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提要:傳播學領域對福柯的研究興趣一直持續著,尤其在新媒介技術勃興的今天,數據庫技術的使用對個體社會實踐的影響成為討論的熱點。由于福柯思想的艱澀難懂,普遍存在的誤讀和不恰當的理論應用成為傳播學基礎研究所必須面對的問題。從傳播符號學出發,通過“信息意義”和“社會互動”兩大環節可以探尋福柯與傳播學研究的理論交集:福柯對“信息撒播”與“社會實踐”的理解,與傳播符號學形成共鳴;而通過對作為“信息意義”與“社會實踐”之內在邏輯通道的“規訓技術”的層層解析,則可揭示出傳播學對福柯理論的應用研究中所存在的重要問題及原因。
關鍵詞:傳播學/福柯/數據庫/規訓
作者簡介:李敬,上海社會科學院 新聞研究所,上海 200235 李敬(1977- ),女,安徽合肥人。文學博士,上海社會科學院新聞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14BXW058);上海市哲學社會科學一般項目(2013BXW002)。
2016年夏天,汪民安教授的紀錄片《福柯》開始在北京、上海、廣東等地放映,引起學術圈的熱烈討論,甚至也吸引了學術圈之外的目光:和時代美術館里熙熙攘攘的觀眾,有很多來自學術圈之外,他們甚至沒有座位也堅持全程站著看完紀錄片。這不能不說是令人驚訝的景象。這部“紀錄片”與其說是紀錄片,不如說是純哲學論文的影像書寫,它無關乎任何生動的故事,長達83分鐘的片子從頭到尾都是在講述福柯的哲學思想。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逝世已30多年,這位異國的哲學家,究竟以什么激發出人們對他持久的熱情?我們看到,福柯的理論越過哲學領域,輻射至諸多人文學科。在知網數據庫中,搜索傳播學領域對福柯理論的研究和應用,會出現長達數十頁的搜索結果。福柯的理論為傳播學研究帶來了很好的提問方式,它的總問題可以歸納為:在媒介技術激蕩變革的今天,技術與現代主體之間有怎樣的相互作用?走出傳播效果的路徑,轉而拷問人本身,這無疑給傳播學研究帶來了濃厚的人文色彩,并大大拓寬了研究的思路。但令人遺憾且不容忽視的問題是,福柯思想的艱深,對哲學之外的其他學科提出了高難度的理論要求。因此,當下的研究中充斥著對福柯思想的大量誤讀和碎片化解讀以及不恰當、不充分的理論應用。面對如此困境,除了需要對福柯思想本身進行扎實的研究之外,還必須從基本理論框架上探索和把握其與傳播學學科之間可能存在的問題交集域,并以此為切入點,抓取出福柯思想中的關鍵詞,闡發它們將給傳播學研究帶來的新思路。本研究將從傳播符號學的路徑切入,嘗試從傳播學的角度給出福柯式的提問,用問題的鑰匙打開學科研究的視野。
一、傳播符號學與福柯思想:交集與差異
約翰·費斯克(John Fisk)把傳播寬泛地定義為“借助訊息①而進行的社會互動”,[1]從而根據對待“社會互動”和“訊息意義”的不同態度,把傳播學研究分為兩大流派:其一是過程學派,即把訊息視作個人與他人之間發生聯系的社會互動的媒介,傳播便發生于訊息交流的過程之中。其二是符號學派,該學派把訊息理解為個人被確定為社會文化成員,即個體之社會化過程的要素,而訊息本身并沒有什么先在的意義,意義只產生于互動的進程中。這是一個動態的結構性實踐過程,由訊息生產者、接受者、訊息所支撐的對象、訊息之符號載體的形式等各要素共同完成。符號學派對傳播的研究聚焦于文化與文本,分析符號意義的符號學方法為其主要研究方法之一。費斯克以“價值無涉”的方式劃分傳播學研究學派,從而懸置了美國經驗學派和歐洲批判學派的劃分方式中所隱含的傾向與價值判斷。
