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復興”時期沒有“古希臘復興”的事實
“文藝復興”時期對意大利產生影響的主要是古羅馬的民族歷史,并沒有所謂“古希臘”的影子,因為:“希臘從來沒有能夠為自己建立起民族的政治歷史的傳統,簡單的理由是他們從來沒有在政治上統一過。對于他們來說,埃及比希臘更容易被描述成為一個政治主體。羅馬人——而不是希臘人——把民族的歷史觀念流傳給了文藝復興……”[1]
“我們已知的事情中有一個突出的事實。我們發現,古代后期的歷史學家為了修訂自己的民族歷史,求助于羅馬歷史學家、教會歷史學家以及東方國家的歷史學家——尤其是猶太人,但我們沒有發現他們求助于希臘的歷史學家。正如我們的敘述所表明的那樣,我所說的希臘歷史學家指的是真正的希臘歷史學家,而非用希臘文描寫其他民族的歷史學家。
這個事實意味著兩個問題:
(1)為什么希臘人被排除在他們的學術活動,即民族史的修訂工作之外呢?
(2)如果希臘人實際上被排除在古代民族史修訂工作之外,那么文藝復興時期的民族史修訂是否也如此呢?”[2]
意大利著名西方古典歷史學家莫米利亞諾就“古希臘歷史”對后世史學的影響問題提出了質疑。
“文藝復興”概念是一個“法語新詞”,源于十九世紀中期
“文藝復興”是19世紀出現的概念。“就廣義而言,文藝復興是19世紀學者們的創造。”[3]
“從19世紀開始,人們逐漸形成這樣一個觀點:文藝復興對現代世界的發展具有‘卓越的歷史重要性’;繼中世紀文化發展停滯之后,一個‘文化上的春天’伴隨著對古典文學的重新審視和視覺藝術的蓬勃發展傳遍歐洲大陸。這一觀點的發展主要歸功于《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一書的作者---瑞士歷史學家雅各布·布克哈特。”[4]
“文藝復興(Renaissance)——以大寫字母R開頭——這個概念(image)可追溯到19世紀中葉,追溯到法國歷史學家朱爾斯·米什萊(Jules Michelet;他喜歡這個名稱)、批評家約翰·羅斯金(John Ruskin)和建筑師A.W.普金(A.W.Pugin;他們不贊成這個名稱)、詩人羅伯特·布朗寧(Robert Browning)和小說家喬治·艾略特(George Eliot;他們更加模棱兩可),但首先要追溯到瑞士學者雅各布·布克哈特(Jacob Burckhardt)。
正是布克哈特,正是他的著名的《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Civilisation of the Renaissance in Italy;1860)用「個人主義」和「現代性」這兩個概念定義了這個時期。據布克哈特說,‘在中世紀,人的意識……在共有的面紗掩飾下處于夢幻或半清醒狀態。……人們——正是通過某種基本分類方式——意識到自己只是一個種族、民族、黨派、家庭或團體中的一員。’然而,在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這一面紗首先化為烏有……人變成了精神的個體,并認識到自己就是如此。’文藝復興意味著現代性。布克哈特寫道,意大利人‘在現代歐洲之子中是最早出生的’。
14世紀的詩人弗朗切斯科·彼特拉克(Francesco Petrarca;英語拼寫成「Petrarch」)是‘最早的真正的現代人之一’。藝術和觀念的偉大復興始于意大利,而這些新的觀念和新的藝術形式在較晚階段才傳入歐洲其余地區。”[5]
“文藝復興”孿生概念“人文主義”(德語新詞)源于十九世紀初
在“文藝復興”概念出現之前不久,如影隨形的孿生概念“人文主義”一詞出現于十九世紀初。
“「人文主義」是一個內涵豐富的術語,不同的人對它有不同的理解。Humanismus 這個詞19世紀早期開始在德國使用,意指其價值觀念開始受到質疑的傳統形式的古典教育,而馬修·阿諾德(Matthew Arnold)似乎是第一個在英語中使用“人文主義”這個詞的人。至于「人文主義者」,該詞起源于15世紀,為學生用語,指「人文學科」的大學教師。”[6]
