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吉林省紅樓夢學會副會長王汝梅先生為文集紅樓卷寫的序言
作家的紅學,又添新篇章,這就是張世勤先生新著《我的紅樓》。作家王蒙有《紅樓啟示錄》、《王蒙的紅樓夢》,與讀者交流溝通,解釋答疑。《紅樓夢》就是宇宙,富有一種與天地、與世界、與人生、與男女、悲歡離合喜怒哀樂的同質感,是一種可以觸摸的真實。《紅樓夢》是作者精神上的自傳,它是未完成品,具有更大的魅力。作家劉心武有《揭秘紅樓夢》,在“揭秘”中,憑借想象,把探佚、索隱、考證結合,提出了所謂“秦學”,還以“學術小說”這樣的紅學表現方式,創作了小說《秦可卿之死》。劉心武以小說作家的視角,尋覓曹雪芹筆法與奧秘,得到周汝昌先生的贊賞。劉心武對“紅樓邊角”如:帳幔簾子、手帕與手巾與手絹等微觀考證,給讀者以啟發。周汝昌先生在肯定《秦可卿之死》(小說)為“文學新體”的同時,提醒劉氏考證要走“正途”、“切忌落俗”(見《周汝昌致劉心武》)。作家們有創作實踐經驗,能探得作品底里,作者的為文用心。應該說,回歸文本,細讀文本,直接挖掘《紅樓夢》這一富礦,這種紅內研究更難,也更重要,更有魅力,更吸引人,永遠說不盡道不完。讀張世勤先生的這些分析、隨筆、心得,不僅感沛其勇,而且深覺文化底氣十足。本著我的閱讀,我的思考,我的問題,我的改寫,我的續作的精神,寫出不同于其他的《我的紅樓》,給作家紅學增添了新成果,值得祝賀。
《紅樓夢》就像宇宙一樣暗含無窮的能量,閱讀與研究《紅樓夢》需要一種大智慧大勇氣大視野,從宇宙視野看,從中華傳統文化五千年歷史看,從人類文明史看,從人類情愛文化史看,從人類的未來發展前景看,會不斷有新發現。有的年輕博士生朋友,不愿選研究《紅樓夢》為題,就有一種畏難情緒。紅學經過兩百年的積累,經過持續的研究熱潮,有汗牛充棟的研究著作,要有新發現,增添新見解,的確是難上加難。《我的紅樓》由三部分組成,《紅樓筆談》、《紅樓遺夢》、《紅樓知識》。隨筆有36篇目,篇篇有新感受新見解,不覺得與別人重復,只覺得有新鮮感。如:打開《紅樓夢》的五把鑰匙,賈母年輕時的那些事,寶玉何以位列諸艷之冠,寶釵為什么要撲蝴蝶,迎春的生母是誰,為什么對薛寶琴有這樣迷人的描寫,金釧之死,等等,并不作脫離文本的繁瑣考證,而是貼近文本,從細讀文本中提出我的感受與新見。
周汝昌先生著《紅樓夢新證》,馮其庸先生著《論紅樓夢思想》、《論庚辰本》、《曹雪芹家世新證》等是專門家的紅學著作,是我們閱讀與研究《紅樓夢》的必讀書。作家的紅學著作,貼近文本,貼近讀者,貼近閱讀感受,我們喜歡讀。還有青少年的紅學著作《誤讀紅樓》、《二十幾歲讀紅樓》,還有一位我認識的中學生小朋友,13歲時讀《紅樓夢》,愛不釋手,寫下了百余篇讀書隨筆與點評,出版了《紅樓韻看》(楊韻展著),是一本少年讀者的“我的紅樓”。更有科學家的紅學,著名數學家、計算機科學家、中科院院士王湘浩教授著《紅樓夢新探》,吉林大學出版社1993年12月出版。此書出版引起紅學界極大興趣與重視。周汝昌先生讀后寫一書評,題曰《君書動我心》。王湘浩教授以求解數學難題的探索精神,縝密地分析了《紅樓夢》前八十回提供的信息,梳理千頭萬緒的伏線,闡釋脂硯齋評語,在這些工作基礎上提供了《紅樓夢》的一種可能的結局,在王湘浩教授的期待視野中,補續建構了《紅樓夢》完整的藝術世界。關于薛寶琴,有紅學家覺得寶琴是謎一般的人物,使讀者感到困惑。