費斯克把傳播學的研究問題明確落實為“社會互動”和“訊息意義”兩大核心環節,從這里切入,可以幫助我們發現福柯思想與傳播學研究的交集所在。首先,對于“社會互動”,符號學派與過程學派的理解明顯不同:社會互動在符號學派這里,并不聚焦于個人與他人發生聯系或對他人的行為和情緒產生影響的過程,關注的是個人如何將自身構建為特定文化或社會成員的過程。福柯也對如此這般的社會互動給予了重要關注,他對“個體如何成為主體”的講述,必然包含了對“個體之主體化”這一進程的反思,而這正是“社會互動”的核心內容。其次,對于“訊息”,過程學派將其看作傳播過程中由傳播者所發出的有意無意的信號,而符號學派則把訊息放置于符號結構的動態實踐進程之中,“訊息的意義”總是實踐的結果,它把傳播理解為意義生成的過程,顛覆了訊息的傳遞。在這里,福柯的思想再一次與傳播學研究相遇,福柯后期的譜系學考察,聚焦于知識話語之生成與傳播的內在機制研究,福柯對于權力關系與知識[2]②話語內在關聯的揭示,闡述了“權力—知識”話語是如何滲透進交往關系與其他關系中去的。在知識話語傳播擴散的進程中,它獲得了真理的地位,可以說,知識傳播的實踐機制正是知識話語獲得真理之意義的進程。當“訊息意義”以“真理”的方式被解讀、接受、遵從和實踐之際,個體的主體化隨之悄然完成。
福柯之“個體主體化”的社會實踐進程,與符號學派對社會互動過程的強調在理論上形成共鳴。費斯克指出,從傳播研究方法來看,符號學派拋開了過程學派對線性傳播模式的依賴,轉而從結構性模式,即各傳播要素間的關系來分析意義的生成過程。意義在這種結構性空間中獲得動能,走出了作為絕對概念的靜止狀態,它在由符號所組成的關系網絡之間運動。他強調,名詞性的意義的說法是不確切的,表意行為(semiosis)更為恰當。[3]46我們可以發現,福柯的話語研究方法(在方法論層面,以考古學為工具)與符號學派有諸多共性。即便是最嚴肅的、站在真理地位的(人文)科學話語,也被福柯拋回至廣袤的人類歷史空間中,它不再是一個理所當然、毋庸置疑的對象,或者說,根本就沒有什么實在的外在對象與所謂的科學的意義綁定在一起,而是在動態的話語實踐(Discourse Practice)過程中恢復其作為一個過程的自身。它總是在與其他話語類型的爭奪、利用和壓制的進程中登上科學的寶座。福柯為我們描繪了一幅永不間斷的斗爭圖景,它是對靜態權威的顛覆,從而徹底抹去了意義的榮光。我們看到,福柯與符號學派的意義生成論相遇了,在符號學派那里,“符號的意義,并不是由現實或經驗的特點所決定的,而是由符號系統中相關所指之間的界限所決定的。因此,意義更多是由符號和符號之間的關系來確定,而不是由符號與外部世界的關系來確定”。[3]44兩者都消解了訊息意義的先驗性,堅持把訊息置于動態的、意義生成的進程之中;但福柯又超越了符號學派,意義生成的結構不是福柯最關注的問題。