“眾所周知,術語「人文主義」直至1809年才露面。實際上,它是德語中的一個新詞(Humanismus)。在使用初期,它所對應的是19世紀學校教育改革所追求的思想傾向,也就是說它起初只涉及到某種教育理論。后來,它的使用范圍不斷拓寬,其中也融入了反抗「黑暗年代」(1841年)及「繁瑣哲學」的精神運動的思想內涵,并且在沃伊特(G.Voigt)的著作《古典的古代在人文主義時代的復蘇》(1859年)中、被用來作為“古典文學復興”這一具體時期(人文主義初期)的同義詞。直到20世紀中期,這部著作仍被當作經典并用于相關問題的研究。”[7]
“自19世紀中期起,尤其是雅各布·伯克哈德(Jacob Burckhardt)的名篇《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問世之后——它確立了「文藝復興」的(法語)名稱并使其家喻戶曉,「文藝復興」和「人文主義」這兩個詞開始形影相隨,就像一對雙胞胎,給那個關鍵的歷史時期打上了深刻印記、并肩負起了開創「我們自己」新世界的艱巨使命。”[8]
西方學者對“文藝復興”概念的反思
“「文藝復興」一詞的始作俑者,是法國歷史學家朱爾·米什萊(1840)。[9]他對該時代的獨到見解以及他所主張的歷史觀點,后來引發了一場有關歷史寫作的長期大討論。
確實,由米什萊和伯克哈德兩位大師于19世紀中期開啟的「文藝復興」模式,在20世紀的最初幾十年間遇到了強烈質疑,甚至一度達到了全面否定其作為獨立歷史時期存在的地步。這一質疑首先來自某些研究中世紀的學者,后來進一步蔓延至同時期的歷史學家。尤其在二次大戰及戰后一段時間里,這一大討論最終導致了專業歷史學家對這一既定模式的深刻反思。”[10]
然而,其反思的方向存在問題。
“在他們的心目中,隨著對其他復興時期、尤其是12世紀復興時期歷史研究的全面展開,「文藝復興運動」逐漸失去了它原先承載的負重,而它頭上新世紀曙光的光環也逐漸淡去,最后僅保留了某個具體歷史時期的名分以及歷史上某場精神及藝術運動的名分。”[11]
“文藝復興”不過是則神話
“文藝復興這一想法(idea)是個神話。當然,「神話」這個詞也是一個模棱兩可的術語,它故意用在這里有兩種不同的意思。當專業的歷史學家提到「神話」時,他們通常是指對過去的論述,對他們能證明是錯誤的或至少是令人誤解的過去的論述。至于布克哈特對文藝復興的描述,他們反對他在文藝復興和中世紀之間、意大利和歐洲其余地區之間所作的戲劇性的對照。他們認為這些對照被夸大了,在做這些對照時,忽略了中世紀所作的許多革新,忽略了進入16世紀、甚至更晚些時候的傳統觀念的存在,忽略了意大利人對其他國家的、尤其是對荷蘭的繪畫和音樂的興趣。
「神話」這個詞的第二個意思是更為文學化的概念。神話是講述一個比現實中的人更高大(更純潔或更陰暗)的人物的象征性的故事,講述一個倫理道理的故事,尤其是講述一個關于過去的故事,以便解釋和證明某些事物的現狀。從這個意義上講,布克哈特的文藝復興也是一個神話。他故事中的人物,無論是像阿爾貝蒂(Alberti)和米開朗琪羅這樣的英雄,還是像博爾吉亞家族(the Borgias)這些壞蛋,都比實物要大……
這些比喻在布克哈特時代不是新的。從14世紀中葉起,意大利和其他地區的越來越多的學者、作家和藝術家開始使用新生這個比喻來表明他們生活在一個新時代的感覺,這是繼他們最先稱之為「黑暗時代」之后的一個新生的(regeneration)、革新的(renovation)、恢復的(restoration)、復活的(recall)、再生的(rebirth)、重新蘇醒(reawakening)的或重見光明(re-emergence)的新時代。”[12]
西方學術界將“文藝復興”概念不斷推前
