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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于美《夜珠詞》、《海貝詞》

茅于美(1920—1998),比較文學家、我國著名橋梁專家茅以升之女。早年就讀于浙江大學,曾師從吳宓。1947年赴美留學,獲英國文學碩士,1949年歸國,先后任職于出版總署編譯局、人民出版社、社會科學院,后長期擔任中國人民大學語言文學系教授。

  對中國詩詞和西方詩歌有頗深的研究,擅長漢詩詞英譯,且工于填詞。主編《世界名詩鑒賞全庫(英美詩歌部分)》,著作《中西詩歌比較研究》、《易卜生和他的戲劇》、《橋影依稀話至親》,論文《十四行詩與中國的詞》,譯作《漱玉擷英(李清照詞英譯)》、《濟慈書信選譯》等,詞集《夜珠詞》、《海貝詞》。

1·減字木蘭花

清溪照影,日暮波寒風不定。薄袖輕衫,步起平沙紅蓼間。

深林竚立,滿地啼蛩人寂寂。摘得山花,晚霧迷蒙一徑斜。

2·菩薩蠻

序:抗戰后,余家卜居貴州平越。歲之九月,自昆明歸省。車抵馬場坪,更乘肩輿獨返。日暮天寒,蕭然有感。

云低煙寂羣山黑,秋高露重塵衣濕。風急燭光微,銀蛾撲面飛。

棲烏驚草木,路入吳江曲①。膽怯指如冰,驛橋人語輕。

注:①吳江近平越城,為盜藪。

3·臨江仙

林葉殷紅猶未遍,閑庭寂寂花空。輕羅小扇怯西風。暮云侵碧樹,搖落意重重。

拈管裁篇無意緒,高樓欲上還慵。新愁舊恨鎖眉峰。黃昏誰是伴?微雨暗簾櫳。

4·少年游

燈昏衫袖,風梳鬢發,獨坐織寒衣。羅帳低垂,錦書零亂,新月照眠遲。

頻移枕、愁濃夢遠,惆悵味來詩。花影扶疎,蟲聲凄切,簾外數星西。

5·玉樓春

燈前滴盡真珠淚,細算浮生輕一醉。月明春夢有情歸,柳暗車塵無那墜。

人間猶駐尋芳屐,云外空留瓊玉佩。紅箋淡墨憶時心,恨眼愁波樓下水。

6·更漏子

麝煙長,香篆細,珍重玉爐深意。曉霧薄,夜霜明,輕寒暗畫屏。

星河轉,漏聲遠,惜取今宵河漢。眉黛綠,燭花紅,還如一夢中。

7·臨江仙

梅里已知春信至,憑欄忍數年期。閑吟夜夜卸妝遲。殘宵燈燼處,斜月句來時。

剔罷寒釭歡意少,碧云暗度幽閨。起來無語掩羅幃。明朝風雨惡,愁見落花飛。

8·醉花陰

恨雨凄風愁不盡,底識蘭芽嫩。時計苦相催,繡閣蕓牕,未許閑情分。

回腸空有香紋印,抵死縈方寸。篆字裊煙長,肯惜清溫,廉外寒成陣。

9·菩薩蠻

云濃霧薄霜風細,妾心一點分明水。水面落花輕,微波弱不勝。

中天新月白,照影長相惜。銀漢數星西,圓輝無限期。

10·水調歌頭

羅襪熨階冷,蟾影隔林疏。倚欄獨立無語,似聽素娥呼。常恐凌波歸去,剩得秋云如水,千里月華孤。寂寞瑤臺路,惆悵復何如?