在《超越結構主義與解釋學》中,我們看到,保羅·拉比諾(Paul Rabinow)把兩者間最重要的分歧概括為“結構主義者研究可能性,而考古學者研究存在物”。[4]70換言之,結構主義符號學更關注結構本身,即孕育諸多可能性意義的結構性關系;而福柯則把焦點對準結構關系的生成與實踐過程。結合傳播學的研究領域來看,諸如我們所熟悉的使用符號學方法對廣告和電視等媒介文本的研究,羅蘭·巴爾特對“迷思”(myth)之社會實踐功能所做的意識形態解構,以及英國文化研究對媒介文本之社會性使用的分析等等,我們看到,在這些研究中,焦點聚集在意義得以生成的結構性空間中,即:無論是從宏觀層面展開的整個社會結構(對整個社會體系中權力與資源之分配的關注),還是從微觀上進行對人們日常生活體驗的研究,結構主義符號學都試圖在意義所賴以形成并活動于其中的“符號—符號”或“文本—受眾”的結構性空間中找出隱藏的規則。深層的二元對立關系擴散在文本的符號元素之間或宏觀的社會實踐中,諸如符號文本利用“男性—女性”“女孩—女人”“丈夫—妻子”等二元關系來構建有關社會性別的共識,這正是意識形態實踐的進程。總而言之,探究某種形式的先驗條件,即“跨文化的、與歷史無關的、確定無意義元素可能性置換的全部空間的抽象規律”[4]69是結構主義符號學的目標所在。而福柯對此則興趣寥寥,考古學階段所討論的話語構型在其后期的譜系學研究中也被擱置了下來,他的目光轉向了結構性運動本身,也即真理意義的實踐過程,以及包括傳播擴散進程的整個實踐運動的內在權力運作機制。這就是福柯的問題:話語如何在與權力的糾纏和聯姻中獲得其作為意義的真理身份?而對于生成真理的抽象的、共時性的先驗形式,福柯卻并不追問。確切地說,福柯也并不認為存在某種先驗形式,福柯只承認話語所依托的先驗條件。[5]他對此的關注也只是維持了一段時間(在考古學時期),后期的福柯已從話語的樣態表層潛入話語實踐的內部,他要追問的是建構真理的策略性機制是什么?人如何被主體化,即成為作為真理的知識的對象與主體?我們可以說,福柯以更為激進的態度超越了結構主義的視野范圍,他認識到語言在社會實踐中的使用比語言本身的結構更為重要。
福柯與傳播符號學派在對待“訊息”與“社會互動”的考察方式上發生重要交匯,同時,福柯又超越了符號學派對先驗結構的強調,訴諸對生產訊息之意義的知識話語實踐過程的考察,而對這個變動不居的過程的考察自然離不開“監控”“規訓”等具體的權力策略。福柯對“監控”“規訓”和“權力”的表述,可能是傳播學研究中引用最多的內容了。在論文數據庫中,我們可以搜索到運用福柯理論的大量論文,福柯對權力和規則的思考被廣泛運用于傳播學領域,比如把福柯訪談錄“權力的眼睛”之題名轉換為“大眾媒介:權力的眼睛”之類的做法屢見不鮮。此外,隨著新媒介技術的高速發展,對大數據使用所帶來的權力監視社會的討論也比比皆是。這些觀點本身固然有其價值,但遺憾的是,大多數研究都缺乏深度和系統性,碎片化、有選擇性的理論抓取和理論切割成為常態。也即是說,對福柯理論的運用往往脫離了其思想的整體語境,這種舍棄面而僅抓取點的做法自然會帶來諸多問題,不恰當、不充分的運用和誤讀在所難免。
首頁 上一頁 1 2 3 下一頁 尾頁 跳轉到: 二、規訓理論:媒介技術、訊息意義與對象
如果說,我們把福柯與傳播符號學的相遇地域稱作“社會互動中的訊息”,那么,對這個交集域的探索絕不能止步于此。我們必須在理論的交集中繼續深入,并從傳播學的角度嘗試像福柯一樣地提問:訊息意義生成的內在機制是什么?它與媒介之間有怎樣的勾連?只有抓住兩者共通的理論抓手,并以此為著力點,做出深層次的理論探問,才可能走出碎片化的理論運用的誤區。