隨著學術的“進步”,西方的“文藝復興”也層出不窮,繼十九世紀《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作者、瑞士歷史學家雅各布·布克哈特提出十四世紀“意大利文藝復興”概念之后,西方學者不斷將“文藝復興”的時間推前。今天不止有14-16世紀“歐洲文藝復興”的概念,歐洲12世紀也有“文藝復興”,進而,還有“帕列里奧文藝復興”(13-15世紀)、“馬其頓文藝復興”(867-1056年)、8-9世紀“伊斯蘭文藝復興”,8-10世紀“加洛林文藝復興”、7世紀“諾森伯里亞文藝復興”、4世紀“拉丁文藝復興”、公元1世紀的智者運動:西方文明史上第一次“文藝復興”。
13-15世紀“帕列里奧文藝復興”
“公元1204年,第四次十字軍東征攻陷了君士坦丁堡,建立了拉丁帝國,在這一過程中毀滅了大量希臘手稿,拉丁帝國一直持續到1261年拜占庭的最后一個王朝帕列里奧王朝(Palaeologan Dynasty,1259-1453)開始。這一時期出現了帕列里奧文藝復興(Palaeologan Renaissance),文化中心位于君士坦丁堡的宮廷。這次復興激發了人們對希臘遺產繼承的渴望。”[13]
12世紀“文藝復興”
美國學者查爾斯·霍默·哈斯金斯在其所著《十二世紀文藝復興》中系統提出十二世紀“文藝復興”的說法。[14]
9-11世紀“馬其頓文藝復興”
“馬其頓王朝時期(867-1056)的拜占庭不僅重視文化教育,而且積極促進學術藝術的發展。因而人們把這段時期叫做馬其頓文藝復興(Macedonian Renaissance),這是拜占庭文化發展的第二個黃金時代。”[15]
8-9世紀“伊斯蘭文藝復興”
“伊斯蘭帝國以歐亞規模的交易為背景,并以阿拉伯語為國際語言,和埃及、美索不達米亞、波斯、希臘及印度的各種文明互相融合。在八至九世紀時,以大都市為中心,出現了文明革新運動「阿拉伯文藝復興」。”[16]
阿拉伯語在歷史舞臺上才出現不久(公元7世紀),本來是新事物、如何稱為“復興”?
8-10世紀“加洛林文藝復興”
“8-10世紀在查里曼大帝及其繼承者倡導下的加洛林文藝復興(Carolingian Renaissance)吸引了更多的民眾,主要的成就是復制了古典文獻手稿,彌補了因蠻族入侵而帶來的文化浩劫。”[17]
10世紀“奧托文藝復興”
近來有學者提出將此時期分為查里曼推行的“第一次卡洛林文藝復興”、其后繼者統治下的“第二次卡洛林文藝復興”,并將后來的“奧托文藝復興”視為相同現象的延續,而納入成“第三次卡洛林文藝復興”。[18]
7世紀“諾森伯里亞文藝復興”
“公元7世紀的諾森伯里亞文藝復興(Northumbrian Renaissance),……669年,坎特伯雷主教塔爾蘇斯的西奧多(Theodore of Tarsus,602-690)在不列顛引發了一股建立僧侶學校、主教學校的浪潮。這場文化復興運動中的最杰出人物是「英國史之父」比德(Bede,673-735),他精通古典文獻,掌握希臘語、拉丁語和希伯來語。諾森伯里亞文藝復興為歐洲大陸的加洛林文藝復興培養了學者。”[19]
4世紀“拉丁文藝復興”
“公元4世紀的拉丁文藝復興(Fourth-Century Renaissance),這場復興保存了大量古典文獻,人們從紙草文卷和羊皮文書中復制了大量非常易于損毀的手稿。356年,康斯坦修斯二世(Constantius Ⅱ,317-361)在君士坦丁堡建立一座文獻館(scriptorium)專門復制古典文獻。……這場文藝復興的中心首先在高盧,以后轉移到羅馬,代表作家是哲羅姆(Jerome,約342-420)和奧古斯丁。”[20]
公元1世紀“智者運動”——西方“第一次文藝復興”
“第二次智者運動(The Second Sophistic Movement)可以說是西方文明史上第一次“文藝復興”,是一場以強調修辭和努力再生阿提卡語言為特色的復興活動。這場運動始于公元1世紀下半葉,鼎盛于公元2世紀,以后就衰落了,前后持續了約有5個世紀之久。”[21]
這樣一來,西方的“文藝復興”竟然有十次之多,基本上從耶誕一世紀之后1700年間不曾間斷;孰知物極必反,從來就沒有間斷,也就不存在“復興”的問題了。
既無“古典”歷史,何以“復興”文藝?