《紅樓夢新探》用了一萬余字篇幅加以探索,提出寶琴是塵世中的兼美的看法,并因此提出雪芹用寶釵黛玉二女的矛盾來寫寶玉自己的思想斗爭的見解。關于薛寶釵,王湘浩教授給予了充分肯定評價,并補續構思了薛氏家族在八十回后的故事梗概。《紅樓夢新探》根據前八十回的草蛇灰線,推演八十回后的情節,把未知的、散佚的給予索解,顯示出一位科學家的創造性想象力。張世勤先生的《紅樓遺夢》,試圖對八十回之后作新的探索,語言很好,情節不乏出彩之處,感覺很新鮮,特別是所擬回目很規整,只可惜還未完全完工,只是片段。因此,推薦王湘浩教授《紅樓夢新探》,供張世勤先生創作后三十回續作時參考。
張世勤先生《我的紅樓》后附《紅樓詩人詩風和詩論》一文,是一篇極有深度的專題學術論文,從不同角度全面論述了《紅樓夢》中28位人物創作的127首詩歌,分析了不同人物的不同詩風。元春詩雍容揄揚,義理莊重。迎春詩質木無文。惜春詩有文無情。探春詩多風云氣,湘云詩生動活潑。寶琴詩豁達開朗。寶釵詩和平渾厚。黛玉詩哀怨悲戚。雪芹緊扣人物性格,塑造詩歌風格。關于詩論,涉及中國詩學史,論述及其厚重。論述黛玉詩論推崇漢魏六朝盛唐,是雪芹嚴羽《滄浪詩話·詩辯》借來的,黛玉論詩推崇王維,源于清初王士楨。黛玉論詩強調立意,重視意境,講究新穎,均從清初詩學找到了生活的原型。雪芹筆下的人物的詩論不是憑空而來。這就幫助讀者加深了對《紅樓夢》富有的詩意詩境的理解。
有兩個問題,在這里也想與張世勤先生商榷。
一個問題是:張先生說“黛玉吃了早戀的虧”“用早戀為自己上演了一場悲劇”。“早戀”在當代家長的觀念中是過錯,帶貶義,而且對中學生少年朋友之間交往,反映過于敏感。其實少年男女生之間的喜愛,交往,關注,牽手,交流是帶有不自覺性愛成分的友情,是朦朧的,非功利的,是自然的,不可避免的,想不到走進婚姻殿堂的目的。應加以引導,而不是壓制,以免偏離向上向善向美好的方向。林黛玉,賈寶玉之間以思想一致感情投合為基礎的戀情是純潔美好的。賈母,王夫人以家世的政治利益加以壓抑扭曲,導致人生的大悲劇,她們犯了歷史性的大罪。大觀園中林黛玉形象的感情至上,是作者的理想,是無中生有的藝術想象,在情愛上,人類的成年老年要回歸人類的童年。大觀園中的寶黛情愛是藝術理想世界。作者通過寶黛表達了一個偉大的瞻望,偉大的理想。
另一個問題是,紅學家大多喜歡排年表。我以為,對小說人物的年齡不可以排年表,從作者對人物行為性格的描寫大體可以感受到是什么年齡段即可,具有模糊性,不確定性。清代康熙年間的小說評點家張竹坡就曾針對排年表的做法,在《讀法》37條說:“《史記》中有年表,《金瓶》亦有時日也……此書獨與他小說不同,看其三五年間,卻是一日一時,推著數去,無論春秋冷熱,即某人生日,某人某日來請酒,某月某日某某人,某日是某節令,齊齊整整挨去,若再將三五年甲子次序排得一絲不亂,是真個與西門記賬薄,有如世之無目者所云者也。故特特錯亂其年譜。大約三五年間其繁華如此。則內云某日某節,皆歷歷生動,不是死板一串鈴可以排頭數去,而偏又能使看者五色炫目,真有如挨著一日日過去也。此為神妙之筆。”張世勤先生在《后記》中認為“林黛玉,6歲開始動身進京,進京后卻一下子到了十一歲”是前半部中的毛刺紕漏,帶有點排年表性質。
筆者僅是紅樓夢的愛好者,有幸讀到張世勤先生《我的紅樓》書稿,享受到先讀為快之樂,深表感謝,以上所談,僅是筆者的閱讀感受,不妥之處,請批評指正。
2011年1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