自己是什么樣的,不再依靠我媽的講述。
我和父母的第一張合影是外出旅行,在洛陽。我已經6歲了。我穿上了最好的套裝,笑得像朵花,老媽的褲子上全是褶皺。我北京的男同事看到這張照片,第一反應是:當地服裝業一定很不發達,真想給你們P一套現在的衣服。我呵呵道,四線城市的成長史就是這樣啊,空有顏值。
很多小時候的照片中,旁邊都站著我的哥哥。哥哥4歲之前,我媽總是問他:你想要妹妹還是想要弟弟?我哥毫不遲疑地說:妹妹。
等我出生后,開始成長為哥哥的跟屁蟲。據目擊親人說,我哥也總是到哪兒都帶著我,從來都叫妹妹、妹妹。我的童年就這樣長在男生堆里,然而并沒有練就女漢子的本事,反而一身公主病,綽號“豌豆公主”,想想也是“作”到極致了。后來真的用了很多年去改掉。
對童年著迷之后,我也遺憾地發現,童年不在別人那里,我再多的記錄也是一廂情愿。
我們只有在長大以后,才想要去尋找童年,而任何大人都是從成人的角度,記錄自己所感知的童年。真正的童年是記錄不下來的,真正擁有它的時候,我們什么都不知道,等長大了費盡力氣,卻再也看不到童年的真實模樣。也正因如此,童年才永遠充滿了魔力。
每個人都在回憶童年,但總是容易進入“敘事謬誤”,我們以為自己知道,其實我們什么都不知道。
編輯的兒子結婚了,她把自己寫就的童年書作為結婚禮物送給兒子,像多年前設想的一樣。兒子并沒有讀,真正讀進去的,是兒媳。
塔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