寒夜靜,銀波淡,渺愁予。閑庭花影零亂,幽思遠江湖。我欲風生翠帶,攜手靈妃一笑,星轉萬明珠。永伴清風好,天地只斯須。

11·桃源憶故人

但教留得清歡住,春去春來無與。柳葉雙眉休聚,解惜知音苦。

燈前莫把韶光數,惆悵銷魂都誤。拼盡一生凄楚,天地猶如故。

12·臨江仙

小雨未來斜照淡,桃花柳絮輕飛。病來強與睡相宜。斷紅零亂,都入燕巢泥。

睡起懨懨人不見,東風過眼皆非。不如持取月明時。憑欄細語,羅帶晚風吹。

13·錦纏道

燕子歸來,不道舊時相識。乍相逢、怨愁如織。空山也問春消息。照影晴波,驀地東風急。

怕西園浪蜂,輕狂似昔。更千花、妬人顏色。但細思、沉恨都無益。水晶簾下,獨自鮫綃濕。

14·謁金門

多少恨,獨自凄涼誰問。寒食春光無定準,落紅深半寸。

不道羅繻新褪,簾外余寒猶趁。堤柳吹棉一陣陣,還當憔悴盡。

15·木蘭花慢

春來還恍惚,夢回處、欲成秋。怕天上人間,無端風雨,做弄閑愁。看云外星河轉,正橫空萬籟撼高樓。新柳系船難穩,芳韶過眼難留。

白蘋杜宇滿汀州,搴折恨無由。愿解佩湘皋,斫冰積雪,桂棹蘭舟。萬里登臨縱目,望千帆、天際去悠悠。血淚不應揮盡,長江自古東流。

16·蝶戀花

春意深深深幾許。待說相留,沒個長留處,柳色陰陰簾影暮,苔錢綠到門前路。

記得留連閑院宇。記得風牕,記得叮嚀語。誰把輕車真系住?憑欄數盡天涯樹。

17·風入松

茜牕棐幾慣淹留,細語印新愁。生憎花影分明在,觸心處、飛絮悠悠。深意閑隨明月,孤懷暗傍高樓。

微涼著雨約簾鉤,芳節夢中休。搴帷莫問春消息,指青梅、春已堪羞。獨有多情流水,耐人一霎凝眸。

18·南歌子

蓮意從來苦,秋懷待掩難。尋思只欲永相瞞。及至相逢翻被細猜看。

遠沽應無價,凌波亦是仙。月明蘭影自娟娟。笑任侵階涼露一團團。

19·好事近

夜久落燈花,未敢問伊消息。人意不如流水,任春歸獨碧。

別來魂夢幾回同,不道了無益。解道夢魂難據,怕窗兒先黑。

20·南歌子

珠露難論價,斜輝那不勝。爭知芳草最無情。春去三分、猶向舊痕生。

人意從如水,秋懷漸似冰。月華肯向雨中明?多謝相憐、蠟淚小牕燈。

21·臨江仙

不怕春來風雨惡,只愁花到薔薇。小園香徑獨依依。滿懷凄苦,怎訴與春知?

淚濕花陰成久立,任他涼露沾衣。閑云次第未須疑。曉陰無賴,依舊是春時。

22·浣溪紗1941年作

碧簟生涼翠未移,齊紈散暑手頻攜。系人心是不多時。

玉枕傷余無處說,疏闌暖透沒人知。簾風閑送雨絲絲。

23·踏莎行

蓮意還清,蕉心初卷,驚寒早覺紅妝賤。尋思未若夢魂中,心期得處常常見。

桃李先芳,幽花無綻,深愁暗傍林陰轉。可憐血淚一春傾,皇天不與東風便。

24·玉樓春

燈前焚盡模糊字,焚盡閑愁閑怨未。汍瀾蠟淚此時心,爛漫榴花當日意。

長因雙袖雙腮淚,懶話春來春去事。如今哀樂更難尋,哀樂如今能有幾?

25·一斛珠

怨懷無托,如今更有何人覺。惜春心事今猶昨。錦字書成,寫了還揉卻。

渾未信、菱枝最弱。晚風疏雨花期惡,高寒獨倚羅衣薄。別后都應,淚點和愁嚼。

26·踏莎行

羅襪寒生,疏闌露濕,思量千種都無益。閑愁無計可安排,別來不道成輕易。

山外云深,天階星密,晚涼猶傍牕兒立。隔牕人語不分明,模糊往事從頭憶。

27·鵲橋仙

燈前淚墨,燈前笑語,哀樂幾曾如意?娟娟月影透牕紗,便暗有、不眠人起。

云鬟慵整,珠簾漫卷,翠袖高寒獨倚。憑闌若道有新愁,豈只在、眉梢眼尾。

28·浣溪紗:1941年作

秋蝶依人款款飛,回廊荷影淡霏微。簾風約雨燕來歸。

歡笑都從別后減,言詮翻覺見時非。驚殘斷夢續猶疑。

29·踏莎行

天外橫風,長空斷雨,無端都到樓高處。病中分恨上黃花,新來憔悴還如許。

鏡影曇華,蓮心溥露,人間一霎能留汝。抱琴真個夢中來,問君還肯相憐否?

