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是從外部對中醫進行橫向的比較,從而得出了中醫與藝術的距離更近的結論。這次,從中醫的內部來著眼,分析一下中醫理論體系的藝術色彩。
一
對于中醫理論而言,不像現代醫學,任何人都可以玩味,只要有興趣。如果悟性夠強,還可以小有心得。因為始終貫穿全局的基本原則是“天人合一”。簡單地說,就是在自然界觀察到的規律、現象,可以直接移植到中醫體系中。因此,學習中醫的時候,最為重要的就是觀察、聯想;進而直覺、頓悟。便能觸類旁通、收放自如、游刃有余;輔以足夠的臨床實踐,即可小成。
依我看,這“天人合一”其實就是“模仿”。人作為地球上的一部分,與其他部分享有某些共同的基本規律,這應該是不證自明的公理。基于此,將“模仿”作為中醫體系中貫穿全局的絲線,是很聰明的作法,可達事半功倍之效。不過也并非沒有缺陷,她沒有解決如何判斷哪些規律可以共享這個問題,也就是說,在“天人合一”之外,還應該有點什么東西,用她來判斷哪些可以合一,哪些可以部分合一,哪些不能合一。即“邏輯判斷”。
“天人合一”,是隱身于藝術各個角落的幽靈。藝術是對美的追求,而極至的美往往就存在于一山一水、一石一草、一橋一屋、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因此追求美的實踐,可視為一種抽象的模仿。即將在某些體驗過程中產生的此種美感經消化、轉化、加工后投射到彼類能反映美的“物”中。漢代書法家蔡邕則一心想把大自然的物象納入筆端,他說:“凡欲結構字體,皆須像其一物,若鳥之形,若蟲食禾,若山若樹,縱橫有托,運用合度,方可謂書。”其實不僅藝術,科學也處處在模仿——仿生學即是。不過藝術和科學的模仿顯然是不同層面的,科學的模仿屬于行而下層面的基于認識論的直接模仿,目的是提升技能、擴展知識;而藝術的模仿則屬于形而上層面的基于審美直覺的間接模仿,目的是美感的追求以達心身的愉悅。“天人合一”這種模仿更接近于藝術的模仿,在陰陽這對基本范疇的指導下,使生理的規律合乎天道(比如冬天多睡,月圓來潮),使偏離天道的病理回歸。目的也是快感的追求、身心的愉悅。因此,“天人合一”就是中醫追求的終極目標,就是健康、和諧、美感。跟著老天爺混,不會吃虧的。
“邏輯判斷”是貫穿在科學每個腳步的神明。科學的發展道路是環環相扣的,任何一個環節出問題,都會導致一連串的問題。而加固各環節的就是基于實證主義的邏輯判斷。在中醫體系中,很難看見邏輯判斷的影子。在“天人合一”的指導下,繁雜的各類關聯似乎都是不證自明的。只要將病人的各種證歸于其對應的框框內,即可補之、旺之、損之。但是在“邏輯判斷”缺位的情況下,這種病理分析的可靠程度如何判斷呢?《本草綱目》中不少明顯很荒謬的結論,比如自縊的繩索燒成灰可治突發性癲狂。這類目前看來荒謬的結論和諸多已被證明有效的結論同為“天人合一”的產物。可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二
說完了中醫理論的基本原則,接下來講講中醫基本理論的基石,兩個字——“陰陽”。“陰陽者,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綱紀,變化之父母,生殺之本始,神明之府也,治病必求于本。”為什么說陰陽是基石呢?因為中醫理論中幾乎所有的素材都可以歸于陰陽。簡而言之,與上升、運動、高溫、可見等相關之物,可視為屬“陽”;與下降、不動、低溫、不可見等相關之物,即可視為屬“陰”。
