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應秋《脈學研究十講》
序
盡管中國醫學某些部分披著濃厚的唯心的玄學外衣,但其主流畢竟是經過了長期醫療實踐經驗的積累,在其“五運六氣”學說之下仍有其合理的內核,不應將其全部否定,也不可能全部否定,還要將其中合于唯物辯證法法則的絕大部分內容挖掘發揚之,使之成為我國最可寶貴的財富之一。為此,就必須痛下科學的研究工夫,按照毛澤東主席所說,在其豐富的文獻中“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改造制作”。無知的我,如何能夠勝任起這個任務呢?尤其是中國醫學的脈學部分,更是瑕瑜互見很難爬梳,非親身于醫療實踐而富有經驗的人,或于古代的脈學知識頗有修養的人,萬難做好這個工作。我今日的“試航”,多少有些不自量力。
有人說:“古醫診斷疾病的方法,有望、聞、問、切四診,檢查脈搏是最主要。”(見《星群醫藥月刊·五期》陳公明著《脈搏在病理解剖學的地位》)我認為這話頗有商量的余地。因為診斷疾病最早見于文獻記載的莫過于《周禮》,《周禮》中說:“以五氣、五聲、五色,胝其死生,兩之以九竅之變,參之以九臟之動。”這明明在說“望”(五色)“聞(五氣)“問”(五聲)是主要的,“切”(參九臟之動)是次要的。按照人類的進化的規律,語言、嗅覺、視覺、聽覺是人類較早相伴勞動而發生的,這是由于社會生活的需要,在有了疾病的情況下,最能表達病情的也是這些器官,直到現在,不管物理診斷如何發達,“望”“聞”“問”三者,仍然是中醫學判斷疾病的有力方法。因為病人的病態、色澤、淚、涕、涎、汗、糞、尿、血、痰等各種排泄物的多寡、濃淡、顏色,以及病人的自覺、他覺癥狀,大部分都可以由此分辨出來,通過分析而成為理性的認識,以判斷疾病的病因病位、病性及病勢。
“切脈”對疾病診斷有間接的作用,在中醫的脈學理論還不十分成熟以前,是決不居主要地位的。如《難經》中說:“望而知之謂之神,聞而知之謂之圣,問而知之謂之工,切而知之謂之巧。”而且《素問》中也肯定地說:“診病不問其始,憂患飲食之失節,起居之過度,或傷于毒,不先言此,卒持寸口,何能中病?妄言作名,為粗無窮。”這就是說,不要病人仔細告訴你癥狀,考查其原因,僅憑切脈是為害匪輕的。這也說明,單憑切脈的主觀認識,不但不能判斷疾病,而且流弊還很大,可見“切脈”在診斷方法中不占主要位置。今日研究中國醫學,尤其是研究中醫脈學,這是一個首先要解決的問題。
“憑脈斷證”的觀念,大約從《難經》成書的時期便開始了。王叔和的《脈經》出世以后,“憑脈斷證”這種脫離實際的教條主義便越發茁壯起來。不僅沒有發揚葛稚川確認病原體致病的辯證唯物精神(葛稚川說:馬鼻疽乃因人體上先有瘡而乘馬,馬汗及毛入瘡中引發;沙虱病,乃因沙虱鉆入皮里引發),即對張仲景的“平脈”“辨證”“論治”的方法論亦置而不談,只是一味地割裂而片面地發展著憑脈斷證的主張。
由于中醫的部分理論中途走向了唯心論的道路上,一些思想不能隨變化了的客觀情況而變化的學者,尤其是趙宋以后的一些學者對中醫學理論的認識,一貫停止在舊階段中,理論研究的思想方法離開了臨床經驗的實踐檢驗,于是對整個中醫理論的研究始終不能脫離“五運六氣”的圈子。即以“脈學”研究而論,不從“心者生之本,神之變也,其華在面,其充在血脈”,“在體為脈,在臟為在色為赤”這些比較接近科學的抽象出發,于臨床應用中逐漸地深化,從而證實心臟、血液、脈搏休戚相關的聯系,依據其客觀現實來發展其理論,反而主觀地隨口大談“肝脈”“腎脈”的空洞理論,致使千百年來部分中醫走向“憑脈斷證”這條主觀主義的道路。所以不從實踐中去認識理論、發展理論,是“中醫科學化”前途的絕大阻礙。