30·念奴嬌

疏欞寒怯,向燈前檢點,年來詞筆。哀樂當前渾未覺,叵耐而今追憶?新境曾經,舊歡不厭,夢景無端的。心期如約,一生真個拋得。

應念飛上青冥,東風曾許,借我些些力。不怕嚴霜秋后惡,黃葉朱階堆積。卻怕春來,馨花欲綻,風雨先狼藉。霎時凋謝,教人何處尋覓?

31·謁金門

香霧撲,濕了畫簾羅幕。枕畔秋寒寒一握,殢人新夢覺。

病葉驟隨風落,驚起翠檐雙雀。小徑疏籬霜欲作,了無紅可落。

32·浣溪紗:1941年作

寥落長空雁陣單,丹楓黃葉當花看。霜高霧薄一憑欄。

風靜千家聞落木,夢回雙枕薦新寒。伴人爐火夜深殘。

33·菩薩蠻

去年今日初相識,焦琴試撫寒無力。哀怨未分明,有人著意聽。

靈珠留待贈,瑩潔渾難并。寶匣暗塵侵,沉吟直到今。

   其二

空山蘭蕙無人識,朱蕤翠葉空佳色。愁黛不曾開,蓮心幾度灰。

知深疑是夢,淚掩鮫綃重。感極不成妝,風檐正薄霜。

   其三

平明乳燕驚飛處,春寒一陣欺花雨。歸晚理鳥衣,雕梁護惜微。

朱欄憑望遍,曾把人間賤。雨過一峰青,分明見遠星。

   其四

芳韶細算渾難準,酒闌初把心期認。遙夜憶燈痕,燈深絮語溫。

最憐今夜月,照影亭亭絕。未忍問庭蘭,風高露欲漙。

   其五

芳韶未許從容住,閑姿別有縈心處。懷兔一沉吟,霜寒半臂侵。

輕妝和夢遠,爭比尋常見。眉樣縱如初,人情恰不如。

   其六

汀洲永日徘徊處,風裳水佩香無度。荷淚不成珠,誰人論價沽。

千金休論價,乞取清閑夜。翠葉晚驚秋,凌波脈脈愁。

   其七

懷琴竟日憑欄處,也知此去無多路。倦鳥不成歸,荷香遠更微。

紈風驚粉蝶,花影重重迭。哀樂苦相兼,離愁一味嚴。

   其八

疏桐葉白紗窗曉,從今解識相逢好。斷夢續猶疑,離愁訴又非。

清秋千里霽,多少重來意。零落見丹楓,隔墻深淺紅。

   其九

思量最苦秋涼后,兼旬小疾無端久。幽恨幾回同,墨痕和淚封。

隔簾風動竹,苔暈因誰綠?欹枕小驚猜,燈花喜又開。

   其十

模糊往事重思憶,夢余惆悵偏無極。蠟炬憶前時,成灰總不辭。

七星云漢上,一霎人間望。樓閣稱玲瓏,金欄隱約紅①。

注:①用但丁?羅色蒂《幸福的女郎》詩意。

34·謁金門

都是恨,揮斷錦弦誰問?黃葉空林行看盡,故山風雪緊。

沒個人心堪忖,沒個人情堪信。寂寞生前原不論,心期悲未穩。

35·清平樂

藥爐初沸,悄悄驚人睡。夢影沉沉燈影碎,一例冷清清地。

也知愛日難逢,桃花肯負熏風?休道春寒料峭,一枝紅過墻東。

36·蝶戀花

清課荷衣經歲矣。志潔情芳,修得靈珠此。一粒瑩圓君所恃,心期心感終無已。

百尺朱樓殘照里。數盡行人,沒個人堪寄。寶匣從今惟閉置,夜長莫令輕塵墜。

37·桃源憶故人

相思樹底相偎共,心事欲言猶恐。淚眼丹唇才動,密意都會懂。

自甘忍此良宵凍,消受相憐千種。往事是非如夢,但覺心窩痛。

38·清平樂

露濃花重,天際流星動。沙暖潮平悲一慟,良夜綿綿來擁。

舊歡新夢朦朧,愁來倍覺心空。剪破人間情網,任他簾月玲瓏。