在福柯那里,訊息所裹挾的意義總是在話語實踐的具體進程中獲得的,福柯要強調的是,話語實踐的過程并非結構的自我運動,而是權力關系對意義的不斷爭奪、改寫或變更。意義在復雜的實踐運動中所指向的對象是現代個體,如此這般的運動的結果,在傳播學和社會學那里被表述為“社會互動”,在福柯那里被表述為“權力關系對對象的捕捉”或“個體的主體化”。作為結果的訊息的意義,與作為過程的話語實踐,在福柯理論中通過規訓被內在地勾連起來:規訓一方面是訊息撒播的目的,另一方面又是話語實踐的內在機制。在這里,福柯與傳播符號學的交集域變得更加清晰了,以訊息為紐帶的交往關系與以規訓為策略的權力關系相互交織。交往關系強調的是符號傳播、相互性以及意義的生產,它“通過語言、記號系統或者其他的符號媒介來傳遞信息”。[6]289權力關系突出的則是人作用于人的行為,以及雙方之間存在的諸多差異在權力的運作下被維系、擴大或縮減。福柯明確講述了權力關系復雜的運作機制——權力關系對符號交往關系的借力、滲透和合作,“它們實際上總是彼此重疊、相互支撐,為了讓對方作為實現自己目的的手段而相互利用”。[6]289由此,福柯的問題被照亮了:在訊息意義之網的捕捉下,人的自我構建何以可能?給出明確的問題,這本身就是一把鑰匙,讓我們以此開啟傳播學研究的新思路。從福柯所關注的現代個體,也即“訊息意義之網的捕捉對象”出發,理解福柯的規訓理論,才能找到傳播學學科所關注的媒介問題與福柯理論之間的通途,真正走出斷章取義式的誤讀。
說起福柯的規訓思想,最為集中的論述自然離不開《規訓與懲罰》這部經典之作。這與其說是一部監獄史,不如說是身體—權力的歷史;與其說是關于過去的歷史,不如說是關于當下的、現代人的歷史。因為福柯根本無意于講述過去的故事,而意在抽絲剝繭般地揭示出權力的內在機制,即規訓技藝的來龍去脈。當殘酷的肉體懲罰讓位于有節制的現代刑罰,當文明取代了暴行,當司法走向了人道,福柯卻予以犀利的批判:人文主義思潮的背后是權力技藝的變化,這是翻天覆地的、同時又是悄然無聲的變化——古代的酷刑是一種儀式,罪犯肉體所遭遇的懲罰宣示了君主權力的無限存在……隨著監獄的產生,權力把目光從肉體調轉向了靈魂,權力的技藝從懲罰向規訓變遷。[7]19福柯看到,刑事監禁的內核是對人的改造,而這種改造是通過對肉體的規訓來完成的,權力在微觀肉體的細枝末節悄無聲息地流動著:犯人通過勞動,培養了守秩序和服從的習慣;極其有規律的監禁生活填滿了犯人的時間,疲憊的肉體安撫著躁動的靈魂;犯人被打造成一件合乎需要的產品,而對肉體的諸多指令只是流水線上的生產工具。
福柯點明了規訓的兩種意向:一端是規訓—封鎖,建立在社會邊緣的封閉體系趨向于內向的消極功能;另一端是規訓—機制,一種通過使權力運作變得更輕便有效從而可以改善權力運作的功能機制。這是權力巧妙的強制性設計,古典時期就已經形成了這樣的規訓機制,權力的眼睛遍布整個社會機體。[7]235因此,現代監獄這種形式實際上早在刑法系統地使用它之前就存在了,規訓社會在規訓機制的擴散中逐漸形成。福柯甚至在家庭內部、學校、醫院和工廠中發現了與監獄的權力運作相同的機制,整個社會不過是一個“監獄連續體”,由此福柯得出驚人的結論:當下的現代社會不是一個公開場面的社會,而是一個監視的社會。[7]243
我們看到,在福柯這里,權力的內在機制規訓,從來不是簡單的壓制,而是一系列手段、技術、程序、應用層次和目標。福柯把它描述為權力的物理學或解剖學,它是一種技術學。我們需要進一步追問的是,這樣的技術會帶來怎樣的結果?社會實踐中的個體將怎樣被安放?“全景敞視監獄”的景象無疑是最形象和恰當的描繪,但對它的理解必須置于規訓理論的框架之中:環形建筑的中央是一座安裝了百葉窗的瞭望塔,四周獨立的小囚室把被觀看者的影像清晰地呈現給觀看者,而逆光的效果卻完美地遮蔽了監視者的存在。在這樣的設置中,權力被感知卻始終無法被確知,權力由此獲得了自動化和非個性化的意義,它不再依賴于行使權力的某個個體,而是體現為對肉體、光線、目光的一種分配與安排。