舉例說明,對脈而言,可視為動力加之于管中血液,血液屬陰,動力屬陽。若脈細,說明血管不夠充盈、血液不夠多,陰不足也;若脈弱,說明心臟不夠強健、輸出的能量不足,陽不足也。若還有其他證,便可據此進一步甄別,在此陰、陽中繼續分陰、陽。陰中之陰、陰中之陽,或反之陽中之陰、陽中之陽。以濕為例,可視為熱加之于水,熱屬陽,水屬陰。如果只有水,還不可視為濕,須附以一定的熱量,將水汽蒸騰,濕方成矣。故濕之本性為熱,根據“天人合一”的原則,看看周圍即可明白,悶熱的東南亞顯然比干冷的東北更潮濕。不過問題還沒有完,咱們來想象這么一個場景,一間屋子里有一盆水和一爐火,爐火使得水汽蒸騰,屋子會漸漸變得潮濕;如果將爐火加大,水被慢慢蒸干,蒸汽被烘烤殆盡,屋子又會變得干燥。所以,有熱濕也該有熱燥。進一步根據源于“天人合一”原理的對稱性原則,必然也應該有寒濕和寒燥與之對稱。
簡單至極的“陰陽”二字,在“天人合一”這個膨脹劑兼絲線的催化和串連下,可以衍生出涉及天地萬物的范疇、關系、輪廓。這樣的基石和原則,便注定中醫理論的普適性,雖缺乏冰冷的理性色彩,但充滿了
溫暖的美感,不可謂不高明。依我看,若抽象化到極至,“物質”即屬“陰”,“能量”即屬“陽”。愛因斯坦同學的E=mc2其實就是描述陰陽關系的最簡潔、最全面、最美的公式。在此拜一下。
三
但是,僅僅依靠陰陽來囊括,似乎又顯得太高處不勝寒了一點,線條太粗礦,不夠細膩,也不夠具體、失于抽象。因此,三陰三陰被引入了。三陰三陽是極高明、極富想象力的大腦的產物,用這六個范疇將人體的陰陽梳理得有條有理、生生不息。三陰為太陰、少陰、厥陰,三陽為太陽、少陽、陽明。簡言之,三陽負責陽氣或能量的開放、發散(降龍十八掌)。太陽主開,陽氣外瀉;陽明主閉,外瀉停止;少陽介于二者之間,負責轉化的流暢性。三陰負責的是陽氣或能量的收獲、內斂(北冥神功)。太陰主開,陽氣涌入;厥陰主閉,涌入停止;少陰負責同樣負責二者轉化的流暢性。就這樣,傳說中張仲景同學的六經辨證初具雛形。以太陽證為例,如果太陽的開關失靈,陽氣未能得到釋放、發泄,未能到達體表保衛軀體免受外邪侵犯,這人就病啦。怕冷、頭項強痛就是典型的癥狀。據說喝點能打開開關、發汗的麻黃湯即可。
在俺看來,這負責轉換過程(也就是樞機)的少陽和少陰的設定,是極為高明的一手。關于轉換過程的重要性,俺深有體會。俺在跑步機上練長跑時,呼吸節奏剛開始是四步一呼、四步一吸。但是這樣有個問題,就是從呼到吸或者從吸到呼這個轉換的時候,老是感覺不順暢。似乎剛呼出去的廢氣又被馬上吸了回來;或者剛吸進來的空氣還沒來得及參與肺泡毛細血管的交換,就被呼了出去。總之是極不順暢,讓人胸悶。后來改為三步一呼,三步一吸;在呼與吸之間各設一步專門負責轉換。其實轉換這一步到底是呼還是吸取決于當時的需要,沒呼夠就再呼點,沒吸夠就再吸點,或者閉氣休息。這樣一來,感覺呼吸的控制在“天人合一”的指導下、在樞機的輔助下容易多了,也越跑越好了,胸也不悶了。(怎么越寫越象廣告呢?)
基于三陰三陽的六經辨證,生理和病理的網絡變得更加復雜了,也更全面、更美了。但是,沒有最好,只有更好。在“天人合一”的催化下,在“陰陽”的支撐下,隨著對自然觀察的深入,更多的范疇被引入了。中醫大家庭迎來了大批新的成員。(鼓掌!燈光!音樂!)
