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砍柴 · 主播 | 放公子
農村出生的小孩，似乎注定就與優質的教育無緣。
跟城里的小孩比起來，我們的家人文化水平低，很早就已經不能指導我們的學習，他們也請不起名牌大學的家庭教師為我們指導課程，我們學校的老師水平也沒有城里的高。
曾經有段時間，“寒門再難出貴子”的觀點火爆一時。事實真的如此嗎？
在農村長大的我并不這么認為。我的外公、父親、母親，他們雖然都是農民，但我依舊覺得，在我的家人身上，我接受了這個世界上最樸素但卻是最好的教育。無論物質如何匱乏，我都要感謝他們把我培養成精神富足的人。
真正的教育，跟財富無關，跟階層無關，但是跟心靈息息相關。
我依舊記得，小時候家里貧寒的樣子。
我們家住在鄂西南的深山，那時候沒通公路，要翻幾十里的山才能到達外邊的鎮上。我的父母經常要背著幾十斤的農產品去鎮上賣，然后再換取家里必備的日常生活用品，從鎮上背回來。
由于路途遙遠，常常是早上我還沒醒來，他們就出了門，等到天都黑了，他們才到家。
小時候的記憶，總是跟等待有關。一到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我就開始眼巴巴地趴在大門口等他們回家。蟲聲四起，我看著夕陽一點點落下來，看著夜幕一點點地將連綿的群山淹沒，看著月亮一點一點升起來，而我的父母，他們還在崎嶇的山路上趁著月色趕路。
終于，我看到了一點微弱的光穿破山林，有時候還能聽到父親的一聲呼嘯，他知道我在等著他呢。我跳起來，歡呼著出去接他們，我們的笑聲在寂靜的山谷里回蕩。
每一次回家，我的父母總是給我帶點小禮物回來，現在想來，那些小玩具都很廉價，但他們慰藉了我童年孤獨的時光。有一次，他們從鎮上趕集回來，我爸神秘地從又臟又破的背簍里掏出一本“書”，得意地沖我晃悠。
那是一本字帖，上邊有凹槽，可以自己臨摹，那個時候這種字帖剛出來，很火，但是也很貴。我母親說，你爸經過新華書店，看到很多人在買這個東西，我看很多鎮上的家長都不舍得給孩子買呢，你爸非要給你買，我攔都攔不住！
父親也不解釋，只是呵呵地笑。父親沒有多少文化，他讀書的時候正好趕上動亂，再則，他又是家里的老大，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他上完小學就退了學，回家務農。他一直都很節省錢，我到現在還記得，為了省一塊錢的交通費，他帶著我走好幾里地去學校，但是他卻舍得花幾十塊錢，為我買這樣一本字帖。
我至今覺得，那是我收到的最珍貴的禮物。我小心翼翼地接過字帖，從此我的童年，又多了一份珍貴的記憶：在一張破破爛爛的書桌前，我中規中矩地按照字帖，寫下一筆一劃。目光所及之處，是窗外的父母，正在彎著腰，播下高粱的種子、播下白菜的種子。
那些深沉的愛，那些不需要用語言言說的教育，它們就那樣，隨著一筆一劃的勾勒，浸潤到了我的血液中。
相比恰好趕上動亂、沒有多少文化的父母而言，我的外公在我們那里卻是一個遠近聞名的文化人。
聽母親說，我外太公（外公的爸爸）是我們山里出名的獵戶，力大無窮，當時他煮酒挑到鎮上去賣，供我外公上學。我外公讀了“十八年長學”后，曾經在市里、鎮上都工作過，用我們那兒的話說，吃過“皇糧”，是個見過大世面的人，但在一次被誣入獄后，他選擇回到村里，從此沒有再出去。
我外公寫得一手好毛筆字，村里紅白事都會找他，在我們村里，可以說是德高望重。從小我就幫他研磨，看著他筆走龍蛇，瞬間一個個飄逸的字就在他的筆下躍動。
那時候小，說不上我外公的字具體哪里好，只是覺得看著舒服。我很羨慕，就嚷嚷著讓外公教我。外公從來不拒絕，剛開始手把手地教我，從坐姿到拿筆的姿勢，從“永字八法”到歐陽詢再到王羲之，我的很多個暑假，就是膩在外公家，跟著他一筆一劃地寫字，有時候只會寫自己名字的外婆也跑來湊熱鬧，歪歪扭扭地寫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我們祖孫三個哈哈大笑，那笑聲到現在還回蕩在我記憶的最深處。
再長大些，我常常往外公家跑，看他家里各種看不懂的豎版書，聽他給我講“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我想，這應該就是文化的力量吧？它看不見摸不著，但是卻像水一樣無處不在。
我的外公從來不給我講人生的大道理，也從來沒有刻意去教我什么。我要學毛筆字，他就教；我要看書，他就給我找；我要聽故事，他就給我各種唐傳奇、講三俠五義。一切似乎都是順其自然、水到渠成。
這樣的教育，影響了我的一生。在我上中學的時候，我的外公就因病去世了。但那個手捧一本《莊子》坐在菜園子旁邊沉思的形象，卻根深蒂固地存在在我的印象中。后來，我選擇了古代文學專業，當我坐在圖書館讀《莊子》的時候，突然發現我跟我的外公仿佛穿過時空的阻隔，達到了心意相通，在外公去世之后，我突然理解了外公。
我的家人，他們貧窮，他們沒有給我物質上的財富，但他們教我的，卻讓我終身受用。
我父母苦了一輩子，他們并沒有因此失去樂觀和信心、失去愛的能力。有時候遇到大的困難和挫折，想著我們一家人在夜晚的山林中大笑的場景，我就忍不住莞爾：這些挫折算什么呢？
那個時候很窮，但一家人在一起，好像比什么都開心。我從此知道，家人永遠是最重要的，一個家長的責任、擔當、愛和勇氣，才是這個家的核心和靈魂，而不是財富。
你是什么樣的人，你的孩子才有可能成為什么樣的人。你是蒼白的，那你的孩子恐怕很難豐富；你是自由的，那你的孩子感知到自由的可能性更大。
我也開始知道，笑對人生，并不是一句什么空話；樂天知命，也并不是一句什么假話。
我一點都不為我自己生在鄉間，沒有好的教育資源而感到憤憤不平。我覺得，我接受的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教育。
有愛，有傳承，沒有壓制，沒有強迫，不用苦口婆心的教育、灌輸，勤勞的父親讓勤勞自己教我，慈愛的母親讓慈愛自己教我，有文化的外公讓我自己去感受文化，大自然的山川讓我自己去感知和體悟。
最好的教育，是愛和傳承，是正直的品性，是樂天的精神。接受過這樣的教育，即使沒有獲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因為有相對獨立和完整的人格，遇到什么樣的困難都能夠坦然面對，懂得珍惜也懂得放下，又何嘗不是一種成功呢？
最好的教育，它應該是水，隨物賦形，因時因地而動。它應該是筆，一筆一劃，都勾勒到了靈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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