因此,虛擬的“監視者—被監視者”關系產生了真實的征服效果,外在的權力被內化,一個被馴服的、有力的、有生產性和價值的身體由此而產生。福柯由此指出:權力的規訓機制是一種肯定性的生產,它表征為學校中知識和技能的生產、醫院中健康的生產以及軍隊對毀滅性能力的生產。個人并沒有被我們的社會秩序所肢解、壓制和改變,相反,個人被按照一種完整的關于力量與肉體的技術而小心地編織在社會秩序中。[7]243
順著福柯的指引,我們看到如此獨特的規訓技術與媒介技術之間有著天然的關聯。這也是規訓理論之所以能引起傳播學人重視的原因,它帶給我們全新的福柯式的提問:現代媒介在這樣的規訓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對這個問題的回答不能急于展開,把媒介技術與規訓直接掛鉤是對福柯理論的簡單化處理,會導致不恰當的理論應用。在邏輯上,我們首先要能明確,福柯所談論的規訓權力運作機制的具體方式有哪些,然后才可能去討論其與媒介的技術運用策略之間的內在關系。
福柯把規訓的權力運作歸結為三種手段:層級監視、規范化裁決和檢查。第一種手段是層級監視,規訓機制必須有一種能觀察卻又不被發現的監視技術。在監獄、學校、工廠和醫院的建筑圍繞著對象進行精細的結構布局的同時,監視還滲入人與人的交往關系之中,在立體的監視結構中個體不斷被對象化。第二種手段是規范化裁決,所有規訓系統的核心都有一套微觀處罰機制,它負責處理大的懲罰制度所不那么在意的行為,即“人為的”規范性秩序,也依據所觀察到的自然進程的經驗,諸如對不同階段學生能力的考核要求總是依據學習能力的總體性規律來設置的。因此,規訓機制中的懲罰具有司法和自然的雙重參照標準,它除了行使懲罰功能,還致力于縮小差距,在不斷地訓練中矯正對象。“它把個人行動納入一個整體,后者既是一個比較領域,又是一個區分空間,還是一個必須遵循的準則。它根據一個通用的準則來區分個人……一個必須考慮的平均標準或一個必須努力達到的適當標準……總之,它具有規范功能。”[7]206由此福柯指出,懲罰的規范功能拉開了與司法刑法的距離。規范的力量是對一致性的強求,同時又可以度量并利用差距,發揮區分的作用,其結果就是把個體置于同質的、形式平等的系統中,讓其差異顯現出來。第三種手段是檢查,它是監視與規范化的結合,它使得每個個體都意識到自身被暴露在目光下。這是一種權力的強制性介入,也是“認知—被認知”的強制性保障方式。比如,學校的考試不只是學生之間的較量,更是把個體置于群體中衡量、判斷、分析,最終將其知識化的重要的機制,“考試把學生變成了一個完整的認識領域……從學生那里取得一種供教師用的知識。學校變成為發展教育學的地方……檢查是這樣的一種技術,權力借助于它不是發出表示自己權勢的符號,不是把自己的標志強加于對象,而是在一種使對象客體化的機制中控制他們”。[7]210-211在這種客體化的進程中,個體被符號化了。由檢查的登記表和報告匯總而成的粗糙的文件體系捕獲了活生生的個體,每一個人都成為一個個案,差異和分類盡在其中。如此的檔案絕非一部追憶史詩,它是一張細密的巨網,把肉體和個性都打上編碼,權力的征服悄然無聲卻井井有條地進行著。
層級監視、規范化裁決和檢查是規訓權力運作的三大手段,換句話說,通過這三種方式,規訓的權力技藝才得以展開。于是,我們可以進一步追問:媒介技術與媒介使用者的關系是否可能包含了這三種運作策略呢?當下傳播學研究對這個問題的討論是怎樣的?