39·鵲橋仙:1942年作

紅燈影里,歡情場上、偏有寸心如鎖。但知無計撥神弓,一箭地,千逃萬躲①。

愁絲如繭,恨絲如束,每怪自纏自裹。低聲尋問意何如?卻諱道、不曾真個。

注:①西方神話克比德(Cupid)為司愛之神,以盲目有翼之小天使為象征。持弓箭,有被其射中者,輒相愛悅。

40·應天長

惜春莫便愁如結,行見荷花開勝雪。那時言,重見說。終古馨香無斷絕。

算曾經,千萬劫,信得妾心如月。卻怕碧云重疊。清光長似缺。

41·蝶戀花

天末層云長慘咽。不見青天,爭見盈盈月。從古烏鴉憎白雪,人間黑白何曾說。

但使韶顏終似昔。鏡里分明,那怕千謠諑。倚立深更時躞蹀,蒼苔露凝朱欄熱。

42·浣溪紗:1942年作

雨罷荷塘返照明,麥秋天氣幾陰晴。教人何處覓芳馨。

明月不來虹彩散,晚風初歇露華凝。今宵獨解惜流螢。

43·虞美人

昔年慣向芳茵坐,蝴蝶來親我。宵來無意立松坡,但覺絲絲涼意透心窩。

側身天地如何懼,螢火風前舞。只今萬象不分明,待月樓頭長自惜春星。

44·浣溪紗:1942年作

零落楓花不上簪,半枯蕭艾向秋深。日斜暝色入高林。

時有微云悲過往,漫因薄霧怨來今。須知天氣有輕陰。

45·卜算子

蠟炬若愁心,夜夜煎熬慣。萬象朦朧入睡時,珠淚初成串。

不敢惜幽輝,即此長為獻。玉體誰憐漸似灰,要使人間暖。

46·好事近

天國在人心,何處更須尋覓?隨意路邊花草,透初春消息。

小園香徑日徘徊,生意偶然得。獨立拈花微笑,與飛仙曾識。

47·清平樂

愁絲千縷,纏裹朝和暮。金繭層絲蠶自吐,猶解化蛾飛去。

誰憐世上浮名,望如郊野流螢。獨夜更行更遠,掬來光熱無憑。

48·虞美人

失羣應似高飛雁,云海嬉游慣。側身應似塔中燈,萬里孤航黑海破濤行。

人寰悵望空悲切,心瓣生雙翼,翱翔化石補青天,但愿人心如練永相牽。

49·浣溪紗:1943年作

序:一九四三年夏初,行將卒業于國立浙江大學。會試前數日,追憶初心,瞻念前途。對一草一木,莫不依戀,悵然成詞。

桃李芳菲曲徑深,春風拂面一相尋。柳回青盻憶初心。

細蕊吹香迷蝶夢,彩霞流影上衣襟。徘徊空解惜分陰。

50·玉樓春

妾生原只如團露,獨抱幽香荷葉住。池塘風咽有清愁,強忍長宵寒與苦。

遠村雞動天垂曙,燦爛初陽驚一顧。分明點露奪隋珠,爭取霎時身失處。

51·謁金門

序:自畢業后,心情悵惘。八月返平越,萱庭小住,眾念紛息,因思人生為一旅程,今乃至一驛站耳。

春已暗,滟滟綠波平檻。小泊輕舟初系纜,人生驚驛站。

入夜星眸微閃,照水荷開雙臉。離合悲歡如橄欖,夢回還獨啖。

52·浣溪紗:1943年作

紅紫東風次第開,百花過眼總相猜。尋芳心事已成灰。

長夜有情憐月侶,一春無夢到蓬萊。綠陰立盡幾低徊。

53·玉樓春

天涯莫道飄零慣,身自飄零心已倦。恍然遼鶴此歸來,不見舊人空舊館。

偕游從晤當年伴,笑貎雖親神恐遠。誰憐滄海劫余心,曾共榴花同爛漫。

54·少年游:1944年作

愁心近似丁香結,郁郁吐清芬。蕭條庭院,斜風細雨,誰為護深根?