四
五行、五音、五味、五畜、五氣、五色、五臭、五谷、五志、五數、五毒、四季、六氣、天干、地支引入,使得中醫理論的網絡空前復雜,讓人嘆為觀止。其中頗重要的是五行,金木水火土。讓咱們來試著繪一個圖譜,以東西南北中、金木水火土為主框架,將以上這些成分分門別類加入各自所屬的領域。以東為例,在這個框框內,可以加入哪些成員呢?少陽、木、肝、青色、風、甲乙、寅卯辰、春天、酸味、躁味、雞、麥、角音、怒、弦脈、青龍湯等等。這一大類具有共同特性的成員與具備其他特性的別家成員之間又具備相生相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曖昧、多角、繁雜的關系。在此基礎上,中醫生理和病理的網絡才達到了真正的具體化、實用化,真正的開始成熟了。在此以后,理論上還能做的工作似乎就不多了。只能隨著各位醫家的偏好和傾向性,各種流派,如溫病派、火神派、經方派、脾胃派,開始逐漸分化。
五
中醫理論的抽象性和包容性可以用一副畫來概括。試想面前有一張宣紙,中醫派會怎么作畫呢?她的風格就是大寫意,而且是以極快的速度將整個畫紙鋪滿,別人休想有見縫插針之處。但如果換了所謂的西醫(此稱謂極不恰當,宜為現代醫學)派呢?她的風格是小工筆,不把一朵小花畫的惟妙惟肖,決不開始下一朵。因此結果就是畫到現在,這副畫還遠遠沒有結束的跡象,大量的空白還擺在面前等待。
為什么會有這種差別呢?原因就在于中醫理論的高度抽象性,西醫理論的高度精確性上面。正是由于高度普適性的“陰陽”和“天人合一”,造就了中醫理論極高的抽象性;加上“邏輯判斷”的缺位,使得這種抽象性的理論非常靈活、寬泛、縹緲。最終導致了無所不包、縱橫天下但又模糊不定的局面。這種“醫者以意用藥”的缺陷是顯而易見的,如果是一副畫,寫意只是一種風格而已;但是如果是治病,寫意的風格難免讓人不夠放心。而這正是西醫的特長。源于“實證主義”和“邏輯判斷”的醫學理論,就像環環相扣的鏈條,相對固定、清晰。這一環沒搞定,別想有下一環。因此直到現在,在西醫面前,還有很多空白有待落筆、還有很多城池有待攻陷。說到這里,中醫和西醫的矛盾沖突出現了,就是在已經被西醫落過筆的地方,中醫的存在受到了嚴重的威脅。一朵是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的花,另一朵是模模糊糊、醉眼中的花,你會選哪朵呢?就繪畫而言,各種風格都有人喜歡;但就治病而言,誰清晰明確,似乎就更有優勢。
再來談談藝術和科學。基本上,藝術與科學也具備上面提到的局面。幾千年來,藝術的領域已經非常豐富,到目前為止也很難找出還有啥需要補充的空白了,就算隨便把自己投入某種單一的藝術形式,終其一生也不一定能登堂入室成為大家。所以,近年來才有一些不甘心的藝術家標新立異地搞些諸如行為藝術之類的玩意兒,把一個長頭發大姑娘捆好當成毛筆寫字啊,把自己捆成木乃伊然后擺造型啊,幾千個裸男裸女一起躺在街上照相啊,脫光衣服上臺念念梨花體的詩啊之類。至于科學,則幾乎不存在沒有空白的麻煩;相反,知道的越多,空白也就越多。讓人苦惱的不是找不到地方撒野,而是有太多地方還有待咱們去撒野。這野怎么老是撒不完呢!
六
既然兩種醫學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但為什么都能治病呢?其實很簡單,因為人這玩意兒,本身就是精密機器和絕妙藝術的融合。正因為這樣,任何一種醫學孤軍奮戰都有感到茫然、挫敗的時候。能不能融合呢?短期內,俺還看不見這個可能性。這就象讓計算機寫詩一樣,目前幾乎就不可能。但是人類始終是不知足的,總會找些事來讓自己頭痛。愛因斯坦同學當年在廣義相對論之后,試圖建立一種包括引力場、電磁場的統一場理論,以其天才也未能避免剎羽而終。可見搞統一的難度。既然統一、融合的前景尚在遙不可及的天邊呼喚愛因斯坦的轉世靈童,咱們就無需操心啦。何必強要結合呢?你強迫計算機寫詩,寫出來的估計連梨花體詩歌都比不上。不如不寫!
寫到這里,突然想起了十幾年前一個叫彼得里奇的意大利同學,因不滿麥當勞對意大利人生活的影響,發起了一個“慢餐運動”。鼓動大家放下倉促之間做好的三明治、漢堡包和微波爐烹制的速食,慢慢享受用高質量原料和傳統方法精雕細作的美食。這里透露出來的問題,其實就是到底選擇“詩意的棲居”呢還是要便捷的生活?“詩意的棲居”蘊涵的其實就是生活的藝術化,雖會犧牲效率,但能給人以詩意的享受、心靈的熏陶。而受益于科技發展的便捷的生活,則給人帶來了超越想象的方便性。以前有急事兒得趕到郵局發電報撥長話,現在動動拇指一個短信搞定。以前購物把腿逛疼了也不一定能買到心儀之物,現在在網上動動食指,即可收于囊中。說起來俺都很久沒有親自逛街購物了,甚是想念啊。
其實說到底這兩者一點兒都不矛盾,科技帶來的高效率,使得“詩意的棲居”越來越容易。人也有了越來越多的時間,可以喂馬、砍柴、周游世界;可以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可以笑看風雨際會,臥聽大漠飛雪;可以沒事兒去河邊盯著水草生生氣,坐在桌旁對著窗前的夜雨發發呆,躺在床上醞釀幾首梨花體詩。不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