馬克·波斯特對現代媒介的分析可以說是一個很好的入口。波斯特在其著作《信息方式》和《第二媒介時代》中提出數據庫之規訓權力的觀點。由于該問題直接關涉傳播學的研究興趣,波斯特的文本遂成為傳播學領域闡發福柯理論最為重要的二手文獻之一。在波斯特看來,現代社會數據庫式的超級全景監獄是邊沁提出的“全景監獄”的重要衍生物,它比全景監獄更加易于監視、書寫、記錄,并更廣泛地蔓延到社會空間的每個角落。他指出:“全景監獄并不僅僅是塔樓上的那個獄卒,而是施加于囚犯,把他或她構成一個罪犯的整個話語∕實踐。全景監獄是監獄的話語∕實踐構建主體的方式,即把主體構建成一個罪犯并把他規范化到一個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程序中。我的論點是,隨著電腦數據庫的降臨,一種新的話語∕實踐便在社會場中運作,你可以把社會場當作一個超級全景監獄,它重新構型了主體的建構。”[8]85龐大的數據庫是一個“超級全景監獄”,它把社會個體信息化、符號化,“巨大的信息儲量,幾乎把社會中的每一個個體都構建成一個對象,并且原則上能夠包括該個體的幾乎所有信息”。[8]88相對于福柯所論述的“全景監獄”的權力形態,波斯特所描繪的現代監獄更為激進:福柯眼中的“全景監獄”的個體,對于自身暴露于注視之中還是有意識的,而“超級全景監獄”中的個人意識被徹底抽除,數據庫所捕捉的個體是在完全無意識的情況下被分析、計算和整理的,這是徹底的“主體客體化”(objectification)的進程。但我們不能就此認為,波斯特對媒介與規訓技術做了簡單化處理,把兩者直接掛鉤;相反,波斯特很清楚,規訓權力是一種權力類型,它在根本上是一種技術,可以被各種機構和體制使用,諸如監獄、醫院、學校和家庭。數據庫本身不足以單獨支撐規訓技藝,它只是一種新媒介技術,并非某個機構,而如此的數據技術與規訓技術的結合,總是通過被諸多機構的占有來發揮作用的。因此,波斯特總是把數據庫置于整個社會場域中進行分析,思考它對整個社會話語實踐和作為對象的主體的自我構建所起到的作用。
數據庫、媒介技術與其他傳播機制一起,構建了一張現代社會訊息撒播的巨網,技術總是被機構或個體所“分有”,而個體對技術的使用與機構對技術的占用有著顯著差異。這是很重要的一點,它將照亮我們的問題:媒介(或傳播機制)怎樣參與權力的規訓機制?是否參與以及在何種層面上的參與才是正確的提問方式?簡單化的直接相關必然會帶來理論的誤讀,不恰當地放大媒介技術的權能,而忽略動態的社會實踐,將無法真正落實規訓技術展開的具體方式,對媒介的分析因而變得空洞。
從規訓技術所借助的三個環節(層級監視、規范化裁決和檢查)來看,波斯特對數據庫的分析主要論述的是監視的環節。數據庫通過監視,獲得、分析和使用訊息,并把主體符號化,“如今大眾已認識到他們一直被數據庫監督,因而明顯感到不自在”。[8]86但很重要的一點是,波斯特點明了規訓權力運作的核心技術,即對真理般知識話語的構建。他指出,訊息還被轉化為關于人口、行為和欲望的知識,被強制性機構所使用。權力的治理技藝“依賴于人民大眾的知識以維持社會治安和社會秩序……如果沒有數據庫……很可能就無法統治這些社會中的龐大人口……數據庫撒播到我們的社會之中,一個重要的政治影響就是……使每個層面上的強制機構都能獲得關于所有的人口的知識”。[8]92這是波斯特在權力運作的治理③技術層面提出的重要觀點,而它卻被普遍忽略。我們看到,從監視切入分析數據庫和媒介,幾乎成為唯一的方式,并由此推理出“作為權力的眼睛的大眾媒介”,這當然不夠嚴謹。倘若僅依賴監視就能完成獨特的生產性的權力運作,那么這與自上而下的、契約論層面的統治權(后者鎮壓模式的權力運作也同樣將對象置于目光所及之處)又有何分別?