天畔寒星疏欲墮,胸際有微溫。長跪紫藤花蔭下,風露里,問前因。

55·生查子

妾有夜光珠,采掬經滄海。悱惻以貽君,奇處憑君解。

近偶失君歡,斷棄平生愛。不敢怨華年,但惜珠難再。

56·踏莎行:三月一日,自聯大宿舍移居城中。

翠竹當牕,茶花拂案,蟲聲新透春宵暖。小樓客去讀書時,照人殘月光猶滿。

身似飄蓬,隨風流轉,勞生小憩憐孤館。晚涼散盡一天星,寸心恰共波明遠。

57·水調歌頭:程君慈暉,浙大同系摯友也。休戚相關,切磋多益。曾約今夏卒業后,來昆相聚。乃于三月十日病逝遵義。君懷抱俊爽,了無脂粉氣,于外國文學造詣尤深。惡訊至,痛惜之。

情深逾骨肉,夢覺只堪哀。低徊往事如夢,一一前眼來。絕憶風朝雨夕,幾度相寬相慰,有愿永相偕。彈指天人際,千喚不能回。

癡心語,憑片紙,寄靈臺:“蕓窗他日縈想,莫道總成灰。要使寒宵爝火,化作明燈天半,光照普天涯。”生死尋常事,淚盡獨疑猜。

58·浣溪紗:1944年作

雨后落花委地輕,云間依約彩虹明。憑欄漸久晚風生。

心事惺忪春漸遠,韶華憔悴夢初醒,新來有淚未能傾。

59·蝶戀花

惜物新來殊有癖。落葉飛花,過眼難輕擲。我自天涯甘落魄,愿教天意人間識。

曙色未明寒月蝕,人海身藏,浮世堪長寂。獨處但悲荊棘集,無人共我花間立。

60·破陣子:六月五日集宴,席終人散,悼念慈暉,悵惋成詞。

席上三杯淡酒,怎禁半日凄涼?故屋獨歸人散后,冷雨清宵細細嘗。銀蛾飛撲窗。

一點鮮明記憶,于今深切難忘。別語離筵空昨日,彈指人天此恨長。追思神暗傷。

61·浣溪紗:1944年作

往事無端忽怨伊,偶聞斷夢耐伊思。萬般惆悵叩心扉。

桃杏東風年一度,百年都是幾多時?當前只為太矜持。

62·玉樓春:九月三十日余自昆明飛渝,機身如舟,浮沉云海,陽光在天,薄霧在下,周旋往復,此境奇美,歷二小時許抵渝,則渝地固已霪雨七日矣。

霧中不辨塵寰路,但覺身輕如過羽。繞人云氣自氤氳,颯颯天風吹袖舞。

若教玉宇能長住,終保心清明點露。人間晴雨了無知,哀樂憶無尋我處。

63·浣溪紗:1944年作

應有秋陽散滯云,西風城闕夜霜新。藕花相向各傷神。

劫后誰憐身外物,兵余解惜眼前人。天涯行路暗酸辛。

64·玉樓春

四山盡夜飄香屑,濃睡醒時猶未歇。隔窗無意一凝眸,別有清光齊日月。

登臨我欲餐芳潔,絕徑山肩從跋涉。百年能幾眼前觀?雪后高寒休便說。

65·昭君怨

爐畔幾回思憶,羅帕初烘重濕。殘燼似余情,總難明。

門掩燈昏才寢,月影花光欺枕。心緒遣誰知?異當時。

66·虞美人

臘殘歲盡春將至,蓓蕾含新翠。宵來皓月亦東升,人靜猶移梅影上疏欞。

任教往事隨風去,腸斷渾無據。干云縱乏上天梯,燭暗星斜去路未應迷。

67·思越人

眾星收,新月暈,人間濃睡沉沉。不寐雙眸微倦重,憑欄似識天心。

花余紅瑰開猶嫩,滿園綠意相襯。一夕但愁吹蕊盡,夜闌獨與深吻。

68·茶瓶兒

春深春殘春逝去。山澤畔、行吟無據。獨夜迷歸路。一星如月,橋上空凝佇。

橋下星浸光一掬,有流水、及時相語。肯為相留否?萬荷傾蓋,相候還如許。

69·臨江仙:抗日勝利之夕,余自渝市乘輪渡嘉陵江返黃角椏喬居。舟中目擊女郎投水。浪卷潮吞,瞬息即沒,詞以哀之。

連雨嘉陵江水漲,風吹帆舉舟輕。笙歌遙度隔江聲。縱身滄浪,忽見影娉婷。

浪卷潮吞曾一瞬,為誰斬斷塵情?階前螻蟻尚偷生。沉淪今夕,空冀是歸程。

70·人月圓

新來消瘦人驚怪,也擬強加餐。那堪連夜,圓輝勝雪,只自無眠。

秋蟲四野,笙歌隔院,都到窗前。聲聲叩我,沉鐘記憶,塵鎖心弦!