“中醫科學化”須得有西醫的幫助,這是正確的,但幫助決不是偏袒和姑息。近來見到醫藥書刊上有個別西醫同志說:“古醫按脈治療疾病的原理,他的基礎是建筑在幫助身體的自然療能以《傷寒論》的療法,是以脈搏的異常來做標準的。”(《星群醫藥月刊·五期》)有的說:“在古代的中國醫學雖然沒有如現代的物理學識,可是他們描寫脈搏現象,亦頗合乎現代法則,其不同處,只是'術語’上的不同和認識上的粗略而已。”(見《中醫藥進修手冊·第一輯》)我認為這些說法缺少了批判性,事實上中醫學對疾病的診斷,根本不是單憑切脈,而是還有其他的幾個主要的診斷方法,何能說中醫只是“按脈治療”呢?按脈治療只是個別中醫的做法,尤其是張仲景更不提倡按脈治療。張仲景在《傷寒論》中說“短期未知決診,九候曾無髡,明堂闕庭,盡不見察,所謂管窺而已”,從而創造了在臨床上“病”“脈”“證”“治”系統全面的診療方法。如《傷寒論》中說:“太陽病,發熱汗出,惡風,脈緩者,名為中風。”“太陽病或已發熱,或未發熱,必惡寒,體痛,嘔逆,脈陰陽俱緊者,名為傷寒。”這都說明,張仲景是以“辨癥”為主而“平脈”次之。又如:“太陽病,發熱而渴,不惡寒者,為溫病;若發汗已,身灼熱者,名曰風溫。”何為“溫病”、何為“風溫”,都是以證候表現為條件來分析的。只要證候具備,甚至不平脈也可以施行治療。如《傷寒論》中說:“太陽病,頭痛發熱,汗出惡風者,桂枝湯主之。”“太陽病,發汗,遂漏不止,其人惡風,小便難,四肢微急,難以屈伸者,桂枝加附子湯主之。”當然,《傷寒論》中偶有按脈治療或憑脈斷癥的記述,但十之八九都不是出于仲景,這一點前人早有定論。
正因為中醫學缺乏現代物理知識,對于許多脈搏現象的觀察不免有些繁而無當的弊病。即以“促”脈為例,《脈經》中說“數中止”為促,高陽生在《脈訣》中說“尋之極數,并居寸口”為促,照此說法,所謂“促脈”除至數增加外,橈骨動脈的搏動部要較通常部位移向手掌一端才叫“促脈”,但這樣的描述沒有臨床作依據,臨床很少見到有這樣的事實,這樣難于切合實際的脈象只好留待研究了。然而某些同志解釋說:數止為促,大概是脈搏快到了數不清的程度,則稱為促脈(見《中醫藥進修手冊·第一輯》)。“數止為促”絕不是“脈搏快到了數不清”的意思。假如不肯糾正古文獻中的一些錯誤認識,不肯去粗取精、去偽存真地進行整理而加以重新認識,這就誠如斯大林所說,“離開實踐的理論是空洞的理論”,空洞的理論便是不科學的。
總而言之,中醫的脈學,有其合乎科學的部分,也有其不合乎科學的部分,我們要根據辯證唯物論的原則對中醫脈學進行研究、認識、改造、實踐,即研究中醫脈學要掌握正確的思想方法,揭開其玄學的外衣,接受其合理的內核,既不是沾沾自喜于一得之功與孔之見,也不能逐一逐二地按照科學理論機械地去作對照,因為中醫學理論并不全都是科學的。事實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年來,中醫師在人民政府英明的號召之下都積極地要求進步,對于古老的中醫學都愿意重新認識,衡以科學的評價。
我是中醫界中同樣有這些要求的一員,只是才力薄弱,不自揣量,草擬了這冊《脈學研究十講》出來,不用說,距離實際合用至少還有十萬八千里,這不過是我大膽的嘗試和初步的探索。我在十年前曾寫過一冊《仲景脈法學案》,現在看來,那也是錯誤百出的,希望從我這冊研究草稿中,對那本“學案”有些糾正。我懷抱萬分熱望,要求中西醫先進給我嚴格的批評和指正。只有在大家的批評和指正下面,才能更正確地達到批判繼承的任務。
任應秋
1952年2月蘇聯建軍節
于江津寓所
《脈學研究十講》整理說明:
《脈學研究十講》為任應秋早期著作。在任應秋先生青年時期,以“中醫科學化”為己任,因其1936~1938年在上海讀書期間,曾受誨于陸淵雷先生,對其“主張治中醫宜積極吸收西學”之談大加稱允遂效其法,在那一時期所著的《仲景脈法學案》為其“中醫科學化”觀點的代表作。而成書于20世紀50年代初期的《脈學研究十講》,仍為“中醫科學化主張的著作。
在《脈學研究十講》中,任應秋先生嘗試用現代醫學理論來解釋脈搏的生理,用批評的眼光來分析“寸口脈分主臟腑”。其提出“以間接揣知疾病的具體趨勢,自古以來,都要四診合參,不可單憑切脈”,對一些不合理的機械脈法論予以否定。任應秋先生推崇張仲景,認為“《傷寒論》《金匱要略》是對診斷和治療相互結合的實況實錄,兩書中對每一類病癥,都叫作病、脈、證并治,決不類于一般憑空臆說的脈書。也即是說,張仲景平脈和辨癥是并重的,是相依為用的,他決不孤立地武斷地僅憑脈而神乎其技。”認為張仲景的脈法中對病機的轉變、治療方法的確定、預后的預測非常有實際意義。
本次整理,未對原文進行大的修改,只是根據現代出版規范糾正了個別用字。此書的出版,主要是展現任應秋先生早期的學術觀點,使讀者能夠全面、立體地了解其學術體系。
整理者
2020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