“文藝復興”是與西方“古典歷史”相關聯的一個概念。
“文藝復興(Renaissance)一詞來源于法語la Renaissance,而這個法語詞匯又來自拉丁語renasci,是「再生」之意,在此背景下就是「學術復興」之意——再生「古典學術」與「古典藝術」”。[22]
“復興”的前提是古代曾經存在過“文藝”的歷史(即“古典歷史”),從本書所考述的結論來看,事實上西方“古典歷史”完全出于近代以來西方學者們的杜撰,因而“文藝復興”也不過是一個虛假的概念。
西方“古典歷史”既為虛構,并不存在一個“輝煌的古希臘文明”,那么如何會有所謂“古希臘文藝”的“復興”?這樣就引申出一個問題,“文藝復興”既然不是“古希臘文藝”的“復興”,那么其內容又來自何方呢?
原來沒有“文藝復興”,只有中學西被!
詳見:董并生專著《虛構的古希臘文明——歐洲古典歷史辨偽》(山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6月)
[1] [意]莫米利亞諾《現代史學的古典基礎》中譯本第109頁,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6月第1版
[2] [意]莫米利亞諾《現代史學的古典基礎》中譯本第113頁,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6月第1版
[3] [美]羅賓·W溫克、L.P.汪德爾《牛津歐洲史》中譯本第1卷第95頁,吉林出版集團2009年4月第1版
[4] [英]彼得·沃森《人類思想史——沖擊權威:從阿奎那到杰佛遜》中譯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1年5月第1版
[5] [英]彼得·伯克《文藝復興(第2版)》中譯本第3-4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2月第1版
[6] [英]彼得·伯克《文藝復興(第2版)》中譯本第29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2月第1版
[7] 有關「人文主義」一詞的歷史演變,還可參考P.O.克里斯特勒的論著《古典文學和文藝復興思想》,劍橋,馬薩諸塞,1955年,第8-9頁。關于沃伊特,可參考費弗的《古典知識史》第17頁。見[希臘]娜希亞·雅克瓦基《歐洲由希臘走來》中譯本第62頁注①,花城出版社2012年3月
[8] [希臘]娜希亞·雅克瓦基《歐洲由希臘走來》中譯本第62-63頁,花城出版社2012年3月
[9] (參閱呂西安·費爾夫的文章《朱爾·米什萊是如何創造文藝復興的》,選自《還歷史以真實面目》,巴黎,1962年,第717-730頁)
[10] [希臘]娜希亞·雅克瓦基《歐洲由希臘走來》中譯本第63頁,花城出版社2012年3月
[11] [希臘]娜希亞·雅克瓦基《歐洲由希臘走來》中譯本第63-64頁,花城出版社2012年3月
[12] [英]彼得·伯克《文藝復興(第2版)》中譯本第4-6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2月第1版
[13] 陳恒《古典學的歷史》中譯本譯后記,見[德]維拉莫威茲《古典學的歷史》中譯本第313頁,三聯書店2008年6月
[14] 詳見[美]查爾斯·霍默·哈斯金斯《十二世紀文藝復興》中譯本,上海三聯書店2012年6月第2版
[15] 陳恒《古典學的歷史》中譯本譯后記,見[德]維拉莫威茲《古典學的歷史》中譯本第312頁,三聯書店2008年6月
[16] [日]宮崎正勝《中東與伊斯蘭世界史圖解》中譯本第167頁,臺北商周出版2008年9月初版
[17] 陳恒《古典學的歷史》中譯本譯后記,見[德]維拉莫威茲《古典學的歷史》中譯本第316頁,三聯書店2008年6月
[18] (Pierre Riché et Jacques Verger, Des nains sur des épaules de géants. Ma?tres et élèves au Moyen ?ge, Paris, Tallandier, 2006)參看維基百科[卡洛林文藝復興]條
[19] 陳恒《古典學的歷史》中譯本譯后記,見[德]維拉莫威茲《古典學的歷史》中譯本第315-316頁,三聯書店2008年6月
[20] 陳恒《古典學的歷史》中譯本譯后記,見[德]維拉莫威茲《古典學的歷史》中譯本第314-315頁,三聯書店2008年6月
[21] 陳恒《古典學的歷史》中譯本譯后記,見[德]維拉莫威茲《古典學的歷史》中譯本第310頁,三聯書店2008年6月
[22] 陳恒《古典學的歷史》中譯本譯后記,見[德]維拉莫威茲《古典學的歷史》中譯本第309頁,三聯書店2008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