71·杏花天

踏青歸去驅車晚。荒郊外、螢燈萬盞。側行街市無人見,為愛輕紗蒙面。

似夢里、彩霞片片。凝視又被風吹散。微涼未覺生珠錬,香露鈿車濕遍。

72·玉樓春

翩躚初似離巢燕,畫閣雕梁憑望慣。不知天外雨如珠,但有干云心似箭。

驚弓雙翅憐輕顫,檢點征程猶未半。寒枝露下待棲時,細識春溫深共淺。

73·謁金門

如夢幻,讀罷零星書卷。別見人間新境展,明霞如錦緞。

一自夢魂吹散,宛若紙箏斷線。一日風驚千百轉,不知天近遠。

74·謁金門

何忍折,灌溉年年心血。翠蓋亭亭相映接,嬌紅鮮欲滴。

聞道惜花一瞥,永保花容艷潔。涼夜西風生木末,相期常躞蹀。

75·人月圓

十年哀怨憑君語,淚咽更無聲。蒙君寬慰,溫情如海,賦我新生。

清宵庭院,深林攜手,喜見飛螢。心相印處,何須世外,即此蓬瀛。

76·浣溪沙

草浪如波慰寂寥,黃昏情話轉蕭騷。疏林淡月影嬌嬈。

別有輕愁懷祖國,那無新愿筑歸巢。繞枝風雨正飄搖。

77·采桑子

赤誠只冀天能感,十載相尋,一線穿針。密網層層縛寸心。

問天但聽天無語,一味陰沉,冷漠難禁。抵否溫情滄海深。

78·荷葉杯

便道柔情似水,誰會,難話此時心。有時奔瀑瀉巖林,泛濫抵江深。

時或泉凝水咽,幽結,汨沒散溪澗。浣溪人去水云閑,遮莫耐輕彈。

79·浣溪紗

湖畔微風拂鬢青,田田蓮藕照清澄。情波泛濫已難勝。

偶觸片言雙淚墮,便因爽約百疑生。折磨何事欠分明。

80·蝶戀花

何必人間朝共夕?但約儂時,可便陪君側。眼底韶華驚過隙,等閑休誤春芽茁。

珍重莫愁風雪色。記取丹心,光熱為心力。千載軌途留并跡,那時不負曾相識。

81·卜算子

閑夢入荒郊,日薄霜華固。惻惻念來悲往情,踏遍清秋路。

爝火若丹心,知可燎原否?風勁寒凝獨冀君,持此明天炬。

82·蝶戀花

早覺婆娑生意盡。敢夢今生,天遣心相印。幾度途窮觀白刃,慰情無計惟長吻。

共把芳馨根寸寸。播種丹田,刻意勤耕墾,百載縱無枝葉分,但期花發如春筍。

83·鷓鴣天

猶欲憑君挽退潮,我生如葉復如濤①。時來水逐漩渦轉,風去枝隨秋樹搖。

波撼撼,葉蕭蕭。投林徒羨鳥窠巢。素心永許陪朝夕,敢慕長生怨寂寥。注:①有雪萊《西風頌》詩意。

84·清平樂

樓頭人倦,又許平生愿:“播種心情猶未懶,生世互為環煉。

枯枝影落秋潭,夜空一味蔚藍。別有雙星如箭,飄然閃過山尖。

85·蝶戀花

誓把青春光與熱。注爾镕爐,刻意千錘冶。心焰微微青不減,清光皎似天邊月。

已忍蛾眉千百劫。大業名山,莫便成灰屑。雪落四山寒已徹,深愁惘惘何能掇。

86·卜算子

生命似危舟,一舵相依系。雙槳朝朝暮暮情,掙扎風波里。

時懼海鯨吞,時懼狂潮至。穩泊何當遂意時,輕棹湖山尾。

87·鷓鴣天

知是春心喚不回,春蠶制繭最堪哀。應憐卵細難拚石,悔夢天高曾借梯。

曾幾度,誤佳期。添妝羞自理羅衣。孤飛從此東南北,留取臂痕再見時。

88·玉樓春

今生畢竟重相聚,是夢是真難覓語:“一從去后似亡羊,惘惘四方迷所主”。

不肖種種祈君恕,新結同心香永駐。含辛寄語牧羊人,去住長煩君指顧。

89·采桑子

重逢卻似初相識,怯怯生生,恩怨分明。別有晶瑩雙淚盈。

兩心誰教重相系,怕問曾經,余痛猶驚。但看月華冉冉升。

90·卜算子:一九四七年九月十七日,余自滬啟程赴美留學,于太平洋舟中有憶。

昨夜月明時,云凈天如冼。萬頃波深澄且藍,宛憶君眸子。

長念久凝眸,問我憂何事?云月迢迢路幾千?寄意憑流水。

91·水調歌頭

執手似曾識,何必恨逢遲?今生誰遣相遇,端節暢談詩。“愿把廿年生命,換取昨宵相見,此意許卿知。”感此纏綿意,眠食費禁持。

孤舟上,風雨里,可同歸。千番夢里尋覓,天證夢非癡。惟念天涯羈旅,若有良緣牽系,爭忍說分離。語默心猶顫,擁吻月痕低。

92·人月圓

萬千景物驚新換,疑是誤投胎。舊時庭院,舊時人影,夢里重偕。

相逢縱是,夢中能必,敢不疑猜。匆匆問語,期期待答,又自醒來。

93·蝶戀花:余在華盛頓大學研究院攻讀英國文學。圣路易冬日大雪,城中雪景綺麗,如廣寒宮內瓊瑤世界也。

昨夜狂風摧萬木。雪霰終宵,侵曉冰懸屋。千樹橫枝垂凍玉,皚皚行路傷人目。

忘卻羈愁居異國。萬象生輝,伴我人幽獨。何必廣寒宮內宿,人間此境難重續。

94·虞美人

目成便已心相許,我獨何能拒?“芳齡恰是可人時,試問佳期五月可嫌遲?

前緣萬里紅絲系,細靱頗難計。行路也教似紅絲,一任東西南北不分離。

95·蝶戀花

便道孤貞終不負。爭便江頭,抵過潮吞吐。海內狂飆掀怒雨,滔滔盡逐洪波去。

潮退沙灘余蚌數。暖日溶溶,獨自濡甘苦。遺殻存珠心血鑄,留連俯拾期行旅。

96·卜算子:余在美國學習英國文學,常以英、中文詩歌互譯,久為一集,自名《移植集》,此首詞試譯英國十七世紀抒情詩人赫立克(R.Herrick)小詩兩首入詞調,似甚諧調。原詩題為《贈朱麗葉》。

螢火明君眸,星點侍君側。別有晶謍細目蟲,故故與君昵。

鬼火莫君親,蛇蝎莫君逼。去去君行坦且安,行行勿畏怯。

   其二

圓月睡誠酣,黑暗毋須懼。似燭天星亮且繁,為爾明今夕。

于此望君來,我愛唯君識。靜夜若聆君足音,預卜兩心結。

97·水調歌頭

塵霧喧囂處,心遠似荒崖。四方瞻矚何事,閑日枉來回。我有一枝蘆笛,欲倩春風聆取,歌唱不須催。百鳥翩來集,千丈彩云開。

幽怨處,似淺水,過灘巖。又如寒夜蛩泣,自裹自難排。安得寶刀明劍,兼有英雄豪杰,斬此繭絲哀。余韻春風里,百里幾徘徊。

98·玉樓春

昨宵竟夜無眠意,檢點十年詩卷字。其間幾度寄相思,躞蹀東西成各自。

妾心芳潔如秋水,暴雨狂瀾都已退。盈盈天月最多情,照影似憐人嫵媚。

99·菩薩蠻

但教留得青山在,那愁鏡里朱顏改。云鬢縱如絲,蒼松節不移。

夜深階下立,萬籟無聲息。不見月盈盈,寒空斗柄橫。

100·水調歌頭之一:1963年8月作

序:一九六三年夏,人民大學組織赴北戴河休養十日。觀滄海,陰睛不定,海常一日數變,愧無以狀其奇姿。

海風吹我髪,海霧濕人衣。海潮洶涌澎湃,獨自立多時。昨夜月明如水,歷歷星辰羅布,燦燦滿天輝。海水凝新碧,柔軟若輕絲。

這旦夕,風云變,幻奇姿。驚濤駭浪無數,龍獸競奔馳。望里混蒙一片,直欲沙灘吞沒,惟見海鷗飛。明早海潮退,珍貝欲貽誰。

101·浣溪紗 重讀冰繭詩詞稿,寄呈繆鉞吾師:1977年11月作

篋底珍藏卅七年,空山誰解藝幽蘭。馨香瓣瓣獨鮮妍。

皎潔繭絲憐繾綣,清瑩月影惜嬋娟。夢回掩淚讀詩篇。

102·金縷曲:1978年5月作

序:為五月八日結婚卅周年而作。璇兄以膠漆泥人,世代為為夫婦詩意見贈,感而賦答。

天意成佳侶。憶年時、海舟泊岸,寸心無據。攜手金門橋上立,一縷柔情乍吐。別離際、初憐孤旅。錦瑟年華依異國,定佳期、來歲春為主。花月下,共朝暮。

韶華似夢驚回顧。比航行、波濤萬里,片帆爭渡。三十年間恩和愛,形影相隨未足。應惟有丹誠如故。“膠漆泥人他生約,倩紅絲永系為夫婦”。深夜靜,感君語。

103·金縷曲:1978年5月作

但愿人長久。此柔情、猶如歲月,又添些否?漫道江郞才思盡,詞筆神來急走。真不欲匆匆揮就。詩稿誠知終灰燼,早應該、焚去十之九。都未忍,遽分手。

畫梁雛燕新歸后。羨長征、翩躚學翅,出巢時候。剩有樓頭書千冊,閑日吟玩左右。最難抵、心魂相守。細味平生清修福,縱尋常、未必人人有。燈影側,為君剖。

104·玉樓春

人間歡愛須深會,為有相親無限意。自從結識到而今,三十一年心不易。

世情洞徹誰似子,歷盡險夷多少事。形神與共景常新,即此蓬瀛方外地。

105·浣溪紗 李清照詞英譯卷成感賦:1978年10月作

小序:今年十月,余試將李清照《漱玉詞》譯成英文自由體詩,共得卅四首。作為拙作《移植集》的一部份,為中西文化交流工作貢獻力量。

詞卷譯成感慨深,字斟句酌苦思尋。敢期信達古人心。

得使芳馨移海外,頓教殊色傲園林。千秋異域動歌吟。

106·鷓鴣天

小序:一九八零年三月中旬,人民大學城內住房調整,始得將舊居兩處合并為一處。自一九七零年三月我夫婦下放江西干校,至今十年動亂,始得結束,詞以志喬遷之喜。

十載顛簸風雨中,早春景色尚迷蒙。經冬麥壟青青綠,初蕊桃花淡淡紅。

蓬勃意,與花同。喬遷恰喜乘東風。積塵重壓書千卷,此日殷勤乍啟封。

107·河滿子

倏覺流光逆轉,歡歌叩我心扉。秋夜沉沉人寂寞,何來斗室春輝。蝴蝶莊生夢醒,風箏云際飄移。

佇立小樓一角,望中云樹凄迷。紅葉窗前添綺麗,彩霞散落紛披。不道斜陽夕照,作成如許光輝。

108·瑞鷓鴣

序:十年浩劫,雨過天晴,余霞如綺,歸撥爐火,殘燼猶明。晴窗重整舊業,繼《夜珠詞》之后又集詞二百余首,編成《海貝》詞集,書此寄懷。

還從劫后認余灰,殘燼猶明火力微。細撥居然身漸暖,添薪轉覺壁生輝。

晴窗偶續芳菲夢,詩稿重翻故紙堆。一卷編成冬歲盡,綻花春雨細霏霏。

109·晝夜樂

年華飄落秋風里。似黃葉、階前墜。紅花碧果青枝,不道三春如寄。蕭瑟長空云黯黯,聽陣陣、雁羣嘹唳。日暮倚樓人,幾多凄涼意。

也曾彩筆和清淚。寫深情、繪佳麗。書城積稿塵封,一任蟲翻鼠戲。湮沒他年誰收拾,更誰人、夜燈重理。珠貝永沉埋①,寂寥人間世。

注:①珠貝,指拙作《夜珠詞》和《海貝詞》。

110·金縷曲:1982年作

卅載頻回味。悵浮生、顛簸挫折,怎生由己。碌碌無為緣何事,辜負明窗凈幾。枉幾度、餐眠空廢。師友于今凋零甚,任才情泯沒隨秋水。風雨晦,盛年逝。

光陰已迫休追悔。待燈前、殘篇斷簡,案頭重理。乞就十年康寧日。應有寒梅再蕊。得甘露、枯枝還翠。馥郁芬芳凌冰雪,笑人間,賞愛君為最。珍惜意,祈君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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